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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寶船斬浪降孽龍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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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寶船斬浪降孽龍 (4)

燈籠的火光微弱, 搖搖晃晃,照亮了帝姬府滿地來不及收斂的府兵屍體。

獨孤遙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進的內院的。寢殿的門大開,烏黑發暗的血跡從內堂蜿蜒而出, 她幾乎要站不穩,身邊的管家連忙扶住她的手臂。

“小殿下被刺客劫走, 君上帶兵去追了。”管家小聲道,“殿下,要不要呈報進宮……?”

“不行。”獨孤遙死死咬著下唇,她從親衛手裏接過劍, 皺眉挑開刺客屍體上的外衫, “阿衍是私下隨蕭悲遲回京的, 若是鬧到前朝去, 父皇定會多想。”

皇帝本就忌憚獨孤遙與北疆的往來, 如果知道蕭悲遲在她府中住了這麽久, 一定會認為她存了通敵謀逆的心思。

她深吸一口氣:“況且, 阿衍一定在獨孤逐和封陵那裏。就算是呈報進宮,如今獨孤逐把持京兆府尹, 說了也沒有用。”

管家遲疑著,“君上也說是三殿下……刺客勢眾, 府兵不敵,是張瀾將軍帶兵趕來退敵,君上便帶著北疆騎兵去追了。”

獨孤遙心下一緊, “他的身體這麽不好, 怎麽能這麽折騰!”

管家的頭埋得更低了,“君上, 君上……”他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殿下, 屬下無能,君上用了大還丹!”

手中的劍應聲落地,獨孤遙猛地轉過頭:“你說什麽?!”

宮廷秘藥大還丹,本是從江湖流傳而來,可以壓制重病之人身上的種種沈痾舊疾,短時間內恢覆到與常人無異的地步。

帝王垂死之時,就會服用此藥,以便有足夠的精神交代國本,安排身後事。

但大還丹靠的是以霸道的藥力激發內息,每補一分氣血,藥效散去後,就會虧損十分。

常人都受不住大還丹的反噬,更毋論蕭悲遲。

如同被人扼住呼吸,獨孤遙身子發抖,幾乎聽不到自己在說什麽:“誰給他用的?”

“殿下明鑒,府醫勸過,但是君上擔心小殿下,堅持要服用……”管家深深伏跪下去,聲音都是顫抖的,“……殿下,君上撐不住的。”

管家跪著,將血泊中的劍為她拾起,雙手呈上。

獨孤遙歸劍入鞘,望向天邊。烏雲滾滾,月亮藏在雲層裏,如今是戌時一刻,距離四月十七這天結束,還有不到一個時辰。

大還丹的藥效是兩個時辰。藥效一過,內力反噬,必定會傷重而死。

獨孤遙的呼吸幾乎停滯。

她終於意識到,如果獨孤遼活下來的代價是另一個人的死,這個人就是蕭悲遲。

“點兵。”她深吸一口氣,擡起頭,擲地有聲,“沒受傷的,都上馬!”

===

一路追到京郊的不老泉,遠遠就看到了火光。獨孤遙拉韁慢下腳步,擡手示意親衛停在此處。

不老泉樹林茂密,騎馬難以行進,所有人都無聲無息地翻身下馬,拔出腰間的佩刀。

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隱約的哭喊聲,是個孩子,已經接近沙啞:“爹爹!”

獨孤遙的臉色一變。

她身後的親衛也聽到了,立刻反手拎著刀圍上來,將獨孤遙拱衛在中央。

接著是獨孤逐的聲音,懶洋洋的,還有戲謔:“呼和可汗?真沒想到啊,您會為了一個野種,不顧一切地追上來。”

“獨孤逐。”蕭悲遲開口了,聲音沈穩而低沈,帶著陌生的寒意,“放開孩子。”

獨孤逐笑起來,“放開?我費盡心機才抓到的好外甥,怎麽能說放就放?”

“你想要什麽,孤都可以給你。”蕭悲遲說,“放開他。”

“我想要什麽?我想要天下。”獨孤逐把最後兩個字咬得很重,反問道,“呼和可汗能給我嗎?”

這時獨孤遙已經帶人走到密林的邊緣。他們隱藏在樹影裏,前方不遠處的泉畔站著蕭悲遲與獨孤逐,他們兩人身後都是滿弓搭箭對準對方的親衛。

獨孤逐左手將阿衍禁錮在懷裏,右手拿著一把匕首,抵在阿衍的喉嚨上。阿衍還穿著在帝姬府的那身常服,臉頰和前襟上濺滿了血,已經發暗發黑。

“封陵很看重這個小崽子。”獨孤逐換了個姿勢持匕首,刀鋒在阿衍的頸間擦出血痕,他毫不在意地繼續道,“他答應借兵給我,條件就是要把這個小崽子帶給他。”

他擡頭,痞裏痞氣地笑起來,露出星子似的牙:

“有了他的兵,我就能有這個天下。你呢?呼和可汗,你舍得將這天下給我嗎?你的未婚妻,我的好妹妹獨孤遙,為了得到這個天下費盡心機,她會松手嗎?”

蕭悲遲冷冷開口:“這天下本就不是你的。”

仿佛聽到了什麽很好笑的話,獨孤逐哈哈大笑起來,“你們這些生下來就有恩寵和地位的皇子,說話可真是傲慢!逐鹿天下,鹿死誰手尚不可知,怎麽就不能是我的?”

獨孤逐說話時,蕭悲遲的身形不易察覺地搖晃了一下,大還丹的藥效馬上就要過去了。

阿衍看到了。不顧頸間橫著的匕首,小男孩劇烈掙紮起來,哭喊著,“爹爹,別管我了!”

聽到那聲“爹爹”,獨孤逐突然怔了一下,低頭不解地望向阿衍。

也就是趁這個機會,獨孤遙帶兵從樹林中沖出,直取獨孤逐的面門——

獨孤逐聽到聲音,電光火石之間,他拽過身側的親衛擋在自己面前,躲過了那一劍。

與此同時,他身後的親衛也松開弓弦,齊齊放箭!

蕭悲遲脫口而出,帶著從未有過的惶急與失措:“遙遙!”

獨孤遙只覺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轉,接著跌進瘦削冰冷的懷抱。

利箭挾著勁風劃過,緊接著,鮫綃落下,她愕然擡起頭,對上了一雙熟悉的眸子。

沒有丹鳳眼,沒有淚痣,也沒有淺蒼色的瞳孔。

曾幾何時,這雙眼比草原上的雄鷹還要銳利,夜可視物,百步穿楊。

如今,卻蒙上了一層薄霧,空洞而無神。

這一刻,世間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三年前,獨孤遙曾無數次想過,若是封疆沒有死,她會與他說什麽。

說他刀下那些舜國亡魂,說他們死去的孩子,說她到底有多恨他。

可是如今,她才知道自己天真得多麽可笑。

她看著他,看著他那雙已經失去了神采和顏色的眼睛,根本什麽都說不出來。

突然,阿衍的哭喊聲傳來:“娘親——!爹爹——!”

獨孤遙猛地回過神,獨孤逐已經在親衛的掩護下劫持著阿衍上馬,眼看著就要突出重圍。血一瞬間沖上雙眸,她掙紮著就要推開封疆,卻被他一把拉住:

“不要去,有埋伏……”

“你放手!”獨孤遙的淚水奪眶而出,即使大還丹的藥力在慢慢衰退,她也掙脫不開封疆,只能像瘋子一樣哭喊著,“他是我兒子!你放開我!來不及了!”

“遙遙!”封疆咳喘起來,卻還是沒有松手,“聽我說,不要去,阿衍不會有事的,你去只會把自己拖入危險…… ”

若是平日,她怎麽能看不出獨孤逐顯而易見的埋伏。

可今日是四月十七。

獨孤遼沒有死,就會有人代替他去死。

“你懂什麽!”獨孤遙終於一把甩開了他的手,淚流滿面地,她聲嘶力竭,“會有人死在今天!會有人死的!”

即使是埋伏,獨孤遙也認了。

就算她死了,也勝過阿衍出事。

封疆被她的力道沖撞得微微後退幾步。他容色蒼白,胸口吃力地起伏:“不會的,遙遙,聽話……”

他已經沒力氣了,卻還要攔住獨孤遙。獨孤遙不顧一切地推開他,與此同時,遠方的報恩寺傳來陣陣鐘聲,響徹沈睡的帝都。

子時已至,這一天結束了。

獨孤遙怔了怔。

四月十七,上一世獨孤遼去世的日子,就這樣過去了。

接著,張瀾突然驚慌道:“君上!君上!”

她下意識回過身,封疆的唇畔湧出暗紅色的血液,失去意識倒了下去。

===

次日,北方傳來消息,欽察可汗封陵撕毀合約,悍然起兵南下,直奔中原而來。

欽察南伐,情況卻已經與四年前封疆與獨孤遼作戰時截然不同。

察合臺出兵三十萬,抵達須彌關,與舜國守將沈戈合力抵擋欽察。

卻不想,與此同時,三大關中兵力最雄厚的雲中關總兵獻城歸降。

雲中關二十萬戰士誓死不臣,血戰至死。

淪陷的雲中關成為一個破口,欽察大軍從此處湧入中原,一夜之間,失去屏障的帝都,徹底暴露在北疆鐵蹄之下。

太子獨孤遼努力維持四年的盛世就此打破,久違的戰火再次燃起,帝都人人自危,熟悉的恐慌與混亂再次蔓延開來。

所有人都記得,四年前那一戰,他們付出了多麽慘重的代價。

四月二十一,欽察出兵的第四天,求降的論調就已經層出不窮。

有人道:“不降,難道要像四年前那樣,以卵擊石,受盡折辱嗎?”

聞言,那些所謂的清流深深蹙眉,慨然道:

“北疆人粗鄙蠻橫,怎可臣服於這些人?寧死不降,才是君子風骨!再說,今非昔比,這四年裏聖上仁德治國,國力充沛,與之一戰不成問題!”

勸降派“哦”了一聲:

“張大人說得也在理。聽聞張大人的公子飽讀兵書,年紀輕輕就以一篇止戰論名震京華,如今中原生死存亡,正是張公子報國的好時機啊!”

聽到要自己的兒子上戰場,張大人聞言臉色一白,陪笑道,“國家大事,黃口小兒怎能來添亂,”他頓了頓,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太,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久經沙場,戰功赫赫,一定可以擊退北疆!”

這時,角落裏有人嗤笑,開口:“張大人好生善變,之前彈劾太子殿下擁兵自重的人是你,如今又舍不得你兒子受苦,就把殿下推出來的,說殿下戰功赫赫的也是你。”

饒是張大人,臉色也開始青一陣白一陣,他環視四周,“那,那劉將軍…… ”

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回道:“年前被你們督察院彈劾劉將軍參與太子結黨營私,已經貶去瓊州了。”

“李,李總兵……”

“榮儀舊部,寧國府出事次日就自戕了。”

“薛提督……”

“已經乞骸骨了。”

劉大人不說話了。

那些曾經痛斥獨孤遼和獨孤遙兄妹弄權作亂的清流們,一步步奪走了太子與朝元帝姬手中的兵權,如今見朝中再無戰將可用,就開始主張南渡遷都。

沈默看著這場鬧劇的獨孤遼終於忍無可忍,他冷冷開口,擲地有聲:

“遷都?諸位大人讀書可別讀偏了!歷朝歷代,都沒有過被北人逼得南退的先例!”

此言一出,滿殿沈寂。

直到這時,身著明黃色道袍,一直端坐在垂簾後閉目靜聽的皇帝緩緩睜開眼。

“大仁不仁,大廉不謙,大勇不忮 。”

他沈沈地開口,“朕深知戰事勞民傷財,不願再見兵燹與生靈塗炭,遷都甚善,金陵、杭州、蓉城都極好,諸位愛卿可有想法?”

聽到“遷都”兩字,站在垂簾外,按刀拱衛在皇帝身邊的獨孤逐猛地回過頭。

南渡是奇恥大辱,喪權辱國,不戰而敗。

比四年前戰敗和親還要沒有尊嚴。

隔著雲霧般的紗帳,他連父親的臉都看不真切,仿佛真的是霧裏看花的仙人,遠離人世煙火,不染塵埃。

他回過頭,慢慢閉上眼。

散了早朝,獨孤逐才坐上馬車,就道:“先不回府,去京郊別院。”

馬車中常備著常服,獨孤逐脫下朝服,換上月白圓領袍,又將原本鸞帶上的虎符、魚符和牙牌一一摘下。

整理好蹀躞帶,他正準備像往常一樣,將虎符收到馬車的暗箱中,卻突然停住了。

他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將虎符掛回身上。

別院中,星洲正在用早膳,見他一大早匆匆趕來,怔了一下,“小應?”

獨孤逐上前一步,按住正要扶著桌子起身的星洲。

“要出事了。”他將手搭在星洲肩上,深吸一口氣,才再次開口,“收拾東西,過幾天我帶你離開京城。”

星洲楞了一下,“小應?”

獨孤逐閉著眼,聲音難得疲憊:“今天早朝……”

“朝”字還未完全說出口,他頓了頓,不露痕跡地改口,“……今天早上,我聽到有人說,皇帝要遷都了。”

星洲怔住了。

“遷都?”

她擡眼,難以置信地望著獨孤逐,“真的?”

獨孤逐閉著眼,點了點頭。

星洲的嘴唇顫了顫。“這,這和卑躬屈膝地為北人做奴才有什麽區別!”

聽到這話,獨孤逐突然睜開眼,惶然地望向星洲。

星洲沒有註意到他的失態。她的手下意識攥緊桌上鋪的織金雲錦,堅決道:“我不走。偏安江表,河山不還,談何家國?”

獨孤逐楞住了。

“星洲,聽話。”他蹲下身,執起星洲的手,擡頭看著她的眼睛,“欽察很快就會攻入帝都,這裏太危險了……”他抿了抿唇,小聲祈求道,“想想我們的孩子。求你。”

“為什麽要一退再退?”

星洲咬緊牙關,沈著怒問道,“滿朝文武,沒有一個能守家國的嗎?那個三皇子呢?他不是京兆府尹嗎?從前他雷厲風行,鐵血手腕,難道只會把刀尖對準自己的百姓嗎?”

獨孤逐沈默了一瞬。

星洲冷笑一聲:

“為了討好欽察人,我爹將我賣給了人牙子,讓我去當娼妓,指望著我去討好那些侵略者,待日後國破,能張家求來一線生機。”

她的胸口劇烈起伏著,“我在欽察過著最低賤的日子,欽察人把我當玩物,誰都可以糟蹋我。連累著我的孩子,都不知道他的爹是誰。”

眼淚慢慢流下來,她深吸一口氣,聲音顫抖,卻又帶著無盡的恨意:

“如今我回到了故國,難道還要仰仗欽察人鼻息,在自己的國土上,做四下逃竄的老鼠嗎?”

一滴,接著一滴,淚水落在獨孤逐的手背上。

過了很久,獨孤逐遲疑著,擡起手,小心翼翼地將星洲的眼淚拭去。

“我這一生,苦楚居多。”他輕聲開口,“有限的甘甜,都是你給我的。”

他和星洲貼得很近,她的膝蓋偶爾會蹭過獨孤逐的腰側。

昨夜,他在不老泉被封疆刮了一刀,來不及包紮就匆匆敢去上朝。如今,那層浸滿血的衣料已經幹透,貼在皮肉上,稍稍一動,就是鉆心的痛。

在這清醒的痛意中,他終於想明白一件事。

“我想要權,想要勢,想要天下,說到底,只是想抓住一些東西罷了。”

他低下頭,伏在她的膝上,“你才是我最想留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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