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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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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甕

中都城外,京郊。

霍長歌與謝昭寧騎馬下山,山腳下一處隱蔽角落中,一棵參天巨樹下,松雪與五、六少年營衛正等在那兒,身側停著一輛馬車華貴大氣,頂覆帷幔上繡百花爭艷,棚頂四角各綴五彩絲絳,下垂遮門帷簾上織綠羽孔雀,極盡奢華,車前四馬體格結實粗壯,四肢強健靈活,腳力比之軍馬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綠羽孔雀——卻是姚家圖騰。

“這是——”謝昭寧見狀驚詫疑道,擡腿利落跳下馬背。

他適才出聲,便被霍長歌身後搶了白:“是我讓他們劫一輛過路的權貴馬車助咱們進城用,沒成想卻是巧了,劫到了姚家頭上。”

謝昭寧聞言一瞬了悟,便知今時今日,如此情形之下,他二人身份的確多有不便,何況他又失了木符,進城門尚且不易,委實需要借助外力遮掩。

說話間,霍長歌也下得馬來,牽著謝昭寧手便朝松雪走去,姿態親昵又落落大方。

謝昭寧便也順從己心,面上雖仍止不住些微赧然,卻與她五指糾纏,溫熱掌心相貼。

他們行到樹下車旁,便見那樹下草叢中原還並排躺著三人:一名弱冠年紀的車夫,一位及笄之年的姑娘,還有一個梳著雙髻的小丫頭——皆一副闔眸暈厥模樣。

“適才搜過身,是姚家的人。”松雪將那幾人身上木符取下遞給霍長歌,詳稟道,“人也已問過了話,中間那位是姚家偏房庶出的姑娘,此番原是打算先從右扶風老宅進城,入主家與眾人匯合後,再一並應詔入宮赴宴。”

霍長歌雙眸一亮,接過木符又探頭往樹下瞧了一眼,竟意外得見那位姑娘衣著華貴清麗,雖雙眸緊閉,卻仍難掩沈魚落雁之姿,膚如凝脂、楚腰衛鬢,只十五、六歲就已出落得風華絕代。

她便側眸問謝昭寧:“這姑娘倒是貌美,與你四妹妹不相上下,相由心生,瞧著就是個好脾氣的。三哥哥,你可曾見過她?”

謝昭寧聞言便知霍長歌心思,淡淡眺著一瞥,見那姑娘雖國色天香卻面生得緊,眸光頓斂,溫聲回了霍長歌:“未曾。姚家有女容貌昳麗,雖說聲名遠播,卻從沒出過閨閣,先前亦未應詔入宮,禁軍之內怕也無人識得她樣貌。”

“那便好,方便咱們裝扮了。”霍長歌遂“噗嗤”一笑,眼神清亮狡黠,嘴角得意一翹,“此番倒是運氣不錯,連帶著皇宮內也能暢通無阻。”

“你們好生將人照看著。”她轉頭又與下屬交代,語氣輕快得體貼囑咐,“此地免不了蛇蟲鼠蟻,可莫讓他們被叮咬了。若是花了如此一張絕世美人兒面,也怪讓人心疼的——”

她隨口打趣間心念電轉,陡然察出些許不同尋常:這姚氏女久藏深閨,卻今日得晉帝召見,難不成——此節骨眼兒上、將將翻天的時候,連鳳舉後宮要添新人了?

“當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啊。”霍長歌倏得“嘖嘖”兩聲,揶揄挑眉一瞥謝昭寧,“我這一路只不住讚嘆,你這位五弟好厲害的心機與手段。”

謝昭寧稍稍一怔,便也明白過來,又下意識念及元皇後,心中越發五味雜陳,垂眸無奈與她道:“……是啊,甘拜下風。”

“拜?那可不成,”大戰當前,霍長歌還不忘見縫插針逗弄一番謝昭寧,任性嬌嗔道,“輸你我樂意,輸他可不行,你也不許輸給他,我可不高興著呢。”

謝昭寧啼笑皆非,見她笑得嬌俏靈動,七上八下又郁郁寡歡的一顆心霎時便平靜了許多,只覺有她相伴在側,莫說艱難萬險,便是生生死死皆亦不足為懼了。

“好。”謝昭寧於眾人面前縱容睨她,溫柔又堅定得應答道,“不會輸他的。”

片刻後,一輛華貴車馬自靜謐林間快速駛出,迎著當頭烈日,轉而上了平整官道,車輪發出“吱吱呀呀”輕響,一路朝中都西門飛馳而去,揚起一片灰蒙蒙的砂石與塵土。

直至城門前,那馬車方才減緩車速,隨城前排隊入內的人流慢慢移動,人群中不住有人偏頭瞧來,竊竊私語,嘖嘖讚嘆。

又一刻,有城前守將挎刀過來,見那馬車富麗堂皇,又認出綠羽孔雀的圖騰,便行慣例盤查,朝支腿坐在車轅上的馬夫探手討要木符,言語間甚是恭敬道:“不知馬車裏是姚家哪位貴人?”

那馬夫原只弱冠年紀,著一身布料光鮮整潔的藏藍長衫,皮膚粗糙又明顯青灰,似略有病容,頗顯憔悴,身量雖高卻不壯碩,渾身透出憨厚又懵懂的氣息來,瞧著便像是個吃不飽飯才賣身為奴的窮苦人。

但他一雙眉眼生得格外好看,幹幹凈凈又溫溫柔柔的。

馬夫聞言頓了一頓,像是頭次出門有些生疏,手在胸-前摸了一下,方才轉頭往車內低聲輕喚道:“小姐,木符。”

“嗯。”車內隨即有道女聲嬌柔應了他,又慢條斯理回那守將道,“姚家之女,奉詔入宮面聖。”

那女子嗓音酥酥麻麻,又隱著微微的沙啞,將每個字音皆拖出了一股銷-魂蝕骨的味道,便似生有無數小勾子直往人心坎裏躥進去,不輕不重得來回抓撓,撓得人四肢百骸直癢癢。

門簾半撩間,便有一只白皙柔荑將木符遞出。

守將聞聲不由些微怔忡,下意識接過木符,又借著車縫好奇往內一眺,便見車內除去門邊遞出木符的雙髻侍女,正中靠著車壁處,原還正端坐著一位十五、六歲的妙齡小姐——

那小姐通身富貴,雲髻高挽的發間斜插一支嵌寶銜珠金步搖,肩頭辮梢上綴合浦南珠,著一身水粉蘇繡掐腰長裙,雖以薄紗覆面,但仍隱約可見雙頰上原還擦了薄紅的胭脂,菱唇塗了淺桃顏色的口脂,尤顯柔媚嬌俏。

她輕擡一雙攝魂奪魄的含情桃花眸望向車外,眼角笑意婉約含蓄,現出一副含苞待放的美人胚子模樣,身上還似有馥郁幽遠的沈水香氣飄出。

那守將一瞬晃神,竟沒由來得兩頰生暈,陡然便憶起姚家有女傾國傾城的傳言來,忙再不敢與之對視,匆匆遞還了木符與那馬夫,側身避讓:“貴人請。”

那馬夫一雙鳳眸倏得冷淡瞥他一眼,似有些許不悅,待聞見身後門簾落下的輕微響動,方才手上一振韁繩,驅車緩慢入了皇城內。

那守將魂不守舍得目送馬車走遠,方才重提精神盤查下一人。

冷不防城外有士兵穿著一身破敗染血鎧甲,推開眾人踉蹌奔來,按住他手臂便急喘道:“城外軍營嘩變、械鬥,快快——”

那人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一句話又說得斷斷續續:“快帶上家夥,跟我走!”

軍營嘩變可大可小,那守將聞言一怔,忙揚聲讓人半閉了城門,點了大隊人馬離城支援,又著人往京兆尹府上通傳。

城前餘下守衛遵令拖動木柵,不顧城外百姓不滿呼喊,只執意將入城隊伍阻在門前。

高大厚重城門“吱吱呀呀”聲中緩慢閉合至一道細縫,將皇城內外幾近切成兩半,因守城人手不足而暫停出入事宜。

城內亦亂作一團,恰逢佳節,眾人正等待出城與家人團聚,見狀茫然無措,不知發生何事,只躁動不安,圍堵在城下大聲呼和要出城去。

謝昭寧扮成車夫駕著馬車適才入城,便遇此亂象,四下裏喧囂嘈雜,馬匹受驚仰蹄不住嘶鳴。

他扯住馬韁擡眸回望,越過人潮混亂的長街與古樸巍峨的城垣,長眉微蹙,低聲與車內含混道:“怎在此時關了城門?時機倒是湊巧,你的人?”

他們路上適才商議,怕消息滯後間,連鳳舉確實不知眼下左馮翊始終未至,山戎又要兵臨城下,便著驍羽營待他們入城後,於右扶風山郊暗自尋一處靠近烽火臺的地方,點燃狼煙,與中都示警,逼迫京兆尹率先調兵禦敵。

只眼下時辰不對,早了。

霍長歌分明囑咐墨字旗拖至申時前一刻再燃烽燧:一來申時前後他們必已入城,不妨事;二來大宴將啟,連珣與姚家分身乏術,便難周旋應付……

謝昭寧唯恐霍長歌屬下行蹤暴露或難以成事、另辟蹊徑,與右扶風駐軍起了沖突,鬧起來。

“怕是你五弟的人。”車簾應聲掀開一角,霍長歌果然於簾後輕聲回答謝昭寧,“恐是你五弟又出了甚麽損招。不知你二哥眼下如何?”

城外謊稱嘩變,騙走城下守衛,後續再以“京兆尹”木符調來增補的人手,便就無法保證是出自誰人門下了。

只現下關閉城門倒也歪打正著,於後續守城大有裨益。

“宮內禁軍不比宮外,宮外部分兵力調動可僅憑木符,宮內牽一發而動全身,除卻我與二哥那半塊虎符外,原是要都檢點親自下令,認人不認令。”謝昭寧眺著那守城小將匆忙去尋京兆尹府的背影,沈聲答她,話雖如此,卻仍忍不住抿唇擔憂,“都檢點原乃陛下家臣,決計不會叛離,二哥該是無虞……”

也幸得前世都檢點壽終正寢後,那位置便空懸經年,霍長歌聞言一怔,不由擡手隔著面紗撓了撓鼻梁,嘴角幸災樂禍似得微微抽-動,隱隱覺得她前世那一番弒君之舉,竟也有如神助一般——

連鳳舉非是死在她手中,原確實死於自個兒多疑的心性,他若是早早提了謝昭寧為都檢點,怕她施計摸走謝昭寧虎符之時,便是身份暴露、人頭落地之日。

說話間,謝昭寧已輕抽韁繩駕車往城中過去,駛入市井。

市井之中,一派太平繁華盛景:家家戶戶門前皆插了艾草束,一點蒼翠裹挾生機,煞是好看;路上小販沿街叫賣,行人絡繹不絕;孩童來往嬉戲,腕間系著七彩絲絳穿梭街頭打打鬧鬧;橋上還有婦孺聚在一堆鬥百草;四下裏俱是香甜米粽與雄黃酒散發出的草藥氣息,正是端陽佳節模樣。

馬車於人流中只駛不快,擠進鬧市商鋪間的街道越發行得緩慢,松雪順勢下車,作一身侍女裝扮跟在車窗附近隨行。

霍長歌手下白、紫、橙、青四旗人馬俱在這城中陸陸續續潛匿,日常混跡人流,相互間又有特定手勢、姿態可供傳遞訊息。

松雪隨車堪堪行至鬧市,餘光輕瞥間,就已於周遭人潮間獲取各方情報。

“前朝公主與其兩千下屬皆已入城,全城商鋪中埋伏有近半數,餘下身佩刀兵散在正陽門附近民宅。”松雪透過窗縫,合著車輪“吱吱嘎嘎”的響動與霍長歌悄聲道,“市井間怕是要先有大動作,只咱們若要去皇城,繞不開前面市集,恐要迎面撞上了。”

“嗯。”霍長歌車內淡淡一應,雖說心中有數,卻仍喟嘆一讚,“這皇城內統共才多少人?怕十萬餘已是頂天了。只三、四天功夫,便能將二千眾引入城中,這還不算原本便埋伏在三輔與中都的人馬……倒也是位人才,可惜了。”

“正陽門?禁軍布防可有大變動?”謝昭寧卻是耳力驚人,人在車前也聞得仔細,稍一偏頭,倏得輕聲問道。

“禁軍?回姑爺話,”松雪憋不住抿唇一笑,見縫插針一打趣兒,又簡潔輕快地答,“禁軍調度照舊,京兆尹亦狀似如常,太子府兵也沒甚動靜,只正陽門前守衛今日恰巧換過一輪生臉兒,是這個把月裏從未見過的面孔。據悉原是前日宮內禁軍械鬥,牽連了正陽門。”

她那一聲“姑爺”喚得猝不及防,謝昭寧背身對松雪,瞧不見面上神色,耳根卻“唰”一下紅得似要滴血,扯著韁繩的十指不住蜷縮又張開。

謝昭寧正窘迫,頭也不敢回,偏巧車內霍長歌“噗嗤”又添一聲揶揄的笑,他便連後頸俱紅了個徹底,只得挺直肩背坦然認下了這一聲,又謹慎駕著車馬愈發往裹著香甜米粽與濃郁菖蒲酒氣的商鋪間街道擠進去。

“倒是巧了,城外械鬥,你二哥麾下也械鬥?”霍長歌笑完卻又擔憂道,“你二哥——怕已率先卷入這場棋局之中了。”

皇城禁軍雖號稱萬餘人馬,實際兵力卻只約莫八千左右,因其三分之一原乃二月征召的新兵,需得半年集訓操練。

可眼下才五月,正陽門若有新兵增補,那也只能是——

謝昭寧面上緋-紅一斂,心念電轉間,正生疑,還未應答霍長歌,遽然,從天而降大把大把寫滿小字的宣紙阻住他視線,滿天白紙似雪花般迎風“嘩啦啦”飛舞飄下,一時竟能遮天蔽日。

紙片落在車轅,謝昭寧心頭驟緊,順手撿起之時,又詫異仰頭左右查探,便見長街兩側的酒坊、食肆二樓外的闌幹後突然零零散散冒出幾名男女,著一身刺目的麻布孝衣,正神情肅然得從臂彎間挎著的竹籃中掏出紙頁隨手往樓下拋灑。

“南晉皇帝不仁不善!”

街上行人見狀駐足,好奇擡手接過天上飄下的宣紙,松雪手中亦拈著一頁,不待細瞧便聞如此一聲,似平地驚雷。

“南晉皇帝不仁不善!滔天罪行罄竹難書!”二樓上有中年男子著一身素白長衫,朗聲清晰道,“罪名一,背信棄義,肆意殘害前朝無辜遺民,草菅人命!罪名二,忘恩負義,禍水東引戕害功臣親族,拋妻棄子!罪名三,假公濟私,為謀私立散播天花霍亂於城郊百姓,天理不容!罪名四——”

那人嗓音洪亮震天似能穿雲破日,一字一句又振聾發聵,宛如一把重錘一下一下叩擊著籠罩於這中都頭頂的皇權威嚴,誓要將赫赫帝尊砸出裂隙一般。

謝昭寧耳側如遭雷鳴,舉著手中那紙湊近眼下匆忙一瞥,見其上原是密密麻麻詳細羅列當年乃至今時今日連鳳舉行差踏錯的一言一行。

前朝、古家,甚至仍有不為他們所知的無辜受害者,這些年亦被裹挾在連鳳舉皇權傾軋下,那些掩埋於天光下的舊事重新被繪聲繪色追憶敘述一番,卻是更顯憤慨悲壯,俱是血淚凝結。

車簾“唰”一下被人從內掀開,霍長歌聞見車外動靜,頂著一身束手束腳的閨秀裝扮,按著車門探出頭來:“三哥哥?”

謝昭寧旋即側身,將手上兩掌大小的“問罪書”遞於她,霍長歌打眼兒掃過倏得一怔,那原是她與前朝公主獻計合謀時與她承諾會為連鳳舉備下的,脅迫他退位讓賢的罪己詔,卻不想被她用在了此處。

那位赫氏公主從未放棄過昭告天下連氏惡行,為親族之死討回一份應有的公道,正名以安亡魂……

霍長歌五指下意識攥緊手中薄紙,嘈雜聲中仰頭四顧探尋,前後街道入眼皆是一片蒼茫的白,耳側討伐連鳳舉的嗓音此起彼伏,遠近高低又各不相同——赫氏將人手分散於全城街道商鋪,原竟是布下了這樣的局。

霍長歌找尋半晌,果不其然便於身前二樓一眾影影綽綽人影後,窺見前朝那位公主面覆白紗,寒著一雙琥珀似的雙眸下眺市井平民,眼神麻木之中又透出一絲微弱的期盼。

樓下百姓越聚越多,擠得街道水洩不通,眾人議論紛紛或驚嘆或質疑,稚子來往穿梭打鬧,伸手跳起去夠不斷飄落的紙頁,七彩腕繩在白紙黑字間若隱若現。

只幼童到底識不得多少字,僅嬉笑盯著密密麻麻的墨點,一字一頓口齒些微含混地念:“不仁不……竹……書……一……二……三……四——”

“但……”樓上那位男子鏗鏘有力,已列數晉帝十宗罪有餘,樓下人群中卻有商販詫異出聲,與左右遲疑道,“……這又與我等何幹呢?如此說來,陛下雖非仁德,卻已多年未曾增加稅收,相比前朝奢靡之君,於商賈而言已是聖明……”

“是啊,是啊……”

“對啊!”

他身側隨即不住有人附和:“貴族間爭權奪勢也不關咱們甚麽事兒,咱們日子過得去就行了吧,管那許多?”

“是啊。”

“這話倒也不假。”

“更何況非議帝王是要殺頭的,待會兒巡城軍怕就要來了,”又有人擔憂道,“咱們還是快走吧,大過節的,可莫摻合進這些事情去。”

他一語既落,樓下聚集眾人眼見便要四散,人群中突然擠出一位書生打扮的青年,眉宇間隱約透出讀書人的風骨與一抹愁苦怨懟來,卻不讚同,皺眉駁斥道:“各位,此事可能置身事外?那年天花卻是皇帝刻意傳播啊!你們可還記得?那時西村瘟疫發過一旬,已是沒了,過了個把月卻又在東村死灰覆燃,想來便是皇帝毒害前朝時,讓那疫病傳了出去——”

“但即便如此,”有人聞言又與那書生爭辯,“也是前朝有錯在先,那樣一個昏聵王朝的遺族,死便死了吧?”

“那被天花屠盡了的東村又如何說?”

“這……就算命不好吧……三災六難九劫,誰知會遇到甚麽事情就死了呢?各安天命吧。”

“可那是人禍,並非天災啊!若東村有你親朋,你可還會這般事不關己?”那書生震驚反唇,“且他不只對不住前朝,便是妻女——”

“那也是皇帝家事,更與咱們無關啊。”旁邊有人探頭插話,隨即又有人肩頭扛著鋤頭,一身莊稼人打扮,粗聲附和:“對啊對啊,孰能無過不是?只管讓咱們現在能吃飽,不就是好皇帝了嘛?”

“你現在能吃飽,可難保哪一日便沒了性命去!那樣一個皇帝,若是連親族兒女俱不能善待,又當真會愛民如子嗎?”那書生仍執意與眾人道,“他登基不過十幾載,便埋有這許多冤案——”

“若是新帝當真暴虐,蒼天有眼,總歸也不會讓他挨過這一朝一代。況且誰人當皇帝,咱們也別無選擇啊?”他話未說完,便又被人打斷,那莊稼人不以為意揮舞著鋤頭亦是不耐道,“酸書生,你就別再多事了。非議皇帝可是會殺頭的呀,你可別連累我們吶。”

“……”那書生只一人一嘴,眼看竟要說不過眾人,突然有位大娘手攥薄紙踉蹌著撲來,枯槁五指死死抓著他手臂,瞪著一雙混濁眼珠,顫聲道:“書生你說、你說東村那瘟疫,竟是皇帝幹的?”

那書生聞言一點頭:“這紙上是這般寫的——”

那耄耋年歲的大娘得了應答,瞬間哭得老淚縱橫,只站不住往地上坐倒:“竟是皇帝幹的?我可憐的兒孫啊!東村一百七十多條人命,一百七十多條人命吶!”

“瞧瞧吧,”那書生順勢與眾人輕聲一嘆,轉身覆又道,“不過是東村未有你們親朋罷了。可無前朝皇帝城門一跪,這中都十幾年前便要遭戰火,咱們也活不到此時了。說來都是人命,救人與害人,也不過一念間。”

眾人見那老嫗以頭搶地哭得淒慘,便不再爭辯,周遭不住又有人出了酒肆茶寮,站在街頭圍觀這討伐皇帝的奇景,一時間人聲鼎沸。

馬車行進愈加緩慢,霍長歌半隱在車簾之後穿過人潮與流言,眸光透過簾縫不動聲色追著那赫氏公主。

樓下眾說紛紜,樓上那位公主眼神已由麻木漸轉怨毒,眼底期冀斂沒,怒極反笑,微微彎起的眸子中,竟透出詭異的愉悅笑意。

讓她親耳聞到中都眾人對前朝遺族之死如此看淡,確實過於殘忍,只於平頭百姓而言又的確如此:前朝皇帝城門一跪比不得連鳳舉十年給予的安穩人生。

霍長歌心中這般一嘆,卻與謝昭寧側眸輕問:“東村之事,你並未與我言說?是不知,還是不真?”

“真,亦知。”謝昭寧略有愧疚沈聲答她,“多說妄添猜忌與仇恨,我那時只怕你起憤然弒君的念頭,宮中惹出大亂。你若曉得陛下行徑曾牽連無辜百姓,物傷其類,難保不因擔憂北疆他日處境而鋌而走險。”

他一語勾起霍長歌舊時記憶,霍長歌側眸怔怔凝著他一副溫潤容顏,時至今日越發了悟,原最懂她的人曾近在咫尺。

她忍不住伸手勾住謝昭寧外裳衣角纏在指間又扯了扯,謝昭寧敏銳覺察,轉身溫柔瞧她,見她莫名淚盈於睫,一副感懷又自責模樣,眸中似有千言萬語。

謝昭寧與她四目相對正不明所以,街口突然湧入大批巡查北軍,著輕甲配長刀,厲聲呼喊著驅散街上人群,又分了小隊進了兩側商鋪往二樓上去圍堵抓捕前朝人。

周遭霎時亂做一團,眾人踩著滿地黑字白紙,在雪亮刀光中驚惶四散。

“殺人啦!皇帝鷹犬殺人滅——”人群中驟然有人倒地淒厲慘叫,“滅、口了……”

謝昭寧與霍長歌聞聲探眸,便於混亂之中,窺見適才那哭天搶地的老嫗頸間朝天噴-出一道刺目鮮血,隨即摔倒在血泊裏不省人事。

謝昭寧:“?!!”

霍長歌:“……”

那老嫗身前一隊北軍士兵刀還插在鞘中,神色茫然微滯,一時竟回不過神來。

苦肉計……

這招前朝於大年初一-夜裏便已用的得心應手了。

霍長歌心下微沈,探出半身,擡眸再覷二樓,便已不見那赫氏公主人影。

“她怕要進宮去與連珣匯合,咱們快走。”霍長歌與謝昭寧低聲忙道,心頭陡然升起一個膽大的念頭來。

謝昭寧點頭一應,駕車前行,只那街巷中人潮到處堵了路,官兵與百姓糾纏不休,馬匹受驚更不願走,不時躍起半身嘶鳴,左右騰挪甚是艱難。

日頭已見西斜。

“松雪,你往前面去探探路——”霍長歌見狀覆又撩開窗簾,探出頭去與松雪悄聲耳語。

松雪眼神一動,點頭,拎著裙擺快步行出人群,片刻後回轉,先是往窗下與霍長歌低聲交談了一番,方才又去車前與謝昭寧探手指了路。

謝昭寧待松雪坐穩在車轅上,順著她指示方向,瞅中空隙,果斷一揮鞭繩,“駕”一聲,率先於人潮徹底堵塞路口前擠出街道,飛馳出去適才一段距離,便意外得見寬闊車道上馬車雖寥寥無幾,但側前卻有一輛華貴馬車,端得是與他們一模一樣的姚家制式。

駕車的馬夫粗布麻衣,頭戴鬥笠,皮膚黝黑,挽起的一只袖口下,露出一截壯實的小臂,揚鞭打馬的動作裹挾雷霆之勢,頗有些兇神惡煞的意思。

“那馬車裏坐的原是前朝那公主,姑爺——”松雪在謝昭寧身後壓低嗓音,兩手穩穩把住車轅,悄聲與他道,“小姐讓您撞上去,務必要做足一副馬車失控的樣子。”

謝昭寧驚詫側眸:“?!!”

松雪事不關己一聳肩,擡手拇指一比,倒著指了指車門。

謝昭寧登時窺得霍長歌想法:他們眼下走一步算一步,毫無盤算,遂她得此機遇,怕是又要鋌而走險,此時與那前朝再合謀交涉一番。

與虎謀皮,可一不可再!

“胡鬧甚麽?!”謝昭寧隔著一道門簾沈聲斥責霍長歌,眼前不由浮起她伏在陰暗潮濕甬道中,一動不動的模樣,氣息驟得一急,竟連聲悶咳起來。

“富貴險中求。三哥哥,你信我,你再信我這一回。”霍長歌卻是不怵,於車內氣定神閑笑著催促他,“快撞。”

你信我……

謝昭寧正氣惱她的膽大妄為,心頭火轉瞬便被那看似輕飄飄的三個字吹息了。

死有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罷了,成則成,敗——便是亡,但只要他們死在一處,倒也是極好的。

眼前街道人聲嘈雜,耳畔到處都是前朝遺民在各個角落高誦《問罪書》聚起人潮的聲響,遠處又有禁軍列隊趕來,氣氛一時劍拔弩張。

只謝昭寧倏然長嘆一聲,整個人卻輕松了許多,突然揚鞭狠抽了馬臀,再扯住僵繩一扥又一放,縱著吃痛受驚的馬匹拖著車,徑直“吱吱呀呀”瘋跑出去。

“小心!閃開,快閃開啊啊啊啊啊啊!”松雪人在車轅故意隨著馬車搖晃著身子,抖得一對碎玉耳墜“叮叮當當”得跳,她兢兢業業得“啊”一聲高音,喊破了喉嚨,“馬兒受驚了!”

隨即“哐當”一下,他們馬車撞上了側前那輛馬車的後輪,“哢嚓”聲中,還把人家後輪輻條撞斷了兩根。

那駕車的壯碩男人身子猛得前晃,險些直直從車轅上被撞下來,他寒著臉轉頭查探,本不欲追責,生怕耽誤了時辰,又嘗試驅車離開,不料後輪卻再難轉動。

他登時便要惱,一腔怒火無處宣洩,正擡手取了鬥笠狠狠扔地上,跳下車轅緊走兩步,一副要打架的形容,卻見後面原是一輛一模一樣的馬車。

他怒氣一瞬凝滯,正詫異,松雪已側身撩開門簾,眼角掛淚,嗓音顫抖著將霍長歌從裏面扶著出來了。

“小姐,您沒事吧?”松雪擔憂中又有遲疑,挾著哭腔又似舒了口氣,道,“咱們好像撞上了家裏的馬車。”

男人:“……?!”

謝昭寧也趕忙跳下去,端了小凳來讓霍長歌踩著下了車,慚愧一低頭,啞聲道:“馬受了驚,是我沒控好韁,嚇著小姐了。”

“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周遭一時聚了不少人在看熱鬧,圍著兩輛馬車指指點點,又有男人瞧見霍長歌一身綾羅,面覆薄紗,行動間香風若隱若現,便想瞧瞧她長相。

“阿程?”那車裏登時也有一道女聲響起,冰冷刺骨,“怎麽回事?”

“小姐,我——”

不待那男人回答,霍長歌已被松雪扶著往那車前顫顫巍巍走過去,頂著一副驚魂未定的嬌柔模樣,膩著嗓子拖著長音,站在窗下我見猶憐得低泣道:“阿姊,是我。下人不小心沖撞了阿姊的馬車,阿姊可還好?”

她話音未落,那窗簾“唰”一聲被人從內掀開來:“你——”

車內那女子與霍長歌裝束一般無二,額前也綴有一顆拇指肚大小的合浦南珠,價值連城。

她素紗遮面,辨不清五官,只一雙冷寂漠然的淡色眸子露在外面,眼型嫵-媚似兩片柳葉,內眼角稍稍一勾,勾得人魂魄微微一蕩。

只眼下那雙美眸瞪得像是見了鬼,震驚凝著窗外,她顯然認出了霍長歌,屏著呼吸靜默了半晌,方才壓輕了嗓音咬牙恨聲道:“你竟還活著?”

聞聲果然便是那赫氏公主。

霍長歌面上雖易了容又上了妝,一雙杏眸也被妝容刻意拉長,又往上挑出了桃花眼特有的嫵媚眼尾,但她眼神狡黠靈動獨一無二,嗓音也未有大變動。

“誠然,未亡。”霍長歌哭著“噗嗤”又笑,似耳語般回她,豎指在唇前一比,又著她噤聲,由松雪攙扶著雍容雅步往車前去,兀自輕聲道,“阿姊,我上去看看你。”

那駕車的男人一頭霧水楞在原地,下意識便伸了胳膊要阻攔,謝昭寧正安撫兩匹受驚的馬,見狀側著一伸手,指尖扣著銅板適時一彈,悄聲精準擊中男人的膝彎。

男人猝不及防一個踉蹌間,霍長歌已被松雪送上了車轅。

男人吃痛悶哼,險些跪倒,卻仍不忘回頭驚呼道:“小姐小心——”

“無事,阿程,”那公主放下車簾,緩了緩心神,隨著車內微不可見“鏗”一聲拔劍的響動,冷笑一聲,咬牙沈嗓道,“讓她進來吧。”

這章連著下章的情節基本都重寫了,之前的版本總覺得哪裏不對,所以卡在結局往下寫不了,現在就感覺好多了,通身舒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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