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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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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故

霍長歌甫一進王府,便倏得一怔,只半年不見,府內倒是有了翻天覆地變化,原本冷冷清清的院落如今熱鬧非凡。

回廊一側栽的千瓣桃紅皆已開了花,枝丫橫著伸進了廊內,尤顯生機盎然。

廊前的大片空地也用犁耙翻松過了土,種上了些藥草與果蔬,正是出芽冒頭時候,到處綠油油的,再往內裏走兩步,還能聞見“唧唧嘎嘎”的叫聲,怕是廚娘拉了柵欄圍了地,還在府裏養起了雞鴨。

霍長歌只覺連日來的陰霾一瞬便散去,她抄著兩手順著回廊一側往前走,任憑探入廊內的桃花枝椏從她肩頭輕輕擦過,花瓣柔柔親吻她面頰。

“小姐!”素采正在前院與桃樹澆水,聞聲擡眸,一雙圓瞳又大又亮,扔下水壺便興高采烈蹦跶著過來,風風火火的,嗓音清脆似只黃鸝鳥,“您可算回來啦!”

霍長歌入京那日,未免落人口舌,已著楊澤將隨侍名錄遞交於了連鳳舉,並詳細標明了其職位能力及所擅兵器。

霍長歌雖只攜了八人隨行,卻各個皆是武學大家,故燕王府內雖瞧著人煙稀少,卻著實安寧祥和。

連鳳舉便是再疑霍家,如今亦不能直直撕破臉皮將暗衛派進內府中,只敢圍守外宅罷了。

霍長歌回了王府便愜意許多,與素采抱在一處原地朗聲笑鬧半晌,又高聲吆喝了廚娘要吃點心,方才又與素采牽著手往主廂中進去。

素采進屋反手“哐當”關上門,轉身便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急急遞給霍長歌。

那信封口處加蓋了墨色的火漆,火漆上的紋路清晰可見一對頭尾交纏的龜蛇,龜甲上還隱著一個大篆的“霍”——是霍玄的私印。

霍長歌一言不發拆了信,將其中幾頁紙張小心取出又抖開,邊仔細閱著邊往屋中圓桌旁擇了凳子坐下去,素采一言不發,只守著她身邊幫她斟了一杯茶。

那信中字跡亦是霍玄親筆,含蓄平和中又隱著鋒芒,霍長歌只適才看完一頁,神色便已難看起來,不由微蹙了眉頭,待將後續盡數讀完,倏得闔緊雙目,似是震驚極了。

她下意識側身依在桌邊,手肘撐在桌上,手指狠狠揉了兩下眉心,另一手中的信紙被她死死攥在掌心間,攢得皺又破。

“小姐?”素采見狀心頭一揪,頗有些擔憂她,與她也沒那許多忌諱,直言便道,“王爺說了甚麽呀?”

霍長歌卻是沒答她,只愈加攢緊了指尖的信紙,微微戰栗的五指與發白的指骨隱約透出些許的決絕。

她原是料對了的。

謝昭寧那夜與她隱去的那些過往,原才可勘見一個匍匐於皇權之下的真正的連鳳舉。

“前朝那些人說今日何時會面?”霍長歌眼神一瞬堅定冷冽,肅聲問道。

“日落之前,市集之上,”素采應聲答她,“他們說,自會來尋小姐的,切口是——”

“——天地無情,日月無光。”

霍長歌與素采關起門來說了許久的話,如今她手下驍羽營“紫白褐墨”四旗約莫兩百人馬已分批混入了中都,其餘另有四旗“橙黃綠青”分布中都之外的右扶風與左馮翊,“藍”字旗業已深入涼州慶陽郡內,只“赤”旗徘徊於翼州與京兆尹附近,部署已可暗中進行。

她仔細囑咐過素采,又揮毫留了幾封書信差素采謹慎藏了,於府中用過了些北地風味的小食,哺時便要到了。

霍長歌遂與府內眾人依依惜別,素采一副與她難舍難分模樣,挽著她手臂送她出了府門,往城中聚福樓過去。

她倆適才出門,迎面便見謝昭寧正立在府門前。

京裏氣候宜人,臨近端陽的天兒不冷亦不熱,說不出是春還是夏,謝昭寧身後一輪圓日溫溫柔柔得散落光華,他就那般怔怔站在光中,望著霍長歌也不說話,越發顯得玉樹臨風、身姿如松,美好得似個溫暖的夢。

“三……三哥哥?”霍長歌心頭猛得一跳,杏眸一瞬清亮,她驚喜得下意識輕聲呢喃,拂開了素采的手便朝謝昭寧跑了過去。

素采忙跟上她。

霍長歌一時竟分辨不出,謝昭寧是守在原地一直未曾離去,還是掐準了時辰來接她,直待她靠得近了,才瞧出他神情驚詫間似仍殘留一分無措與哀傷。

“我……”謝昭寧見霍長歌似一團火般倏得過來,又朝他笑得那樣甜美嬌俏,心尖兒亦是不由顫了一顫,只覺不久前才壓下的一腔情愫又隱隱翻騰了起來。

他與連璋拌過兩句嘴,出了宣平裏見時辰還早,本想在城中隨意轉轉,卻不知怎得就來了此處。

謝昭寧眺見那朱門上懸的“燕王府”三個鎏金大字的匾額時,便暗斥自己怕是鬼迷心竅了,燕王府外必有連鳳舉布下的暗樁,那原是歸屬於連鳳舉,可任其私下調配的一支禁軍勢力——虎賁衛,人雖不多,卻武藝高強且忠君得緊。

謝昭寧往此地來上一遭,怕是不待他回宮,消息便已能傳回紫宸殿了。

可不待他回神轉身離去,那府門便又從內裏被人拉了開。

“三哥哥原是擔心我不識路,特意來接我的麽?”霍長歌見謝昭寧神色陡然不安,便已猜到他心中所想,負手身後坦坦蕩蕩笑著道,“那正好,我便不讓素采送我過去了。”

她話出口,謝昭寧方才瞧見她身側原還有一人,只那姑娘發挽雙髻,著一身素底碎花的襖裙,一雙黑亮圓瞳透出些許嬌憨與稚氣,五官清秀卻並不十分出眾,面容雖說眼熟得緊,只氣度卻與前幾日與他市井之中傳遞消息的“素采姑娘”相去甚遠。

謝昭寧登時起了疑,正微蹙了雙眉上下打量著素采,便見素采脆生生笑著與他矮身行了禮,嗓音似只黃鸝鳥般清脆道:“見過三殿下。”

嗓音也陌生?

謝昭寧雖越發詫異,卻仍受了素采的禮,見霍長歌別了素采笑盈盈朝自個兒走過來,便又垂眸不解瞧著她。

霍長歌曉得謝昭寧是生了疑,正想離他近些與他說說話,謝昭寧見她近身,卻下意識後退半步,往巷口投去一瞥,見正值哺時,巷子裏空空蕩蕩、渺無人煙,方才放松了神情轉回眸。

霍長歌揶揄笑著又睨他,猜到他唯恐再與她引來甚麽閑言碎語,言行越發謹慎,好笑又動容。

她負手與謝昭寧轉身往巷口並肩走過去,眼見就要入了鬧市中,離府外暗樁也遠了,霍長歌這才聞見謝昭寧輕聲與她試探道:“適才那位——”

“她是素采,”霍長歌悄聲回他,嗓音險些便讓市集裏的人聲鼎沸給淹沒,坦言道,“你見的那位不是,那位原是松雪。陛下暗樁布得密集,素采不得頻繁出入王府,見不得你,只得另行安排了松雪去,她二人長相頗為肖似,性情也相近,常共用一個名頭在外行走。”

“你的人馬並不止府中那些?”謝昭寧聞言一滯,與她邊尋人少空曠的地方下腳邊又微微蹙了眉頭道,“你到底帶了多少人手入京?”

“緊張甚麽?沒多少,掀不起甚麽大風浪,”霍長歌側身避過迎面而來高聲叫賣的商販,擡眸笑著答他說,“唯自保而已。”

她雖笑得一副雲淡風輕模樣,姿態卻愈加運籌帷幄,見謝昭寧眉頭越發深鎖,便故意踮著腳尖,傾身靠近他耳側,以氣聲拖了長音,嬌嗔著道:“幹嘛一直苦著臉,不信我?”

她一說話,氣息便輕輕吹在了謝昭寧的側頸上,謝昭寧身子倏得一顫,頸下霎時燒紅一片,似紅霞般直往衣領遮掩著的地方蔓延開。

眼前不遠便是適才過的那座橋,謝昭寧不由憶起二人不久前鬧過的那一出,內心無端又翻湧起情愫來,色厲內荏橫了霍長歌一眼,讓她收斂些。

霍長歌見狀悶笑一聲,故意存了壞心蓄意又要逗弄他,往他頸側吹了氣:“當真不信我?”

“自是信你——”謝昭寧素來拿不住她,雖讓她又戲弄得面紅耳赤,卻已是有些慣了的,只紅著臉頰往後退了小半步,還險些撞到了人,垂眸與她無奈低聲道,“非是與你置氣,只先前與二哥拌了幾句嘴……”

只拌嘴能將他氣到那副傷心模樣?

連璋向來言辭冷厲,怕是口不擇言說了甚麽難聽話,霍長歌登時想茬了,只當連璋因她與謝昭寧之事,又無端責難謝昭寧。

“二哥欺負你?你那般嘴笨,定是說不過他的,走——”霍長歌聞言斂了笑意冷哼一聲,驟然不豫,“你帶路,我與你罵他去!”

她說著便要往回折,謝昭寧些微一滯,忙啼笑皆非攔住她:“哎!”

“總這般風風火火的,他又沒說我甚麽,只是我、只是——”謝昭寧阻在霍長歌身前,見她脾氣來得急,俏臉寒霜,當真是已惱了,卻是要為他去強出頭,心頭竟莫名有些甜,唇角下意識抿出了笑,垂眸溫聲與她解釋道,“一時間,不知該往哪裏去了……這中都雖大,卻似沒了我的容身之處一般,故——”

他話音一頓,別過臉去,餘下的話便不願多說了。

我想你……

這話遠比不久前那話更露骨,謝昭寧抿唇一副赧然模樣,只紅著對耳尖引了霍長歌往酒肆旁的空地過去。

霍長歌品出他未盡之言,擡眸怔怔瞧著他如玉側顏,只覺他今日給了她太多的驚喜,她已能確定自個兒已經深深種在了他心間。

霍長歌眼淚合著笑意倏得滑落,心潮澎湃,其中的甜蜜歡愉簡直難以言表,她原以為她還要等很久,像謝昭寧前世等她一樣得久。

日落之前,市集之上……

霍長歌曉得自個兒時辰就要到了,後事如何,她亦要賭上一賭才可見分曉,可在此之前,謝昭寧卻給了她這樣令她心安的喜悅。

“你不與我說的話,”霍長歌咬著唇角在他身後輕輕地笑,雙頰生暈,眼波流轉,嗓音微微顫抖,“三哥哥,我也都聽到了。”

“……”謝昭寧聞聲頓足,心臟倏得停跳一息,也轉瞬明白了她言下之意,只覺他二人竟已這般心意相通,便也不違心否認,溫柔笑著應了她,“嗯。”

他回身瞧著霍長歌立在酒肆外的空地上,得了他應答轉眼悄無聲息間便已哭得梨花帶雨又楚楚動人,他內心柔軟又心疼,自責得胸口又酸又澀還漲著痛,適才與他談笑風生的小姑娘,如今只因他一句未盡之言,便能哭成這副模樣。

在這段朦朧的愛戀情-事之中,似乎總是她在委曲求全。

謝昭寧心中騰起濃烈的情感,竟似燎原之火,就要將他燒得不管不顧,眼裏心裏如今只一個霍長歌。

他想不顧禮法當街傾身抱抱霍長歌讓她不要再哭,想與她耳畔低聲傾訴那些被他克制了許久的情愫,他憐惜地凝著霍長歌一雙沾了淚的杏眸再不負靈動與狡黠,卻仍不願在市集之上再三壞她清譽。

他隱忍到額間滲出了薄汗,也只是從懷中掏了方巾出來,正欲顫著手指,擡手替她揩掉眼下的淚,身後突然有人高聲喚道:“三哥,霍妹妹!”

謝昭寧聞聲一滯,與霍長歌應聲回眸,旖旎氣氛倏得便散了個幹凈。

他們身後不遠處,人潮湧動,熙攘嘈雜,連珩與連珍並排站在聚福樓前,在人群中笑著朝他們招手,連璋面色仍似不豫,連珣亦牽著連璧的手一臉興味等在那兒。

“……不哭了,”謝昭寧見狀不由輕嘆,面色微見窘迫,讓眾人這般瞧著,只好將方巾塞進霍長歌的手心裏,眼神中殘留一分溫柔繾綣,與她語氣疼寵得低聲哄著,“先過去吧,現下人多,有話待會兒尋了機會再說,可好?”

“……嗯。”霍長歌遺憾應一聲,忙低頭擦幹了淚。

夕陽已漸西沈,她哪裏還有待會兒呢?

正值飯時,聚福樓內高朋滿座,樓外人流絡繹不絕,霍長歌心事重重隨謝昭寧身後擠過人群朝眾人走過去。

臨到樓前,突然有位步履蹣跚的老嫗臂挎竹籃,領著三四個蹦蹦跳跳的垂髫孩童,被一個賣糖葫蘆的猝不及防撞倒在謝昭寧腳下。

“誒呦”一聲,那老嫗摔得四仰八叉,竹籃翻倒,裏面瓜果散落一地,幾個孩子霎時“哇”一聲原地哭鬧起來,謝昭寧見狀忙俯身去扶那老嫗。

“對不住,對不住……您老可還好?”那賣糖葫蘆的青年濃眉大眼,著一身粗布麻衣,身材頎長健碩,抱著個紮滿糖葫蘆的草垛子也圍上來不住道歉,姿態慌亂又笨拙,腳下一不留神又“啪嘰”踩碎了老嫗掉在地上的瓜果,他僵硬一瞬,越發欲哭無淚道,“當真對不住啊……”

那老嫗人還未起身,見瓜果又被毀,楞了一楞,“嗷”一嗓子抱住謝昭寧的腿便嚎啕:“我的瓜!”

“地上涼,您先起身……”謝昭寧被她撲得險些一個踉蹌,額上尷尬見了汗,卻仍好脾氣得耐心又哄她,溫柔躬身與她拍了拍臂上沾染的灰塵。

周遭不少攤販聞聲扔下手上活計探了頭出來瞧,只當謝昭寧是罪魁禍首,又見他衣著華貴,便不由指指點點說他仗勢欺人,場面愈加得混亂。

霍長歌見狀頗有些不耐,正蹙了眉要上前幫忙去,那賣糖葫蘆的青年倏得轉身,背著謝昭寧與她無聲做了個口型:“山河無情——”

日月無光……

前朝人?!霍長歌霎時警覺,腳下適才一頓,便見那青年擡手一揮,袖中白色粉末鋪天蓋地朝她兜頭砸下!

霍長歌眼前一花,身子一晃,恍惚間只聞謝昭寧驚呼一聲:“長歌!”

她人便已闔眸軟倒下去。

“勿論待會兒……誰追來……”霍長歌神志昏沈、四肢無力,被那青年一把扛起摔在背上時,仍掙紮與他低聲囑咐,口齒些微含混道,“不許……傷他性命,否則……我與你家主子……合謀……便到此……為止了……”

“郡主放心,”那青年扔下紮滿糖葫蘆的草垛子,背負一人只猶如無物,轉身便似游魚般靈活穿梭在人潮中,聞言低笑答她,“在下保準沒人追得上!”

只這一息的功夫,便突生變故。

謝昭寧擡眸正見霍長歌失去意識被人扛在肩上,集市中不少年輕商販見狀霎時扔下攤位,護送那人帶著霍長歌迅速離開,就近穿入街巷之中,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顯然是事先已埋伏好的局。

謝昭寧一瞬驚駭,起身正要追,腳下那老嫗“啊”一聲淒厲大喊,死死將他抱著拖拽住,他掙紮不脫,拎住那老嫗衣領想將人奮力撕開,竟又扯不動,那老嫗顯然也是習過些外家功夫,一把力氣大得驚人。

只此一耽擱,便是要徹底再追不上那些人,中都街巷密密麻麻、四通八達,似一張蛛網一般,尋常市井之人若是有心要逃,迅疾便能似一滴水匯入海洋一般。

這原是他們這些久居深宮之人所無法比擬的。

謝昭寧倏得心寒,鳳眸幽深冰涼,狠心俯身屈指卡住那老嫗肩頭關節,“哢”一聲卸掉了她一只臂膀,方才掙脫出來,那老嫗見再攔不住他,隨即便咬破了口中毒藥氣絕身亡,只留下一地垂髫小兒哭鬧不休。

連璋等人也慌張跑了過來。

市集上一時亂成一團,喧鬧嘈雜,連璧駭然大喊,被連珣捂住雙眼抱在懷中,酒樓裏聞聲有人探出頭來,又被連璋身後帶刀禁軍嚇得縮回頭去。

連璋俯身將那癱在地上七竅流血的老嫗左臂衣袖撩開,便見她腕間果然有火焰般的墨色圖樣——是前朝。

“二哥!”謝昭寧見狀一陣眩暈,面色蒼白難看,險些站立不穩,他搶了一名禁軍腰間佩劍,與連璋急道,“你送他們回宮,我去追!”

他嗓音忍不住顫抖,額上冷汗涔涔,眼神原是從未有過的驚惶,心悸到四肢冰涼,話音未落便已掏了懷中鳴鏑出來,正要舉空放了,連珍突然顫顫巍巍按住了他手臂。

她整個人似是已本能駭得軟成了一團棉花,驚恐戰栗,卻仍鼓足勇氣,眼神強自鎮定,與謝昭寧微微顫聲道:“三、三哥,此事聲張不得,郡主雲英未嫁,若是被人知曉原是男人劫走了她,不論她事後有沒有被尋回,貞潔便已是毀了的,她再嫁不得皇室中人——”

亦嫁不得你……

謝昭寧聞言一滯,已明白她隱晦含義,遲疑只在一息間,卻仍掙脫她手臂,“咻”一聲放了鳴鏑。

“……她得活著,”謝昭寧一雙鳳眸決絕深邃,與連珍側眸沈聲道,“才能言貞潔。”

連珍一怔,眼瞅著謝昭寧在鳴鏑騰空的尖哨聲響中,倏得原地起跳,人在半空一腳蹬了樓前廊柱借勢,便似一只雲鶴般靈巧翻身上了屋檐。

他人在屋頂臨風而立,衣擺獵獵翻在風中,只擡眸左右遠眺,便見四座城門方向均有人駕了馬車,正瘋狂打馬倉皇出城。

前朝……

西城外官道穿過右扶風,直通涼州……

謝昭寧蹙眉思忖一瞬,鳳眸清亮堅毅,轉身似片落葉般輕盈飄下屋頂,與聞訊趕來匯合的城中巡防北軍道:“分上四隊人馬,一隊與我往西城門方向出去,另外三隊分別攔住其他三個方向出城的馬車,扣押盤查!”

北軍見他一亮手中木符,便知十萬火急,領命四散,謝昭寧攜一什十人匆忙往西城追去,臨到城門又持木符征調了一伍騎兵與馬匹,一行六人快馬加鞭徑直奔出了城門,馬蹄揚起漫天塵土,餘下十人奔跑緊隨其後。

一定要追上……

千萬不得縱她胡來……

“——她說她自有應對,你若此時自作主張,著陛下誤以為她霍家已結黨營私,壞她謀劃,她便要恨你到天荒地老了。”

謝昭寧逆風而行,不由憶起那日皇帝書房前,連璋與他帶的話,她這個“謀劃”,怕不正是——

他面容神色肅然之中壓著驚惶,心如擂鼓般慌亂,兩腿重重夾著馬腹,不住擡臂揚鞭打馬,將馬速催到極致。

城外官道上行人寥寥,夕陽西下,紅霞燒灼天邊,周遭恍然亮得厲害,兩側樹木郁郁蔥蔥,入眼皆是青翠的生機,正是一年之中景色最好時候。

謝昭寧率人循著車轍痕跡一路入了林間,馬蹄雜沓聲響倏得驚醒樹上休憩的鳥雀,“嘩啦啦”幾聲後,黑壓壓的鳥雀漫天亂飛,晃花人眼,下一瞬,眾人坐騎突然淒慘嘶鳴著接連前撲跪地,“噗通”聲中摔斷了馬蹄。

謝昭寧與眾人反應機敏,見勢不對借馬前傾之力,飛身躍起前翻落地,回身便見那林間小道上竟設了數條絆馬索,直欲將他們阻在路中。

謝昭寧等人顧不得傷馬,攜劍往前適才跑出兩步遠,兜頭又有一張巨大的網頃刻落下。

眾人正拔劍劃破那網,兩側茂密青翠林間突然躥出八個山匪打扮的精壯大漢,著一身粗布麻衣蒙著面,將眾人圍困正中,兩兩對應站了位,手上又皆拎一條如兒臂粗壯的繩索,“咻”一聲齊齊朝眾人甩出去,八條繩索穿過謝昭寧等人身間縫隙交到對面之人手上,瞬間交織形成一個密不透風的陣法。

那八人腳下不停變陣,緩走八卦之形,繩索又以精鋼所致,刀劈不斷,仿游蛇動作不住扭動騰轉,發出“咻咻”輕響。

謝昭寧向來久居深宮,又哪裏見過江湖上這等偏門陣法,與眾人被架在鎖鏈陣中左支右絀,一舉一動皆為鋼索限制,簡直寸步難行。

分明是要將他們活活拖死在這裏……

夕陽緩緩落山,天光逐漸黯淡。

謝昭寧平生初次遇此奇陣,額前汗珠不住滑落,雖覺手足無措,卻仍沈著冷靜,被那鐵索似游蛇浮動夾擊得動彈不得之際,不動聲色將那八人變陣步伐熟稔於心,又提前預估了身前一人步速與落腳處。

他寒眸果決微瞇,展臂將手中長劍倏然擲了出去,那劍身迎著夕陽餘暉一閃,似一道流光“咻”一下迅疾融入風中,“噗”一聲精準插-進了他身前那人右胸口。

“啊!”一聲慘叫,那人松了繩索,雙手抱劍仰身朝後摔倒。

謝昭寧身前陣法霎時露出破綻來,顯出兩道寬闊的縫隙。

他搶步從縫隙之中騰身躍起,腳尖踩在鋼索之上,順著其上下翻飛的勢頭,幾個借力縱躍,似雲鶴般優雅從容跳出了陣法,穩當當落在地面上。

“好!”有城守軍擡眸瞧見,不禁一聲喝彩。

謝昭寧隨手拔-出身前那人胸前長劍,滴血劍尖挾了凜冽寒光轉身直朝身側另一名山匪殺了過去,一瞬眸似寒星。

謝昭寧身法極快,似有流風回雪之雅,卻又裹挾著鋒芒罕見得狠厲,與他正面相抗那人後背生出冷汗,手中拽著繩索疾退兩步,下腰後仰一個翻身躍出去,起身便見那劍光又如影隨形,直刺胸口而來,他側身旋步,眨眼間腳下步伐疾變幾重,卻始終避不過那占了先機如附骨之疽似的劍鋒。

一時間只聞耳畔風聲颯然,似有利刃攜了寒意,“咻”一下堪堪停在他頸側。

謝昭寧劍鋒搭在那人頸側,寒光迎著陽光一閃,也不殺他,只劍身傾斜,於他頸側一拍,側身並指點在他後心要穴,那人“噗”一聲噴出鮮血,無力跪倒在地,松開手中繩索,眼睜睜瞧著謝昭寧展臂再擲一劍,又正中一人右胸。

那八人大陣三人皆傷,霎時現出傾頹之相,陣不成陣。

“你們破陣,我去追車!”謝昭寧見陣法已亂,便果決與仍困在陣中的餘下五名城防軍下令。

“是!”眾人應和,攜劍從四面八方突圍山匪。

謝昭寧單手拾起地上一張隨馬匹摔落的長弓與一支長箭,轉身便運了輕身的功夫,三兩步踩著樹幹上了樹冠,於高處眺見馬車蹤跡,便踩著枝頭接連縱躍,抄了近路緊追那車。

那馬車由兩名車夫駕著駛得迅疾,“轟隆隆”揚起漫天沙塵,又與謝昭寧相距甚遠。

謝昭寧追了半晌總趕不上,人在林間奔跑跳躍之中,便已果決抽箭搭弦,箭尖寒芒從葉縫間透出森白一點,“咻”一聲破空而出,擦著其中一名馬夫脖頸劃了過去。

那馬夫躲避不及,肩頸處被鋒利箭尖割出血口,隨著一捧鮮血飛濺,他“啊”一下淒厲大喊摔下馬車。

馬匹受驚揚蹄嘶鳴,車輪突然側歪卡在了溝壑之中,另一名褐衣的馬夫匆忙扯住韁繩,頓住馬車原地不動,震驚得轉頭四顧,正尋那飛箭來處。

車廂一歪,劇烈震蕩,車內瞬間響起幾聲驚呼,有人撩開車簾探頭斥責:“怎麽回事?!”

正是那賣糖葫蘆的青年!

“大哥,有人追來了!”車外褐衣馬夫轉頭急道,“老三中箭摔下了車!”

說話間,那老三一手按住傷處,瘸著腿踉踉蹌蹌已跑了過來,脖頸往下血跡斑斑,染花了一身粗布麻衣。

他面色蒼白得站在車下粗喘著氣:“人在林間……你們先走,我斷後……”

“斷甚麽後?不要命了?!你先進車來處理傷處。”那賣糖葫蘆的青年蹙眉微惱,一把撩開了車簾,那馬車內裏空間狹窄逼仄,卻擠著四人,除去霍長歌靠在拐角正昏睡,原還另有一男一女兩名少年人。

那少年玄衣墨靴,少女單髻紫衣,瞧面容倒頗為相似,像是一對年歲相仿的親兄妹。

“大哥,我與五妹去殺了他,”那玄衣少年言辭狠辣低聲道,“不能讓他再跟了,入了右扶風,仔細暴露了行蹤,需得盡快結果了他。”

那賣糖葫蘆的青年聞言眸光往霍長歌面兒上為難一掃,思忖一息,朝馬車外褐衣馬夫道:“二弟你也一並跟著去,別取他性命,重傷就行。”

“是!”那褐衣馬夫應一聲,接過那紫衣少女遞過的面巾,三人一同覆了面,攜了兵器轉身離開,身法迅疾一晃,便消失在了山道入了林間中。

那老三這才鉆進空蕩蕩的馬車中,由那賣冰糖葫蘆的青年“刺啦”一聲扯了衣裳下擺,與他撒了些金瘡藥,又粗糙包紮了傷處止了血。

那賣糖葫蘆的隨即又下車,將那陷入溝壑中的車輪運了力往外拉扯,那老三執鞭駕馬口中“籲籲”不住呼喝催促,只那馬匹受了驚嚇不願跑動,原地蹬腿嘶鳴。

“沒辦法了,你也先歇會兒,咱們等他們回來吧。”那賣糖葫蘆的青年無奈一抹額上的汗,擡眸覷著越發暗沈的天色,焦躁得與那老三道,“他們三個功夫好,等等就能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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