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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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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亦是不敢?能,或是不能?”那太監頗耐心地等她片刻,才又催問一句,“您得與小的回句話。”

行吧,她明白了,霍長歌掐了掐眉心,挺直肩背坐端正,心道看來不是她沒睡醒,而是前日只一句“紙上談兵只會上倆分”的說法,未說服連鳳舉,他又起了試探自己的心思。

“……”霍長歌一解大氅站起來,負手就往正前走過去,頗有氣勢道,“自然敢——”

她走到沙盤一側,話音一斂卻又與那太監低聲訕訕一笑:“但說不上能。”

“臣確實於兵法布陣一途並不精通,不敢耽誤各位殿下,”霍長歌往堂前大大方方一站,於眾人面前一拱手,眼神清明,不卑不亢,轉而又是那副無畏無懼的模樣,語氣卻謙和了許多,直白道,“只臣自小長在戰火紛飛之中倒是不假,依稀記得幾場驚險大戰,不若與各位殿下詳細道來一二?權當借花獻個佛。”

霍長歌授過一個時辰的課,只詳述了北疆風貌與北狄各族,以及前年容蘭城中頗為兇險的一場大戰。

那一役,北疆關外四族由一新將統領,趁夜裏大霧視野不清,將馬蹄拿皮子包了,滅了火把,裹在霧中悄無聲息夜半而來。

待城樓守將發現之際,城外哨崗已被拔除大半,北狄聯軍已堪堪到得容蘭城下,求援示警的訊號不及發出,大半守城軍便讓狄人漫天一陣亂箭射死。

那夜,北狄以摧枯拉朽之勢而來,險些就攻下幽州邊防半座城去。

霍玄連夜率軍自遼陽馳援來時,狄人已靠沾了牛油的火箭越過甕城,攻破城門,將城內兩側民房淋上火油點燃了,遍地屍骨陷在烈火之中,黑煙洶湧翻滾,遮天蔽日,滿城皆是焦腥的氣息與淒厲哀嚎的喊聲。

霍玄便在那熊熊烈火圍困的街巷內,著一身玄甲如戰神臨凡,手持陌刀、腰懸長劍,領北疆悍勇男兒,再將北狄痛擊出城。

那一戰驚險又慘烈,除去死傷不提,兵將多受火焰燒燎,身上生出大片水泡,便連霍玄耳下脖頸、手背手腕處,亦是留下了凹凸不平的灼痕。

辰時三刻,戰事到頭,課也下了,霍長歌擡眸往下一探,果然便見眾人皆是一副困頓模樣,尤其連珍,雙眸麻木空洞,頭往前一點一點,似小雞吃米一般,怕是已睡迷糊了,只謝昭寧若有所思,似是仍沈在那慘烈一役之中,眼神覆雜。

霍長歌面上頗為疲憊,內裏卻狠狠憋住了笑。

她故意平鋪直敘,將話說得幹巴無趣,卻又著實還原了戰事全貌,未加一句多餘評判,完美坐實“不通兵法布陣”之說辭。

霍長歌也懶得理會眾人哈欠連天,只又一拱手作揖,擡手一抹額前的汗,與那一直守在門前的太監腆著臉笑道:“公公,勞煩幫長歌轉達陛下一聲:臣就這點兒能耐了,希望除卻貽笑大方外,還略能幸不辱命……”

那太監聞言輕笑一聲,只與她一行禮,轉身開門走了。

霍長歌便折回身又往謝昭寧身後落座,嗓音幹啞,十分想尋些水來喝,雖只嘴巴開合不停一個時辰,卻比真刀真槍打上一架還要累。

她仰靠在座椅上,似攤成了一張春餅,坐也沒個坐相,正想歇過片刻再往尚武堂裏去,卻不料,謝昭寧半側了頭來靜靜看她一眼,似是有話想問她,又礙於眾人在場不便多言,便只抿唇上下一打量她,轉而悄聲提點道:“閨秀從不可這般坐。”

她已來這宮中許久,若是仍不懂行走坐立的規矩,惹來笑話倒是其次,怕連鳳舉的耐心也終是會耗盡。

霍長歌:“……”

她登時便故作端莊姿態與謝昭寧柔婉一笑,肩背挺直,兩手自腰間半劃了弧線收往腿面上,正襟危坐了,卻是仍要討那嘴上便宜,挑釁似得凝著他,一字一頓,嗓音微微沙啞得低聲道:“我可是閨秀,卻無閨秀可是我。”

囂張。

謝昭寧忍不住輕笑搖頭,卻是將她那話又暗暗琢磨了一琢磨。

“我可是閨秀,卻無閨秀可是我。”

倒——也無錯。

*****

去過尚武堂,又陪張遠圖練了個把時辰的刀,看著連珍捧著那弓稀罕勁兒還沒過似得不住暗暗與她炫耀,霍長歌這半日過得是乏味又煩悶,待午後用過飯,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午覺也歇得不甚安寧——她晨起念叨了北疆一個時辰,心裏便一直沈到現在,忍不住想起她爹來。

前年率軍來襲攻破幽州邊城的那位狄人將領,便是前世最終手刃霍玄的那位,連霍玄也曾嘆過,說他天性狠辣詭譎,是位強勁敵手,不好對付。

可若霍玄當真是因報國與其酣暢淋漓爭鬥一番,死在天縱奇才的敵將手上,倒也死得其所,可事實卻並非如此。

霍玄,不止死於南晉與北狄的夾擊,亦是死於天時地利人和的背棄,誰又能料到她未滿十八那年,幽州遼陽會遭遇一場大地動,一夜城空半數。

霍長歌哀嘆一聲,擁被坐起,一念及此便再無睡意。

她與蘇梅嘴上雖說不急,此時也忍不住焦躁,一口氣便嘆長了些。

連鳳舉近日事忙,也不宿在皇後處,連膳也未再傳她一同用過,她見不到連鳳舉,有些事情便不能印證,連鳳舉卻還不忘試探她。

她私下裏又尋不到多少妥協人脈,楊澤雖足夠份量,不說她前世來京時,楊澤已仙逝,就說他若當真能被拉攏策反,怕往北地那一遭就不會勸她上京做人質,而是要教唆霍玄揭竿而起了。

便是連那些個皇子,也沒一個讓人覺得可心:

連璋嫌棄她嫌棄得恨烏及烏,連蘇梅都要遷怒;

連珩嬉皮笑臉整日沒個正形,似胸無大志,又有連珍那麽個拖累;

連珣笑裏藏刀,難以捉摸;

太子久不來後宮,她還未曾見過;

只一個謝昭寧,雖在她眼中心中毫無瑕疵,卻又不是連家血脈,不然送他座江山作大禮,也該能償還些許前世欠下的債了。

——真是腦殼都要煩大了。

蘇梅聞見內室響動繞過屏風,便見霍長歌正起身換過衣裳,披了大氅,一副急欲出門的模樣。

“南煙,南煙姐姐!”霍長歌邊往外走邊喚道,蘇梅一頭霧水跟在她身後。

“郡主這是要去哪兒?”南煙聞聲過來。

“睡不著,”霍長歌神色怏怏得兩手一揪她衣擺,拖了長音撒嬌道,“我想找些書瞧瞧,你帶我去宮裏書閣可好?我抱些無趣的書回來,興許看過兩眼就能睡下了。”

她這孩子氣的話出口,蘇梅忍不住掩唇“噗嗤”一聲,腹誹她說瞎話的功力倒是越發得高。

南煙聞言哭笑不得,只能無奈道:“成,婢子帶您去挑書。”

宮裏的書閣離崇文館並不太遠,霍長歌又走過一遍晨起時已走過的路,到得一處五層高的閣樓前,見南煙掏了皇後木符出來與侍衛一亮,便得了許可,領了她進去。

那樓從外瞧來,巍峨壯觀,似一位巨人立於蒼茫天地之間,外覆剔透琉璃綠瓦、鎏金重檐交錯,翹角飛舉,似展翅欲飛的鳥兒蹲於檐上,檐下又綴有巴掌大小的銀色銅鈴;內裏又頗為寬闊,以四根朱漆楠木撐起,圍以十三根廊柱,柱上繪有龍鳳、山川與雲紋。

霍長歌與南煙進得一層,周遭霎時靜了,樓內似是空無一人,地下火龍卻燒得正旺,入眼盡是一人高的紅木書架,架上塞滿古卷與書簡,鼻端繚繞濃郁墨香。

“哇,”霍長歌仰頭意外一嘆,笑著與南煙道,“此處乃是書閣?我進京那日遠遠瞧過一眼,還當著是甚麽珍寶樓,竟能架起五層之高。”

南煙輕聲回她:“此處前朝之時,的確是作藏儲奇珍異寶之用,只是陛下道,再值錢的物事也不如書卷來的珍貴,便將那些個寶物挪出去了。”

霍長歌聞言微怔一瞬,“哦”一聲笑道:“陛下睿智。”

——可拉倒吧,連鳳舉商賈起家,亂世之中便是因萬貫家財被各方勢力覬覦,生怕要保不住,方才憤而起事,霍長歌忍不住腹誹,嘴角抽搐,他自稱不愛財愛書才是最大的笑話。

“那郡主便慢慢挑吧。”南煙隨手往角落裏一指,“婢子在此處候著,若是有事,郡主喚婢子一聲便可。”

霍長歌點頭應過一聲,攏起大氅下擺,輕手輕腳往書架後走去,隨手抽過幾本寥寥翻過,再擡頭覷那架上標註,曉得一層不過是些先秦諸子百家的書目,便順著墻邊木梯去往二樓。

她於二樓轉過一圈,見二層皆是前朝史冊,又緩緩上得三樓。

三樓地板似是曾泡過了水,又年久失修,霍長歌每走一步,腳下便發出“吱呀”一聲輕響,於寂靜之中尤顯刺耳。

她踮著腳行過兩步,又隨手從身前架上抽了本書,垂眸見那微有破損的封皮上以小篆題了“青州郡縣志輯”六個字,眼神一亮,俯身又往那書架上伸手探去,接連抽出幾本,瞧過封面後又全數塞了回去。

霍長歌翻找完一整排藏書,書脊連續輕磕在木架上,不住發出“咚”聲悶響,折騰得動靜越發得大,似是想尋的書怎也尋不到,人已有些不耐煩了。

她眉目間漸見焦躁,緊蹙秀眉,又再抽出一本書來,倏然,她耳廓一動,便見書架一頭的走道處,有人從“吱呀”聲中緩步走出。

她下意識做出一副戒備姿態,將手上那書又不動聲色塞了回去,背靠書架,眼神防備冷靜,卻見來人著一身水藍深衣,身姿俊秀挺拔,手上捧了本半開書卷,停在她身前十步開外,遠遠覷著她,周身籠在側窗落下的天光之中,夾裹一身徽墨清香,朝她溫雅笑著一點頭,美好得似是自這樓裏書卷之中生出的仙人一般。

“你這翻書的動靜——”那人溫聲嘆一句,愕然又無奈,狹長鳳眸裏蘊了些許揶揄笑意,“怎也跟打仗似的?”

“謝——”霍長歌驚詫一瞬,霎時緩了那一身提防姿態,喜笑盈腮地抿唇凝著他,俏生生喚道,“三哥哥!”

“嗯。”謝昭寧應她一聲,見她笑,仍是下意識往後小退一步,“想尋甚麽書?我幫你。”

霍長歌卻沒回他,輕咦道:“三哥哥不當值?”

“今日輪值,能歇半日。”謝昭寧道。

“哦。”霍長歌點了點頭,負手朝他走過去,腳步輕快,“三哥哥又在看甚麽書?”

她只隨口一問,卻見謝昭寧耳尖陡然微微一紅,眸光一錯,也不答她。

她便越發起了疑,往謝昭寧身側一杵,探了頭就往他手上瞧過去,他只下意識將那書卷攥得緊了,身子僵硬一挺,卻也不躲不避。

“北疆地處京兆尹之東北方位,轄境三州,西起翼州,過並州,東至幽州遼東府粼江……”霍長歌就著他手,嗓音清亮得念過一句,“噗嗤”一聲輕笑,杏眸若一泓秋水般明亮剔透,仰頭對謝昭寧撒嬌似得怪罪道,“我說我怎麽也找不著《北疆州郡地方志》,原是讓三哥哥拿去了!”

她每念一字,謝昭寧面色便越紅一分,待她念完一段,他連眼下那方小痣也紅得快要凝成血珠滴下來。

“幹嘛?對著地方志,琢磨著怎麽用你騎兵嗎?”霍長歌一語戳破謝昭寧心中所想,眼眉一挑,調笑似地看著他。

謝昭寧便老老實實應一聲:“嗯。”

“看來我果然不是個好夫子,這課上磨破了嘴皮子也不管用,還得三哥哥自行尋了書來讀,哎,好生失職啊。”霍長歌浮誇聳肩一嘆,一對水汪汪的眼珠古靈精怪一轉,謝昭寧便讓她活活逗出了淺笑。

他抿著笑意,抿得唇線轉折越發得明朗漂亮,將那書合上,往她手上一送,也不說話。

“……你不看了?”霍長歌一怔,笑著又問。

“原是已看過的,這幾日總聽你念叨,便又——”謝昭寧話說一半,一頓又道,“你呢?怎又想著要尋北疆的地方志?你可還用得著再看?”

“還不是我這幾日總與你們念叨——”霍長歌拿了他的話,原模原樣含混回他半句,謝昭寧便聽懂了。

“想家了?”謝昭寧溫聲試探一問。

霍長歌就勢可憐巴巴使勁兒一點頭,腦後小髻一顫一顫。

“那你去那處坐下看吧。”謝昭寧輕嘆一聲,擡手斜斜往一處墻角指過去,“那裏有桌椅。”

他說完與霍長歌拉開些許距離,看樣子是想避嫌走了,霍長歌心念一動,出聲攔他:“三哥哥——”

謝昭寧擡眸覷她一眼,她將手上那書“嘩啦”一聲翻過,隨意展開一頁,認真問他一句:“原北疆三州歷朝歷代的地方志,皆已毀於戰火之中,如今府裏存的不過是我爹著人另修的,殘缺了不少東西。我曾聽聞幽州史上有過一次大地動,江溢山裂,屋宇多壞,一夜死傷便有數萬人。三哥哥可於這冊書卷中瞧見過?”

謝昭寧聞言一頓,心念電轉間,與她迅速一點頭,與她道:“你隨我來。”

他引著霍長歌去往後排書架,自架中抽出一本《幽州郡縣志輯》,依了記憶翻開一頁,仔細掃過一眼,並指點著那書中一行小字,側身示意霍長歌道:“四百三十七年前,幽州遼陽,四月地震如雷,塵灰蔽天,垣屋欹側,人畜深傷甚多。自燕州至東邊郡縣三十餘,壞城郭,凡殺十四萬五千八百一十一人。”(註1)

霍長歌見那書中只小字寥寥幾筆,就已平靜敘述完一場大災禍,呼吸不由一滯,耳畔霎時便有百川沸騰、山冢崪崩的轟鳴響動與淒厲哀嚎慟哭之聲,她倏得站立不穩,眼神微有失神,擡手下意識一把抓住謝昭寧手臂。

“郡主?”謝昭寧與她緩聲念完那一行記錄,猝不及防讓她貼身一靠,溫溫熱熱的身子伏在他臂彎間輕輕顫栗,似是怕急了。

謝昭寧想將她扶穩推開,又見她低頭露出一段白皙脖頸,尤顯修長脆弱,與她往日那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樣簡直天淵之別,心下不解又不由心軟一瞬。

他擡眸往左右機警一瞥,輕聲一嘆,便通紅著一張俊顏,讓她繼續這般靠著了。

“怎得?”謝昭寧溫聲問她,“身子不大舒服麽?”

“夜裏做夢,總是夢見北疆地龍翻身,嚇著了。”霍長歌悶聲在他臂間隨口編了瞎話,隱隱啜泣一聲,“害怕。”

謝昭寧:“……”

“若按這書籍記載,千百年來的地動皆算上,哪裏便都不安全了,豈止北疆曾有過一次地動呢?”謝昭寧啼笑皆非長嘆一聲,頓覺她眼下心思沈重得倒不似這個年紀的姑娘家,雖未有淩雲壯志,倒也心系百姓家國,怪讓人心疼的,遂安慰她道,“你也說了那是夢,快起來吧。”

霍長歌細細弱弱應一聲,擡頭昵他一眼,仍是一副心有餘悸模樣,往後小退一步:“你說,這樓裏可有教人如何躲避地動的書?”

“這些若是能避免,便無天災一說了,我閑了且幫你尋上一尋,你也別再多想了。”謝昭寧將那書合上往架中一放,也不再給她瞧,轉身輕聲勸她,“莫怕了,你就是想家了,回去吧。”

“不想回,你記得幫我尋書,莫誆我。”霍長歌抿唇郁郁寡歡一搖頭,莫名便想貼著他多說說話,“我確實也想爹爹了。”

她那一聲“爹爹”,令謝昭寧眼神一動,也恍然現出些憂郁的影子來。

“三哥哥,”霍長歌眼瞅著他一瞬怔忡,便曉得他也被一言勾起了對自己親生父母的思念,遂試探問他, “三哥哥家是哪裏的呢?我幼時聽爹爹提過一句,謝翺謝將軍原也是北地出身,又葬在翼州清河,卻天賦異稟,竟猶善水軍。”

那是自元皇後古氏一族隕落後,這數年來,謝昭寧頭次從旁的人口中聽到自己父親的名諱,一時間,竟是眼裏隱隱蘊了些淚光。

這世上竟還有人記得他生父原名謝翺,生前乃是將軍,謝昭寧原以為,只死後被追封為清河郡王的謝翺早已泯滅於新朝建立後這十幾年的過往中,不為人知了。

“……常山郡。”謝昭寧眼神倏然溫柔,微微發亮,似是碎了一把冬暉在裏面,又暖又惑人,霍扶光一時便瞧得有些楞。

“……三哥哥家在翼州啊!”霍長歌聞言驚詫擡眸,竟難以置信道,“原——原——”

怪不得他前世對於北疆的傾覆、霍玄的身死原那般自責,因霍玄半生守護的亦是他的家鄉。

霍長歌駭過一息,緩過心中驚濤駭浪,心頭又如刀割似得難過悔愧,她再強自抿出明亮笑意,一牽謝昭寧衣袖,扯了他一下:“你隨我來!”

謝昭寧便茫然讓她揪著一路踉蹌上到了五層閣頂,出了閣內,站在外廊上,著一身單薄深衣,與她一同臨風而立。

那書閣高得驚人,站於頂樓之上,便能將整個京城盡收眼底,臘月午後的京都不似尋常熱鬧,街道空空落落的,鮮少人煙。

霍長歌手扶闌幹瞇眼覷著太陽辨過方位,擡手遙遙憑空一指東北處,回頭俏生生笑著與謝昭寧道:“往那裏走,一直走,出了中都過得京兆尹,不遠便是翼州了,三哥哥——”

她指的地方,不過虛空一個方向,往遠了望也不過是一片天接著一方地,天地一線處甚麽也瞧不清楚,可謝昭寧卻下意識順著她指尖,極目遠眺出去,這十幾年中,從未有人與他這般指過家的位置。

有那麽一瞬,他似乎,當真看到了翼州常山郡隱在遠處雲霧籠罩的天邊。

“出了三輔地界,便可直入翼州,”霍長歌嗓音悅耳清亮,似一道清泉淌在山澗,在謝昭寧身側輕輕地道,“翼州地處平原,路甚是好走,卻冷得厲害,風似刀割般刮在臉上……騎馬行過五六日,方才得見一片連綿群山……山上野草比人生得還要高,郁郁蒼蒼,一路蔓延至天邊,似是要長到天上去,風一吹,隨之搖晃,便要發出‘簌簌’的聲響……”

謝昭寧隨她言語,眼前便似已瞧見了那茁壯蓬勃、令人震撼的生命力。

原來他的家鄉——是這樣美好的地方啊……

他聽著聽著,側眸不動聲色昵著霍長歌,唇角越發漾出明顯的笑意,心裏很暖也——很感激。

甚至於——

那一瞬,他恍惚想,她原也不需長成旁人心中預設的模樣,不用心胸廣闊,不用鐵骨錚錚,也不用淩雲壯志,只是如此,倒也不錯?

註1:取自原文:“四月地震如雷,塵灰蔽天,垣屋欹側。涇陽、鹹陽、高陵城無完壁,人畜深傷甚多”——王圻《續文獻通考》卷二二一。

“自京師至北邊郡國三十餘壞城郭,凡殺四百一十五人”——《漢書·五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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