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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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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新歲伊始,城中氛圍漸漸回歸正軌。

街上行人相較日前稀疏了許多,上工的繼續上工,當差的繼續當差,得假的仆從婢女們又重新回到了府內。

各鋪面的客人已然以肉眼可見的程度驟減。

唯獨宋辭的津津食肆,在預熱宣傳和美食誘惑之下,仍展現著驚人的攏客實力。

辰時四刻,從朱雀大街的起首遙望過去,人煙罕見。唯有一團殘破的邊角布料,正隨冬末的寒風起舞,打著旋兒橫繞飛遠。

食肆門前,一半食客聞訊早早趕來,另一半則本著湊熱鬧的心理,見此處嘈雜湊個熱鬧……總之是將路段圍得水洩不通。

前堂內依舊照老規矩,端坐著數十賓客,就近觀禮。

看身型樣貌,與上次火鍋場有半數相同,想來是已經摸清了規律,記住日子和時辰,搶了個最頭前。

自古有人的地方,就不缺言談。上次是,這次也是。

眾賓客無論湊得近的,還是站的遠的,見到堂中那口翻湧的油鍋,以及宋辭的架勢,皆忍不住私下裏交頭接耳。

“安兄,依你瞧,今天這鬧的又是什麽新花樣?”

年輕男子慵懶地靠在椅背上,一只掌心虛握扶手,另只用肘拄著,手托腮道:“八成是巨勝奴、見風消之類的吧。近些年炸食也翻騰不出什麽新花樣,左不過是些點心。”

“是是,安兄說的極對!油炸嘛,只能是些零散小食,登不得臺面的,難道還能當主菜不成?”

“安公子真是厲害!這廚娘都還沒制出來呢,就全被公子您給看穿了!”

“都說這食肆的掌櫃廚藝精絕,聞名二州……依我看,造勢頗兇,後勁不足,倒也無以為慮。”

被同行幾人眾星捧月的年輕男子垂眸,淡淡勾起一側嘴角,手指敲打扶手邊緣:“誒,起了個大早,興師動眾的……看樣子是白來了。”

“宋掌櫃……”他低沈的輕音很快便掩蓋在油鍋的劈啪聲,與周遭議論的嘈雜聲裏。擡眸,盯緊那道聲音,他以僅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念道:“你讓我有點失望啊。”

意味深長的一句話,被壓進了眾口紛紜當中,不知何時生出,不知何時消止,十餘步之外的宋辭自然無從知覺。

她兀自整理著食材,專心致志,靜候開場。

將各式肉菜串在竹簽上,方向一致排好,色彩繽紛鮮艷,煞是好看。

“瞧這架勢,難道她還想炸肉和菜嗎?”

“胡鬧!這些東西炸了能吃嗎!”絡腮胡前半句聲線略高,隨後低低壓下後半句,湊到年輕男子耳邊:“公子,您快看!”

隨著下端那人的低呼,用眼色示意,所謂的安公子順視線望過去,不禁神色一動。

兩人從對面不遠處的身影上收回視線,彼此交換無聲的訊息,皆感到有些不可思議:“果真如此……?”

“還真是讓我意想不到!”

與此同時,另一邊的宋辭默聲打開系統錄制,用筷子尖沾了些面糊,見水滴狀的黃白色面糊在油中瞬間被炸至膨起,漂浮在表面,由此判斷火候正適宜。

規規整整串在竹簽上的冬菇、菜豆,尖椒包肉、土豆片、鮮肉、香腸等,不裹面衣,按易熟程度的長短排序,前後間隔幾分鐘,依次下鍋。

因為今日她制作的是一人份,食材雖有葷有素,但不至於混雜串味,所以放在一起炸熟。

宋辭想過了,若是以後決定要售賣炸食,她會采用葷素分離的方式,魚蝦也另放一口鍋。每天少放勤換油底,不僅能最大程度保證每種食材的原味,且衛生能得到很大程度的保障。

望著鍋內翻湧的半透明橙黃液體,從底部向上升騰起大大小小的泡泡,爭先恐後浮在表層,看上去白花花一片。

這油是她在食肆開張後,特意去與相熟的糧坊談下的專供訂單,效仿現代的菜籽油。即便味道不如動物脂油香醇,仍是烹制食物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等待菜食在鍋中炸制的途中,宋辭短暫離開鍋邊,來到桌旁調配醬料。

白凈瓷罐一字排開,上面沒有寫標簽,為的是保護自己從系統裏帶來的調味料不會暴露。

換做過去,她一星半點都不敢讓這些東西在外人面前暴露。

現如今倒是大膽坦然了許多,不僅拿出來隨用,甚至還如此的明目張膽。

因為最大的隱患被掃清了,蕭承鈞不再整日死盯著懷疑她,反而與她站在同一條戰線上,傾聽袒護,出謀劃策……

但這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

隨著有人在身後分擔支撐,底氣增強,以及自身聲名的遠播,宋辭想……每個廚子都會有自己慣用的手法,和獨門秘方,這並不奇怪。

單說清輝鎮上的鐺頭們,有自己釀造豉汁的、獨創醬料的、會吊湯頭的……誰都不會把自己的技巧無私貢獻給別人,大家都捧著瓶瓶罐罐,甚是神秘,那她為什麽就不可以呢?

宋辭用的醬油、醬料,還有這個粉那個面,雖然有些原材料是西丘不存在的產物,但形式上沒有任何異樣。她用醬油,旁的鐺頭用的是豉汁。她用現代工藝的醬料,西丘也有醬料。她用胡椒粉十三香孜然粉……西丘同樣有鹽巴和各式香料。

只要她不說,沒有人會僅憑旁觀,參透其中原委。

哪怕是親口嘗過,也只會覺得她獨門秘料獨樹一幟。任何人的腦子都不會搭錯弦,設想它是否來自另一個世界。

如此一來,宋辭便也釋然了。

她只管理直氣壯的去用,宣稱是自己私下制作的,並有蕭承鈞從旁幫協,一切都將滴水不漏。

不過今日,宋辭沒有選擇形態過於離譜的調味料,只是將甜辣醬、五香粉、辣椒粉、胡麻、孜然、雞粉放進一個大碗中,舀出鍋中熱油,淋了上去,混合成半稠流動的糊狀。

當滾燙的油與調味料接觸到的那一刻,碗中上方“滋”的一聲被激起一道白霧,隨之而來的是撲鼻的香氣。

甜辣醬的,芝麻的,孜然的,以及其他並不頑劣但浸潤到深處的味道。

與此同時,鍋中的肉和菜均已悠蕩蕩漂在油的表面,金黃直挺,脆而不焦。

宋辭用夾子把它們三三兩兩撈出,放到細網上瀝幹,免得發膩。

瀝油的時候,毫不耽誤地將捶打松軟的雞肉厚片放進特制面糊,裏面提早放入了澱粉,沾勻後撲上雞蛋液,最後在幹饅頭碎屑中打個滾兒,平順放入油鍋。

由於雞肉片已經提早腌制過,所以滋味格外香濃。

外層的饅頭碎屑也是昨天籌備好的,將饅頭放在她後院的小烤箱中簡單烘烤一下,揪成細小的團後再次烘烤,最後在它已然酥脆的狀態下,放入袋子裏敲成絮狀,用來代替不能直接露面的面包糠。

不一會兒,雞排炸熟,夾出後攤平在瀝油網上,油花閃爍翻騰著從它的表皮鉆上鉆下,原本雪白的饅頭絮,此刻也化為了金黃的羽衣,片片細膩,又直立分明。

堂中賓客在安靜失神觀看良久後,終於反應過來,私下嘀咕議論。

“那是什麽肉啊?看樣子不像是羊。”

“應該是魚吧?感覺白白的。”

“錯了,是雞,你們連雞肉都不認識嗎?”

先前說話的人訕訕縮了縮脖子:“我又沒摸過竈臺,我怎麽認得雞肉的樣子?平時見的都是燒雞燉雞。這生雞肉,還是頭一次見!”

“不過話說回來,這可是肉啊!像巨勝奴般拿去油炸,能吃嗎?”

“喏。”他揚了揚下巴:“你看人家,那不就準備開始吃了嗎?”

“嘶……”

“不可思議!”

——

將油鍋下方的明火熄滅,由夥計收走炊具和調味料,僅留幹燥潔凈的桌面,與桌上金黃誘人的食物。

宋辭摘下圍裙,松開綁袖的帶子,虛撫平前襟,坐在正對賓客方向的椅子上。

伸手握住大把炸食的竹簽,好似拾起滿滿當當的一捧花束。

雖然這花束也有紅有綠,色彩艷麗,可它卻並不清雅,而是濃油赤醬的奔放豪邁。

手腕上下輕甩,瀝幹最後一絲油滴,隨即從細網拿到面前的大盤子上,平平攤開,淋上調好的醬料汁。

甜辣醬赤紅鮮亮的色澤猶如琥珀,其中點綴著芝麻和孜然粒,稠稠地緩慢流動,像河流般蔓延,極致包裹住炸好的食材。

瀝得幹爽的雞排撒椒鹽粉,保留酥脆口感。兩者分別放在左右手邊,香氣止不住的湧進鼻腔裏,惹得在場食客瘋狂吞咽口水。

宋辭想吃炸食已經很久了,此刻全然顧不及旁人,一副純良又期待的神情,準備開飯。

她擦凈本就不臟的雙手,沈了口氣,率先拿起有她半個頭大的炸雞排。

說著不管不顧,實則骨子裏養成的吃播天性,令她動作上終究還是與日常進食有所不同。

放緩手上的速度,並無刻意展示,但還是能讓賓客們充分看到食物的形狀色澤,最後才送進嘴裏。

清脆的“哢嚓”聲伴隨細微的沙沙聲響,雞排被咬下一塊,內裏軟嫩的白色從金黃羽衣中探出來,半遮半掩,猶如美人衣衫下瑩潤滑嫩的肩頭。

腌制過的雞排本就有些滋味,肉質柔彈多汁,不柴不硬,合著外皮的酥脆,再加椒鹽粉,融合交織到一起,譜寫和諧的樂章。

“嗯……”宋辭的口鼻中輕不可察的溢出一聲感嘆,一種幸福滿足感油然而生。

有時,人味蕾上的滿足並不一定完全來源於奢貴的珍饈。

雨天踩著陰冷濕潮回到家,洗個澡換上舒適幹燥的衣服,喝上一碗醇和的熱湯。冬季飄雪時節,圍著熱氣騰騰的火鍋吃的暢快淋漓。炎炎夏日聽著風吹搖鈴與蟬鳴,吃冰西瓜和涼面……

甚至饑腸轆轆的狀態之下,吃到泡面也能讓人感到確幸與感動。

或許心靈的滿足,需要以珍貴作為前提。

但身體所需的養分向來單純,在適宜的時間,吃自己想吃的東西,人們便會抑制不住的快樂,即便它並不名貴。

自宋辭來到西丘以後,除了偶爾慰勞自己,其餘多數都要順應時代,吃那些清寡的菜式。

倒也不是說這裏沒有高油高鹽,只是比起現代那些科技食物,的確是過於遜色,讓人覺得食之無味。

吃掉半塊雞排後,她投入竹青色淺口小杯盞裏一顆冰梅子,隨後倒入少許青梅酒,一飲而盡。

酸甜清爽的味道在口齒輾轉,驅散油膩。

再戰炸食,盤中串串們被醬汁浸潤入味,無論黃色綠色還是紅色,都裹著一層芝麻孜然甜辣醬汁。

盤中都是她愛吃的菜,所以前後沒有差別,按順序一樣樣品嘗。

冬菇彈牙,土豆綿密,菜豆爽脆,青椒有著自身獨特的香氣,炸過以後仍然清甜,汁水四溢,辣中帶麻。裏面包著的肉餡熟後抱成一團,咬下去十分緊實,香味直沖天靈蓋。

過油後的食材,每種都充分的被激發出香氣,香脆誘人,能在食材之餘品嘗到甜、鹹、辣,孜然還有熟芝麻的味道。

宋辭吃的很開心,原本空洞的內心,瞬間被熟悉的食物所填滿。

可場上的賓客們,卻在大部分羨慕垂涎之中,生出一絲不和諧的聲音。

“一個姑娘家,就這麽用手直接抓著食物,太不雅觀了吧?”

“是啊,而且邊吃著,醬一滴滴垂下來,萬一落到衣衫上可怎麽辦?”

適才低聲議論著的,與安姓男子同行的人,故意拔高音量:“想我西丘乃是禮儀之邦,言談舉止,坐行食寢,那都是大有講究的!凡事不講禮法和臉面,全靠本能,和牲畜有什麽兩樣?”

隨行聞言,兩人一唱一和:“咱們西丘烹制的派系雖多,家家都有自己的考究之處……這隨心所欲的野路子,總歸禁不起推敲,走不長遠的!”

“對啊對啊。”“確實有些不合乎禮儀。”

“甭說是權貴,就連我等百姓都覺得拉不下臉,估計只有沿街行乞的才肯這般吃法吧?”

宋辭擦擦嘴,聽到眾人的言論後第一反應不是心驚憂慮,也不是羞愧自責。

而是,郁悶氣憤。

她將手絹往桌上一扔,眼眸輕輕挑起:“比起進食的方式,我覺得還是味道更重要些。”

“況且,只是沒有用竹箸,直接用了手,這很奇怪嗎?”

“我的手,拿著我要吃的東西,放進我自己的嘴裏,又沒放進旁人的嘴裏。手是潔凈的,過程沒有蹭到臉上,沒有滴到衣衫上,更沒有弄臟桌子……”

“碳烤羊腿的方式也是用刀切下肉塊,用手蘸著椒鹽放進嘴裏,還被美譽為豪邁。為何到了我這裏,大家就無法接受了呢?”

她盡可能的平穩語氣和語調,解釋道:“今日只是試菜會,做一些新的菜品給大家看。如果廣受好評,那就推出,若接受不了便輕輕放下。”

“既然大家覺得這種菜式不好,後續不放在菜單上就是了,大家不必急著批判。”

沒等她說完,絡腮胡男子率先站起身,甩了甩手:“沒勁!浪費時間,走了。”

“原還以為有什麽驚喜,結果是空歡喜一場!”

“散了散了!”

人群隨著說話的為首,呼啦啦站起身,意圖離去。

宋辭很快便發覺,所有言論都是以那幾人為首散布,賓客離去也全是受到了他們的鼓動。

這時,蕭讓塵緩緩從另一側的賓客首席站起來。

“宋掌櫃,請給我留一場席面,我要用來宴客。席間全部菜品,皆采取你方才所食的菜式。”

他的捧場,讓紛紛離去的賓客止住腳步,下意識回過頭,向他投去視線,看看究竟是怎樣一個怪人。

見所有人的註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蕭讓塵氣定神閑,淡然吐出一句力拔千斤的言辭:“不僅如此,接下來三日的餐宴我都訂下了,所有人皆可以來赴宴,不必花半兩銀子。”

“前提是,只供應你方才所制的新品。”

蕭讓塵一字一句的話音落下,不僅堂內屋外的圍觀群眾傻了眼,連宋辭都倒吸一口冷氣,心想道:大哥!我讓你當托,沒讓你當冤大頭啊!你是不是傻?這得花多少銀子呀!!

他卻向她眨了兩下妖冶的狐貍眸,走到她身邊,低低道:“如果他們那麽有骨氣,覺得此法不雅,最好不要來占這個便宜。”

宋辭在賓客鬧起來的時候,都沒覺得自己有什麽問題,可聽到他這麽說,突然有種後知後覺的沮喪:“你也覺得這菜式很糟糕嗎?”

“不。”他搖搖頭:“我覺得好極了。”

“正因如此,才甘願掏銀子請客。我相信以你的廚藝,只要有人嘗過,口口相傳,便再也不會有人提出質疑。”

原來他竟如此的用心良苦……

宋辭突然鼻腔一酸,倍感動容。

正當兩人對視之際,氛圍一片大好,堂中年輕公子暗中窺視良久,終於邁開步子走了過來。

他一只手背在身後,一只手捏著蹀躞上懸掛的玉佩,四方闊步走近:“這位是宋掌櫃吧?久聞大名。”

宋辭和蕭讓塵同時回過頭。

“在下姓安,名夜,中原人士,行商經過此處,聽聞有位廚娘手藝聞名遐州城,特來見識。”

她寒暄道:“我姓宋,宋辭,平日喜好鉆研些稀奇古怪的菜式,沒你說的那麽厲害。”

安夜笑了:“你太過謙虛了,其實你做的菜式很好,很厲害,讓我開了眼界。”

“方才的那些人我認識,是城中的商家,開酒樓的,許是嫉妒你生意比他們好,故意來攪亂,你別放在心上。”

她恍然:“哦,難怪。”

剛聊了沒兩句,蕭讓塵在旁看這個安夜,怎麽看怎麽不對勁,心中憋悶,想喊上她一起離開:“咱們……該去樓上了吧?”

畢竟她答應過他的,兩人還約好了,今天試菜會結束後,宋辭會給他做些西丘的菜式,帶他認識食材的味道。

還沒等宋辭回答,安夜搶先一步在前,說出了心中盤旋已久的疑問:“這位是誰?”

“他是你男人嗎?”

依他猜想和多方打探,她應該是和他有著非同一般關系的。

如果真是那樣,為了長遠的計劃,倒也不妨一試。

試著,接近她……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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