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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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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回(上)

【春覆至友朋重聚宴】

卻說兄弟倆從奉先寺出來,俱各默有所思。蔣銘自從得知蔣鈺離世那天開始,胸口就如有個石塊壓著,又沈又悶,此時忽然好像一下搬開了,心底升起莫名的松緩之感。便道:“都這時候了,別忙回家去,吃了飯再回。”

二人上了如意樓,點了兩碗素面,兩屜香菌包,三碟素蔬,一壺茶,幾樣素茶食點心。蔣銘吃的香甜,說道:“怪不得父親說悟因大師有修行,果然見面勝似聞名。今天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可謂獲益良多。”

允中陪笑說:“是吧,悟因師父是住持大師,佛經論著是精研過的,總能給人啟發。有時我來也不說什麽,只在他身邊坐一坐,心裏就覺安靜,有些法喜。”

蔣銘點頭:“說的是。以後倒是可以常來,與大師請教請教。”

允中應道:“原來我想,人生一世,最重要的是做個忠臣孝子,顯親揚名,如今卻不這麽想了。人身難得,佛法難聞,人生第一件大事,乃是覺悟解脫。真羨慕那些出家僧人,遠離世俗煩惱,一心修行。要是我也能出家修行就好了!或者皈依三寶,做個居士也好,也是往解脫岸上近了一步!”

蔣銘正撿起一個包子要吃,聽這話就把筷子放下了,皺眉道:“胡說什麽呢!什麽和尚居士,你又胡思亂想,不知生,焉知死?俗世上的事你還沒活明白呢,就想出家修道了?”

嚴厲看了他一眼:“這話不許在家說,更不能在父母跟前說,否則我饒不了你!”

允中正吃著,沒料到他忽然這樣,忙咽下口中食物,委屈道:“我明白,這話只能與你說說,在家如何敢說呢?”

蔣銘悻悻地罷了:“我看以後你還是少來吧,你這生就聰慧的腦袋瓜,萬一跑偏了,出了家,如何是好?不把咱爹氣壞了,娘也要傷心死。”

允中苦笑一下:“我不過想想。上次我跟悟因大師說這話,大師說我塵緣未了,要是出了家,負了因果,修行也不會有成就,不如在事上修,反而更好。”

蔣銘聞言松了一口氣,連連點頭,欣慰道:“大師說的很是,你知道就好。”吃畢倆人回府不提。

時光迅速,轉眼到了冬至,各項事務使得兄弟倆著實忙碌了一陣,就到春節了。因年內有喪,一應歡飲宴樂之事全免,連桃符也沒換新。蔣銘和允中分別帶著陳安、陳升等人,往寺廟布施印經、施粥,並四處施舍銀米周貧濟苦……到了新正佳節,父子們閉門謝客,亦不出訪拜會。家下門人夥計來拜年,也不過行個禮就去了。

虞先生年底來金陵住了幾天,兄弟倆每日只在家裏陪著父親和先生說話、下棋。武繼明和蕭純上來拜年,約兄弟倆出門聚宴,蔣銘推辭不去。看看過了正月十五,繼明又送帖子來請,說馬懷德來了,想見面吃個飯,聊聊。

蔣銘就對父親說了。蔣毅道:“既是這樣,你兩個去吧,只是註意分寸,不可太放縱了。畢竟你大哥走了還不滿一年呢。”蔣銘應喏:“知道了。”

就把這話給武繼明捎去了,繼明把吃飯地方約在錢豐花園子裏。這一天,蔣銘同著允中往水帕巷來,節氣早過了立春,天氣回暖,雖然風吹還有料峭寒意,卻是陽光明媚,草木發芽,鳥鳴啁啾,天地間一派欣欣向榮。

走到臨近巷子口,望見武繼明在路邊站著,見二人招手笑道:“還怕你倆不來呢,蕭純上和表哥剛進去,我在這裏等你們,也曬曬太陽。”

蔣銘笑道:“何必等在這裏,快進去吧。”繼明笑呵呵:“我跟允中兄弟說個話,”向允中道:“前日倪大尹家大娘子來家找我娘說話,說起去年過年時候,給允中兄弟提過一門親事。現在女方還等著,想提又不方便提,不知怎麽是好。府上老爺太太說過這事沒,意思如何?”

蔣銘還是頭一次聽說這事,問允中。才知道倪大尹的妻舅在揚州做刺史,家裏有個女孩兒十六歲,要給允中說親,正趕上那天出了叛亂的事,就沒了下文。

允中道:“爹娘再沒說,家裏出了這大事,哪裏顧得上?再說二哥還沒成親呢,我急什麽?煩請繼明哥回去跟老太太說,可別耽誤了人家姑娘。反正我這兩年是沒心思,以後又不打算科考做官,也怕配不上人家。”

武繼明一拍允中肩膀:“你這話就是推脫了,行!我回去跟我娘說,本人就不樂意,讓他家趕緊另尋嬌客吧。”

三個一起走來。忽見一乘小轎急急地從身旁路過,走到院門前停住了。轎子裏出來一個女子,模樣不到二十歲,生得清秀幹凈。身穿一件白綾子襖,罩著淺碧繡花長褙子,下面穿水色羅裙,頭上一塊素白孝帕裹著發。

女子下了轎,跟著的小廝把轎底下兩只包袱拿上,打發轎子走了。女子徑自上前敲門,門開了,裏面夥計說:“小娘可回來了!小大姐兒剛醒了找您,好不哭鬧,再不回,老爺就叫出門去尋呢!”女子不答話,匆匆進裏去了。

夥計將小廝讓進去,把著門向外探頭,看見蔣銘三個,忙又將門敞開了,走出來躬身陪笑:“三位客官好。”

武繼明問:“剛才進去的是什麽人?”

夥計回道:“是俺們主人家娘子。”

繼明轉向蔣銘笑道:“這老錢!神神秘秘的,他這園子不顯山不露水,不知藏了多少人!認識好幾年,從來不知道他還有家眷在這兒,他也不說!”

問夥計:“你家主人娘子是新來的,還是老早就在這兒住的?”

夥計答:“就是年前才來的,並不是家裏大娘子,是一位姨娘。”

武繼明嘖嘖:“這老錢,還以為不食人間煙火哩,原來竟是個風流妙人兒,今兒非得好好說說他不可!”

一行進入裏面,走不多遠,就見錢豐方巾道袍一陣風似的迎了出來,舉手笑道:“三位公子一向可好?”又道:“最近事情多,年前回了一趟老家,這幾天得力的夥計又有事,請假回鄉去了。前日繼明兄告訴要來,都沒來得及安排,物料都不齊全,今兒恐怕要簡慢了,還請各位多多包涵!”

繼明笑道:“不妨事,也是怪我說的太遲,咱們老朋友,哪有那麽多講究,豐簡隨緣,就是家常相待,我還能挑你不成?”

錢豐笑道:“繼明兄這麽說,更讓錢某無地自容了,越是老朋友越是不可怠慢,不然,遠之則怨,近之不遜,錢某豈不成了夫子曰的那起小人了。”眾人都笑了。

說笑間,來到一處三間廳事。只見房前道路兩邊種著十幾樹梅花,正開到盛時。花香馥郁,陽光下紅雲爛漫,一陣風吹來,花瓣紛紛飄落,便如落下一陣芬芳紅雨。馬懷德和蕭純上從屋裏出來,眾人相見,又賞玩了一會兒梅花,進裏坐下,夥計端茶點過來。

錢豐道:“勞駕各位,還須等一會兒,才能上酒菜來。”

武繼明笑道:“急什麽,都說了不礙事的。我們就是來借你地方說話,別的隨意就好。”

允中環視房間,看見墻角放著一個汝窯貫耳大青瓷瓶,瓶裏供著梅花。另一邊案上擺著個精致的金蟾香爐,飄出裊裊香煙,氣味十分清雅。便問道:“這是什麽香,這樣清幽?”

錢豐笑應道:“也不知是叫什麽香,說是上等白檀,加上零陵松柏調制出來的。”

允中笑讚道:“這個香別有韻致,又不沖犯了梅花香氣,倒是相得益彰的。錢先生真乃個中知音人。”

錢豐:“三公子取笑了,我哪裏懂得這些?是朋友送的,不多些,我想幾位雅人正好賞鑒,才剛叫人點上,”又道:“幾位請先坐,我過會兒再來。”匆匆去了。

眾人坐下吃茶,寒暄了一會。距離上次相聚過去整整兩年,五人多少又有些變化。蕭純上前年冬天得了個兒子,現下已滿一周歲,蕭老太爺高興的嘴也合不攏。純上算是完成了傳宗接代的重責大任,一心要求功名,本來準備去年春天去京科考的,因為叛亂攔擋在家,就此耽擱了。

馬懷德平叛期間受了重傷,雖是好了,卻因經絡受損,使不得大力,從此再不能上馬殺敵,因平叛立了功,在他父親軍中升任了參軍,卻是個虛銜,無事可做,待著無聊,便來找武繼明玩耍。

至於武繼明,最近忙著找湯麗娘,不見麗娘蹤影,心情不佳,虧得他心寬,日子還算過的快活。

吃茶說了會兒話,蔣銘和蕭純上就要下棋。武繼明道:“下棋多冷清,不如玩牌熱鬧。”於是大夥玩牌,混了一會兒,夥計擺布酒菜上桌,眾人罷了牌,圍桌落座。

說笑一會,武繼明就把別的都忘了,三句話不離本行:“承影兄,要不咱們還是找個唱的姐兒,或者叫兩個小優,讓老錢就近叫一個,說話就來,也熱鬧熱鬧,請你們來了吃寡酒,我有些過意不去哩。”乜斜起眼睛笑道:“你們還記得沈姐兒麽,就是那年咱們在莫愁湖湖亭吃酒,叫來供唱的沈惜惜,彈的一手好琵琶!老錢說,一直都惦著二哥呢!”

蔣銘笑了一笑:“多謝繼明,還是不必了,我這次原是為守制的名義回來。昨兒我父親還囑咐過,出來飲宴已是不合禮數了,咱們知己朋友間,也罷了。”眾人都附和,蕭純上道:“承影說的正理,等下次吧,肅靜也有肅靜好處,咱們每次聚都只顧著玩,說話說的不盡興,今天沒外人,正好說些體己肺腑之言。”

於是開席,斟杯遞酒,說笑著飲了兩巡。

武繼明向蔣銘道:“那時二哥高中,金陵城多少有女兒的人家都盯著你府上,只是不敢出言高攀。後來你怎麽去邊關了?一定有什麽緣故,快跟兄弟們說說。”

蔣銘笑道:“也沒什麽緣故,咱們以前不是說過麽,早就想去邊關看看,正趕上個機會,就去了。”

馬懷德道:“這下可上了戰場沒?”

蔣銘笑了:“那是自然!”說著也來了興致,就把如何到了石州,明裏暗裏與統領汪殿成爭鬥的經歷說了些,一個個聽得興致勃勃。

蔣銘又問馬懷德平叛的事:“去年秋天在太原見到陸樸臣,他告訴了一些,戰事場面比邊關還要兇險,馬兄經過些什麽,也給我們說說。”

馬懷德早就想說了,就將自己和湯麗娘帶兵打下三河鎮,遇到陸青,和孫沔軍合兵一處……後來在飲馬川,陸青和麗娘做餌兵誘敵,兩軍大戰的事講了一遍。大讚麗娘道:

“湯娘子真的了得,從未見過女人家那等勇敢。為了給她家脫罪,一口應承下來。那可是面對上萬賊兵,連我也心裏打鼓,後來打起仗來,漫山遍野都是賊兵,直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先我還惦記著,樸臣也答應護著湯娘子,後來都打亂了,哪個還顧得上?湯娘子不知去了哪裏,也受了傷,虧得老天有眼,趕上兗州的竇少莊主路過相助,才沒傷著性命。”

眾人都聽得驚心動魄,問:“後來怎麽樣了?”

馬懷德:“後來賊兵漸漸退了,我和陸青都來會孫大人,忽然李存忠帶了一股叛軍從另一頭殺過來,這人我和繼明、陸青兄弟都見過的,三年前在南瓦子擂臺上還與他交過手。就因為認識,我見著他楞怔了一下,這廝狗娘養的,就是個瘋子!一句話不說上來就殺人,我冷不防,被他橫槍打到馬下,要不是陸青兄弟沖上來,這條性命交代這廝手裏了!他奶奶的,把我肋骨也打斷了兩根!這場仗完了,孫大人讓湯娘子送我回金陵,湯娘子沒進城,把我交給守軍就返回去了。後面的事就不知道了,沒能看到滅了李孟起,真是我平生憾事!”

眾人聽罷,唏噓感嘆不已。武繼明早聽過了這段,說道:“叛亂平息後,麗娘回到金陵,在倪大尹家住了幾天,我去見了一面,她還生我的氣,話也沒說一句就走了。現下赦命下來,她也脫了罪人身份。也不知去哪裏了,真是讓人擔心。”

馬懷德道:“想必正在尋訪她庶母庶弟,到底血濃於水,湯都監只留下這一點兒骨血,她能不顧麽?”

武繼明怨憤說:“這朝廷也忒嚴苛了,立下這麽大功勞,只換了她父親平反,卻不肯赦免一個婦人一個小孩子。”

蔣銘正色道:“話不是這麽說,起兵反叛是多大的事,王益祥犯下的罪,就誅九族也不為過。朝廷赦免了湯家,已是開恩了。”

又道:“你們還記得梁寅麽,上次咱們還在一起吃酒,何曾料到這倆人早都橫了心要造反的?我聽說,梁寅戰死在壽州城門外,人馬踐踏,連屍首都分辨不出…”

眾人不由都想起上次在湖亭吃酒,王益祥和梁寅都在,大夥歡聚一堂,言談說笑,如今兩個都已作古,嘴上不說,心內都是一陣惻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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