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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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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回(上)

【蔣含光城頭托玉】

話說李存忠陪著蔣鈺允中二人飲了數杯酒,又說些過往的閑話,大戰在即,三人卻好像相識很久的朋友一般。看天色漸晚,李存忠起身告辭,說道:“孫沔孫大人領兵舍了壽州,往廬州來了。陸青兄弟隨同,我來時路上與他拼殺了一場。估摸一二日內就到了。”拱手作別而去。

這廂兄弟二人吃畢,常發指揮兵卒收拾盤盞桌子,俱都往屋外去了。蔣鈺仔細看了看允中,問:“怎麽樣,這兩天你在哪兒,他們有沒有難為你?”

允中搖頭道:“沒,就在相鄰院子裏,飲食歇臥一應都周到的,就是不讓我出門。”

蔣鈺微笑說:“那就好。”招呼他到桌旁:“你來看看,這裏竟有一幅王右軍的字帖,也不知是什麽時候的摹本,很得其神。”

允中哪有心思,走到跟前沒作聲。擡頭看了看蔣鈺,喚道:“大哥”,禁不住眼裏泛出淚來。

蔣鈺暗自嘆了口氣,說道:“你不要擔心,沒事,咱們一定有法子回去。”

允中聞言,連連搖頭道:“我不是擔心,也不是急著出去,我,我只想讓大哥快些離開,要不是為了我,你也不會到這裏來,都是我沒用,連累了大哥。”一面說著,眼淚就落了下來。

蔣鈺皺眉,低聲斥道:“不要亂說!親兄弟之間,什麽連累不連累的?不要哭了!你都多大了,動不動就哭!”

允中看他語中有些不耐,忙收了眼淚。

蔣鈺見此,心下愈發不忍,拉他坐在身旁,溫言道:“沒事的,我和他們談過了,答應給太傅寫信,幫他們遞和談的文書,沒別的,等辦完了,咱們就能出去。”

允中急道:“這文書怎麽能寫?寫了不就是附逆麽?勢必連累家裏,太傅雖然與父親交厚,到底是官家親族,再說,不是也讓他為難麽?”

想了一想,又道:“那時雲姐姐家,只是與秦助有書信來往,就遭全家抄沒流配。這書子一寫,等於和叛賊同流合汙,一旦朝廷降罪,爹娘怎麽禁得起?”說著又要哭,卻忍住了。

他說的這些利害,蔣鈺心裏自然清楚。寬慰他說:“並沒你想的那麽糟,我們是被迫的,與雲家不同,太傅也會體察。況且只是通門路遞封書信,李孚他們處境不妙,想必也是要求和,不是什麽大逆的言語。權且先答應他,這中間尋機會讓你先走。你聽哥的話,能走就走,只要你脫了身,我一個人就好辦了。”

允中聽畢,先是點了點頭,忽然又站起來,說道:“不!大哥你別管我,自己快走,今晚就離開這兒!憑大哥的功夫,他們誰也攔不住你。等哥走了,他們留著我沒什麽用,多半也就把我放了,大不了把我扣在這裏,我和李孟起早就認識,他們不會害我的!”

蔣鈺皺眉道:“你這小孩兒心思!這都什麽時候了,哪有那樣的事!我怎麽可能放下你走,我要走,當初就不會來了!”

允中眼裏迸出淚花,他這幾天為了自己輕易被人捉來,悔恨自責,死的心都有了,叫道:“大哥怎麽不走!那時大哥就不該來,我寧願讓他們一刀殺了,也不想大哥受連累!我本來就不是蔣家親生的,哥管我作甚!”

話音未落,只聽“啪”一聲,臉上挨了一記耳光,允中沒想到蔣鈺會打他,一時怔住了。他原本面皮白嫩,登時左邊臉紅腫起來。

蔣鈺連日來被拘在房裏,又擔心兄弟,心裏怎麽不憋悶?那天在寺裏允中說這話,他害怕李孟起動殺心,就很生氣。今日又聽允中說,忍不住動了手。

打完也覺後悔,想要出言撫慰,卻又把話咽了回去。沈著臉斥道:“說的什麽話?!這麽多年,你沒把自己當成蔣家的人麽?不成爹娘白養你了!”

允中心裏委屈,嘴一癟,眼淚撲簌簌落下來。

蔣鈺不覺嘆了口氣,伸手拉允中坐下:“記住,以後再也不許說這話,聽見沒有?”

允中擦眼淚,乖順道:“聽見了。”

蔣鈺:“你知不知道,和王公貴族來往的人那麽多,為什麽他們偏偏去金陵,千方百計引誘我來?”

允中搖了搖頭,忽想起那天李孟起的話,道:“是不是,二哥那時殺了秦仲懷,他們要報仇?”

蔣鈺冷哼了一聲:“要報仇,何須等到這會兒”,轉臉望著墻上畫像,問:“你知道這兩個人是誰麽?”

允中又搖頭。蔣鈺道:“這個坐著的,便是唐國主李煜。站著的,就是當年太|祖皇帝。”

說畢苦笑了一下:“說起來叫人不信,就因為父親和趙元佐來往,我又與這張畫像裏的人面目相似,他們就說我是趙姓族人。誰知這畫像怎麽來的?是不是真容,實在是荒謬的很。”

允中那時聽見李存忠說話,已經是滿腹狐疑,只不敢問。這時看看畫像,又看蔣鈺,心道:“真的十分相似”,卻不敢講,就呆住了。

蔣鈺道:“他們要找的人是我,就算沒有你,也會想別的法子來誘我,要是他們捉了禥兒可怎麽辦?所以不是你連累我,倒是我連累了你。事已至此,不要再想些有的沒的,大哥一定設法救你出去,你要答應我,必得聽話,我就怕你不聽話錯失了機會。你記著,只有你先離了這裏,我再走便容易了。”

允中想了想,咬咬嘴唇:“我知道了,我都聽哥的。”

蔣鈺微露笑容,接著道:“這兩天,他們在給我送的茶裏做了手腳,我只假作不知,將計就計。只要稍稍放松,就好讓你出去,我一個人就算逃不出城,也能脫了他們控制。”

允中聽見這話,想著哥哥平日何等瀟灑,如今受困在此,不得自由。心裏難過,又不敢哭,一臉苦悶。蔣鈺笑道:“不要難過了。既來之則安之,總歸會有結果,普天之下沒有誰是不死的,最糟的情形,不過我們兄弟倆死在一處罷了!也算是為國捐身,不曾辱沒了家門!”

允中此刻有哥哥在身邊,已然放松了很多,又聽這話,不覺心中升起一股豪邁之感。點頭應道:“我跟大哥在一起,什麽都不怕!”

次日申酉時分,孫沔大軍來到。那陸青聽竇憲說了蔣鈺和允中都在城裏,心急火燎。本來孫沔軍剛在飲馬川整頓兵馬,欲要緩緩而行,他只是催促快行。

官軍在廬州城外紮營,做攻城準備。此時將近清明,天氣乍暖乍寒,這兩日卻是熱的,看太陽還沒落山,陸青心中焦躁,獨自打馬到城下觀瞧。忽見城頭現出一個人來,正是李存忠。

陸青一見,眼中冒火,大罵道:“李存忠!你這奸賊,人面獸心的小人!快把我蔣家哥哥送出城來,不的,要你廬州城破,片瓦不存,一個個碎屍萬段!”罵了多時,李存忠只是冷笑,也不答話。

陸青憤怒,催馬跑到近處,張弓搭箭,沖著李存忠射了一箭。本來離得遠很難射中,可他力大,一支羽箭自下而上,直飛城頭而去。李存忠閃身避開,那箭釘在城樓檐木上。

李存忠呵呵大笑,道:“陸青兄弟,你還年輕!聽哥哥話,還是快回家去,莫為了這等不相幹的事枉送了性命。”

陸青無可奈何,在城下打馬轉圈,待要舉弓再射,這時韓佐和竇憲趕來,叫他回營去了。

到得晚上,陸青到中軍帳找孫沔商量,想要趁夜爬城墻進去,解救蔣鈺和允中。孫沔蹙眉斥道:“胡鬧!今天咱們剛到,裏面防衛正嚴,都不得睡。你身為將領,豈能如此輕舉妄動!那時就不該不報我一個人去城下叫陣,這等言行輕率,怎麽放心用你殺敵?念你初犯,且寬容一回,再有下次,必用軍法從事!”

陸青無可回言,被斥退了出來,回到營帳裏兀自悻悻的。竇憲和辛柏生都來相勸,說:“要救也得等過些時日,城防松懈了才成。既是挾制他們,想來是有用處的,三五日內應是沒要緊。”陸青想想有理,才不吭聲了。

次日孫沔升帳,分派人馬圍城。將城東、城北兩面圍住,留下南門和西門不管。原來這廬州城始建於東漢時,自古是兵家重地。幾經戰亂損毀,唐時曾加磚砌城垣,距此200多年不曾修繕過。城西都是高岡,無路徑可走,南面卻挖有深壕,有金鬥河支流經過,形成了一帶護城河——這是給李孚的逃生之門,正與壽州方向相反。東面和北面卻不曾有水,最是容易攻打。李孚在此數年,有心要修築城墻,但怕引起朝廷疑心,沒敢做,只得這麽荒廢著。

孫沔令杜興與兩員副將率領一隊軍兵到東門一帶,自己則與陸青、辛柏生諸將在北門,兩面將城圍住了。城上只是不應。過午時分,李存忠出現在城頭,孫沔命陸青喊話,要李孚前來對話。

李存忠道:“孫大人請稍等。”過不多時,李孚來了,身旁還跟著一個人,身穿圓領官服,頭戴紗帽,卻是廬州城的府尹淩克讓。

這淩克讓是個清廉的官。多年前孫沔做巡按使,來廬州時,與他和李孚在一桌上吃過酒。當時城上城下遙遙相見,李孚笑說道:“孫大人遠路辛苦!”

孫沔道:“李孚!你今日謀反,乃是大逆!我不日就要攻城,看以往同僚份上,多說幾句,你現在開城投降,束手就縛,官家仁慈,應不至於斬盡殺絕,這是你一門上下的生路。”

李孚聽他直呼己名,已是不講情面了。仰面大笑道:“孫大人快人快語!那我也不廢話了,還是請淩大人與你講罷!”

淩克讓卻不說話,只是站在那裏。孫沔喊道:“怎麽,淩大人如今也和叛賊一路了麽?”

淩克讓仍是無語,姜蒙方催促道:“淩大人快請答話,別讓孫大人等的急了!”

淩克讓無法,只得向下說道:“時勢迫人,請孫大人明鑒!我廬州城內眾位同僚聯名寫了一份呈表,表明我等與城內百姓禍福與共的意願。懇請大人將此表送京呈給聖上,請聖上體恤廬州一城生靈,和平解決此事!”

原來李孚前日集合了城中文職官吏,姜蒙方寫表,令各人簽署名字。府尹幕下僉事官趙皖不肯,當場被殺,眾官不得不都隨順了。

孫沔知道他此刻被人轄制,身不由己,也只能嘆氣。淩克讓又道:“孫大人,這裏還有李大人與朝廷的和議文書,請孫大人一並呈遞,和議期間,請大人先退軍十裏,且待朝廷旨意下來,再做道理。”

孫沔道:“淩大人差矣!你等寫的呈表,孫某看同僚分上,可以代呈聖上,李孚乃叛臣賊子,他的書信豈可上達聖聽?孫某奉聖命平叛,不可延誤。明日必得攻城!”

話猶未了,只聽姜蒙方笑說道:“此事不須孫大人為難!我主這邊還有個重要人寫的書信,是給當朝太傅、楚王趙元佐的,請大人將此信與兩份書表一並交與王爺,王爺自會上呈當朝,不須大人費心!”

說畢命人把淩克讓帶下城去了。少刻,只見城上又現出兩個人來。一個便是蔣鈺,另一個跟在他旁邊,將他和李孚隔開了。竇憲認出來此人正是常發。

陸青向孫沔道:“城上這人,就是金陵蔣家我含光大哥!”向上叫了聲:“大哥!”蔣鈺應道:“樸臣。”陸青:“大哥你好麽?允中兄弟在哪裏?”蔣鈺道:“允中也在這裏,我們如今都還好。”

蔣鈺又向孫沔拱了拱手:“孫大人!”孫沔拱手回應。原來蔣鈺上次去石州看蔣銘,回程繞路去太原城求見了孫沔,二人有過一面之會。故此認識。

卻說蔣鈺因要允中和自己一處起居,假意應允了與李孚合作,替他給趙元佐寫推薦的書信。但是提出要親見陸青才能寫,說:“只得親見我寫書,他們才會相信”。李孚和姜蒙方雖是半信半疑,聽上去卻也有理,就答應了,只叫常發不離左右,防他生變。

當下擺了桌案,拿來筆墨紙硯。姜蒙方舉手道:“大公子請,多有勞動。”

卻說這裏是城樓前的高臺上,城墻高不及腰,因此城下眾人都能看見的。蔣鈺提筆蘸墨,寫了數行字,意思我現與李氏在廬州,李氏欲據守江淮數州之地,另設王庭,兩不幹擾,寫得和議文書在此,請太傅呈遞聖上,從中斡旋,雲雲。語氣甚為謙懇。

頃刻寫就了,姜蒙方拿起,與李孚都看過。向蔣鈺道:“多謝,還請大公子簽上名姓才是。”

蔣鈺微微一笑,接過紙張,重又放在桌案上,寫了姓字,按上手押。

姜蒙方此時手裏拿了兩封書信,一封是文職官員所簽隨順文書,一封是事先寫好的和議書。另還有一個空信封放在桌上,蔣鈺看紙上墨跡幹了,將其折好,拿起信封來,卻忽然停住了,似是想起什麽,又把信封放下了,只將書信拿在手裏。

轉身對著李孚拱手一揖,笑說道:“昨日我與大人說過,此信必得我兄弟親自送出去。我現寫下了這書信,還走得了麽?留他在此無用。允中是蔣公愛子,蔣家恩養我成人,有恩豈能仇報?還請大人成全。”

李孚和姜蒙方交換眼色。姜蒙方道:“大公子說的是,這就請三公子來。”

眾人等了一會兒,允中來到,撲到蔣銘面前:“大哥!”

蔣鈺向他一笑,沒說話。走去桌邊拿起信封,將自己的手書仔細放進信封裏。放好了,轉身走到城墻邊上,舉起書信向城下揮了一揮手,高聲說道:“樸臣!稍後允中帶信出去,如若不是允中,這信你到手就把它毀了,不要給人看見!”

一邊說著,向姜蒙方要過另兩封書來,一同遞給允中。說道:“三弟,哥哥與一城官吏百姓的性命,全系在此,你千萬拿好了。另外,我還有一件重要的東西…”

一邊說,一邊低頭扯下腰間系著的一塊玉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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