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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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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上)

【徒嘆惋紛紜世事】

卻說這日竇憲往句容去,蔣銘和允中送出城南五裏亭。竇憲問蔣銘:“哥有沒有什麽話,要我帶給姐姐?”

蔣銘想了想:“不用了。你見了只說請她放寬心,過幾天我就去看她。”又問:“你在那裏待多久?”竇憲笑道:“那兒也沒什麽玩的,我待不住。只去看看姐姐,就往茅山找舅舅去。”又說:“哥到汴京考完了試,要是去應天,有空來兗州玩。想必那時我也回去了。”

蔣銘:“好,我多半是要去應天的,有時間就去鳳棲山找你。”允中在旁道:“竇大哥下次路過金陵,千萬來家裏住,別見外了!”當下拱手作別,兄弟倆看著竇憲去了。

上馬回來。允中道:“二哥剛說,過幾天要去看雲姐姐,是要進京時繞路去麽?”蔣銘“嗯”了一聲。允中就不說話了,停了一會兒,方道:“恐怕爹爹不準你去。”

蔣銘道:“準不準我都要去!到時出了門,腿長在我身上,我就去能怎麽樣?不成還把我抓回來?”

允中看了看哥哥,不吭聲。過會兒好像想起什麽:“對了,昨兒我忘了跟你說,我聽純上說,虞先生後天要回鄉下……”

蔣銘心不在焉:“是吧……”允中道:“不如你跟爹爹說,這趟去京不知什麽時候回來,由你送先生回,到時就好去看雲姐姐了。”

蔣銘頓了一頓,哼笑了一聲:“你想的倒美,我只要一開口,爹就知道我想做什麽,能讓我去送麽?說了也是白說,反又饒罵,何必我自己找不自在!”

說畢揚手加鞭,跑去前面了。允中暗自嘆了口氣,打馬跟了上去。

回到家,門口小廝報說:“老爺在書院,讓二位少爺回來就去呢。”兩個依言而來,只見虞先生和蔣毅正下棋,蔣鈺在旁觀戰。一局方罷,三人正覆盤議論,見他倆來,蔣鈺便問:“竇連生走了?”

蔣毅和虞先生也撇下了棋盤,招呼都到茶桌旁坐下來吃茶。

虞先生道:“竇從義我還是在京時見過一面,那時也就二十出頭,少年人英氣勃發,雖是武人,卻不粗魯。不想如今他公子都這麽大了,看樣子也是知書識禮。”

蔣毅道:“竇從義雖是武人,他岳丈家卻是道學淵源極深的。我是不記得竇從義了,上回周太公來說,想起有這麽個人,樣貌也記不得。他這個孩兒生的也像周家人,一看就是聰明伶俐的。”

蔣鈺笑說道:“這個竇憲是調皮淘氣的性子,內裏卻穩重精明,看著他愛說愛笑,可是要細察,說話辦事滴水不漏,絲毫不失分寸。”

蔣毅就感嘆道:“一晃這些年,咱們不知不覺,下一輩都長起來了。上次我那親家公陸廷璽的兩個侄兒來了,小的叫陸青,也這個年紀,是個好後生,淳厚樸實,討人喜歡。竇憲又是這樣,再看純上他們,這些孩子,個人秉性不同,卻都是本分的好孩子。只咱們一個個的都老了。”

虞先生笑道:“咱們老了,世風也跟咱們年輕時候不一樣了。說到純上,前日在蕭府,我看他正寫一幅字,卻是‘蟲二’兩個字。你且猜猜,是什麽意思?”

蔣毅疑道:“那是什麽意思?”看蔣銘和允中,兩個都只笑,不言語。又看蔣鈺。蔣鈺笑說:“那蟲字上面,應該還有一撇吧,父親不知,這是時下人玩的拆白道字,‘蟲二’,應是風月無邊的意思。”

蔣毅恍然,也笑了。繼而搖了搖頭:“怎麽蕭純上寫起這個來了?”虞先生道:“我也覺得奇怪呢,這不像是他做的事,問他,他說是武照央他寫的。”

蔣銘笑道:“武繼明寫這個,是要拿去送人的,先還想讓三弟給他寫,後來改主意了,說先生在咱家住著,怕先生知道了,說他。”

蔣鈺禁不住笑了,道:“他寫這麽兩個字,能送誰去,想必是要送到風月場裏去了?”允中望了虞先生一眼,吐了個舌頭:“所以他才怕先生看見,不想還是給看見了。”

虞先生嘆道:“繼明這孩子,就是這個性子改不了……”搖了搖頭,沒往下說。蔣毅接話道:“子不教,父之過。武通判當年,讀書何等刻苦,輪到兒子卻要溺愛起來。自謂家中如今富貴了,享用一下無妨,可是事關教養品行,豈是能含糊的,不是把他害了麽?”

說畢也嘆了一聲:“如今風氣,越來越往浮薄上走,讀書識字也搞這些花頭,嘩眾取寵。有那功夫,怎不在正經學問上多用點兒心思……”向蔣銘允中道:“你們兩個,可不許把心思多花在這上頭!”兩個忙都應道:“知道了。我們不會的。”

虞先生道:“世風如此,可奈何?如今天下太平,飽暖無虞,玩的花樣自然多了。依我說,這拆白道字也罷了,勉強還算是讀書人的游戲。那日聽顧先生說,還有人只因好酒,不知如何才好,竟披頭散發,爬到樹上飲酒,招呼眾人來看,瘋瘋癲癲荒唐之極!含光,是有這麽回事麽?”

蔣鈺笑答道:“是有這回事兒,就是石坊主的連襟,姓孫叫孫廉廣的,都說他豪飲,家裏藏酒也多,金陵城裏沒人酒量比得過他。前時石坊主還說,這位孫酒仙想讓他給我二人引見,邀我去他府上吃酒呢,我說免了吧,我又不好這個,酒量也不行,只說我甘拜下風就是了。”

蔣毅搖頭笑道:“這個人我知道,歲數應該不小了,聽說他鄉試考了好些年,時乖命蹇,也沒考過。後來專一習字,立志要趕超王右軍。好幾年沒聲息了,現在他做什麽營業呢?”

蔣鈺道:“現今在細柳街和小虹橋跟前開了兩家頭巾店。他嫌商賈身份不尊重,也不好生經營買賣,倒是石坊主,卻不過親戚情面,給他照看著生意。”

允中問:“那他的字寫得怎麽樣?”蔣銘一旁失笑道:“這還用問麽?想來是不怎麽樣,不然他還用跑樹上吃酒去?”允中疑惑道:“莫不是功名不就,得了失心瘋麽?”

蔣鈺也笑了:“瘋倒是沒瘋,聽石坊主說,這位酒仙如今常說的是,‘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要學那劉伶嵇康,魏晉的風流。”說畢眾人都笑了。

蔣銘越想越可樂,往自己額上連拍了兩下,說道:“他這還不夠風流?還用學麽!到樹上喝酒,虧他想來!敢是世間容不下了,要駕雲上天,可惜身子重又飛不起來,做不成鳥人只好做猴兒……”

話猶未了,連蔣毅都掌不住笑起來了,笑罵道:“這小二,哪裏學的這等貧嘴薄舌!”眾人又都笑了。虞先生道:“這就是那‘素隱行怪。後世有述焉’了。”蔣毅點頭嘆道:“正是,可見名之一字累人,比利之一字更甚。”

因說起虞先生回鄉下的事。蔣鈺道:“先生何必急著回,鄉下房舍簡陋,這幾天早晚又寒冷。不如在家多留幾日,日間也有人侍奉,過了寒食再回也不遲。”

虞先生道:“不住了。這都住了兩個多月了,我也想我那幾間陋室了,祭祖那時我就想回,你爹爹留住了不放。我那邊還有十幾個小學生,也該收收心了。”

蔣毅道:“再過幾天銘兒也要動身,他從前沒去過京城,這是頭一回,況又要見官考試,先生有什麽話多囑咐囑咐他。”

虞先生笑道:“這還須你吩咐,會考的事我也跟他說了許多,不知這場恩科是否依例,也不要緊,只依著吩咐做就是了。我看銘兒此去若無意外,必定是中的。只看如何除授,早晚回來喜報,你使人去告訴我一聲。”

蔣毅:“那是自然!我只想他年輕不知深淺,若是真的考好了,有幸殿試,如何應對還得先生指點。”

虞先生笑道:“弘之你也忒多慮了,銘兒雖然年紀小,為人處世,沒什麽話說,只管放心好了。退一步講,如今官家寬仁,十分看重讀書人,就算有一星半點不妥當,也沒事的,何況銘兒性子謹慎,慮事周全,臨事也機敏,我是一點兒都不擔心他。”

蔣鈺陪笑說:“父親對二弟期望殷切,所以才這麽操心,其實沒什麽事。”蔣毅便笑了。蔣鈺又問:“二弟到了京師,該先去拜見太傅吧?”

蔣毅點頭:“嗯”,囑咐蔣銘道:“你到了那裏,凡事自己斟酌。要有不好決斷的,就與太傅明白講,請教他,聽他吩咐就是了。”蔣銘應喏了。

蔣鈺道:“太傅我見過兩面,是和藹可親的人。二弟又是他名下薦的,我看,只當是自家長輩答對,也就是了,不必小心翼翼。”蔣毅道:“雖是如此,太傅是朝中閣老,又是官家至親,尊卑有別,須得謹慎守禮,不可逾分。”蔣銘又應了聲“是。”

蔣鈺略遲疑了一下:“說到這裏,我倒想起來,本朝立國四十餘年,從太祖朝到太宗朝,再到今上,官家自家裏也出了不少事情。我們只聽些江湖傳聞,不知詳情。我只知道,太傅當年有望做太子的,因生了病,觸怒太宗皇帝,一度被廢為庶人,其餘的就不清楚了。此番二弟到京,與太傅見面時日也多。不如您二老跟我們細說些趙官家當年的事,太傅因何貶為庶人,又是如何覆位的,等二弟進京見了,心裏有數,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行動應答,也好把握分寸。”

蔣毅默然不語,看了看蔣鈺,又看看虞先生。先生道:“含光這話有理。”蔣毅沈吟一會兒,長籲一聲道:“這些事,不是我不願說,只是,說起來話就長了。”虞先生笑了:“那你就長話短說,就沒那麽多事了。”

蔣毅:“先生說的是。”因說道:“太傅趙元佐,原是太宗皇帝長子,自幼聰慧機智,文武全才,長成後跟著太宗征戰沙場,太宗極是寵愛他。要不是後來生了病,他就是太子無疑了,也輪不到今上即位。”說到這裏,卻又停了下來,沈吟不語。

蔣銘問:“這樣一個人,怎麽忽然就生了瘋病,也是奇怪。”虞先生冷笑一聲:“是真瘋還是假瘋,只有天知道了。弘之,你只說他是如何生病的罷。”

蔣毅便道:“他這病,由來也久了。”不覺看了蔣鈺一眼,又吃了一口茶,方說道:“那時德昭皇子因受了太宗申飭,自盡而死,不久,德芳也莫名身故了。元佐當時還是個少年人,就曾一度悒悒。那時齊王(即太宗的四弟趙廷美)還在,他們叔侄二人甚是相厚。元佐常去齊王府上走動,每每廷美受太宗斥責,元佐便去安慰叔父。雍熙元年,廷美因謀反一案,被貶去了房州,元佐覺得叔父冤屈,還曾上書為廷美申訴,惹得太宗不快。廷美到房州不久,憂悸而死,自那時起,元佐就開始瘋癲了。”說到此,嘆了口氣。

默然片刻,接著道:“太宗命各方尋醫診治,一度好些,太宗十分歡喜,為此還大赦了天下。可是,元佐的病時好時壞,不斷鬧出些事來,最後……最後竟把宮殿點火燒著了,這下惹怒了太宗,不得不黜了他皇子身份,只令在家休養。直到今上即位,念及兄弟之情,覆了他楚王之位……再後來的事,你們也都知道了。”

眾人默然良久。蔣銘道:“原來如此。看來先生說的是,他那時未必是真的瘋,只因看見堂哥死了,叔父也死了,明白是冤屈死的,良心上怎麽過得去。要是坐上那個位子,等於殺人也有他的份兒了,只怕寢食難安,所以他寧可不要做太子,這才瘋了。”

蔣毅和虞先生都不答話。過了一會兒,只聽允中喃喃訥訥地道:“原來當今世上,還有伯夷叔齊一類人物,只為情義良知,連皇帝都不要做的。這讓人如何……如何……”不知說什麽好,住了口,驀地流下淚來。要是往常,蔣銘早就笑話他了,這次卻沒言語。

虞先生道:“元佐發病時,我已經離開汴京了,後來還是聽你說才知道。他樣貌生的像他父親,這性情,卻實在像極了從前太祖皇帝。”

蔣毅點頭,嘆息了一聲:“是。這些都是官家私事,你們聽聽也就罷了,不要對外人傳說。所謂‘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也’,你們兄弟,要記得凡事以仁義為本,倫常為重。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何其短暫!骨肉恩義,比權勢名利要緊的多,哪怕生死面前也是最要緊的。”

蔣銘允中都應了聲“是”,蔣鈺道:“父親教誨,兒子謹記在心。”

蔣毅又向蔣銘道:“特別是銘兒,將來走這宦途,我自然願意你施展抱負,顯親揚名,但是,倘若遇到選擇是非的時候,孰重孰輕,一定要分清楚。切不可為了一己之私,做那等背恩忘義,忍心害理的事。”

蔣銘見說的鄭重,站起身來應道:“是,兒子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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