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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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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上)

【憶兒時田邊尋舊跡】

上回說到蔣銘雲貞在山坡上觀賞落霞,看著一輪紅日墜落山後去了。餘曛尚暖,天色黃昏。兩個人手牽著手往回走,感受到對方手上傳來親密溫柔,只覺心也要化了。蔣銘積攢了滿腹相思相愛的情話,臨到此刻一句尋不見,只是笑容不可抑制……

正走著,忽見路彎處轉出兩個人影來,不約而同都放開了手。

蔣銘道:“這倒奇怪,這個時候了,誰會在這兒呢?”待走近些,只見一人頭戴方巾,身穿直裰,乍看身形,倒有幾分像是蔣毅,身後跟著個童兒。

蔣銘道:“他老人家怎麽在這兒?”雲貞問:“是誰?”蔣銘道:“是虞先生。”

快步迎上前去,作揖施禮,說了幾句話,回頭向雲貞看過來。雲貞去年在蔣家住,早聽說過的,知道是蔣銘的業師,忙走上前去。蔣銘向先生道:“這位是周姑娘,我請來給李媽媽瞧病的。”

雲貞施了個萬福,問先生好。虞先生擡了擡手,點頭示意。

蔣銘陪笑道:“先生怎麽在這兒,到家坐麽?”虞先生道:“不了,我出來走走,正要回去了。”蔣銘道:“天晚了,我送先生回去吧。”先生道:“不用,你們且回吧。”蔣銘垂首應了聲:“是”。虞先生帶著童兒自去了。

待他走遠,蔣銘伸了一下舌頭,笑道:“我還說是誰,不想是他老先生,怎麽這時候出來,到家都多晚了!”雲貞道:“先生家不在附近麽?”蔣銘道:“離這兒也有四五裏路呢。”

兩個人望著先生和童兒身影,直到看不見了。雲貞忽道:“先生看見我們倆在一塊,要是讓伯父知道了,可怎麽辦?”

蔣銘一下子笑了,道:“那有什麽!就是爹爹此刻就在這裏,也不怕被他看見了。”

低聲問:“怎麽,你怕麽?”

雲貞微笑不語,咬了咬嘴唇,點頭輕聲道:“有一點兒。”

蔣銘見她夜色之中亭亭而立,柔美如斯,心中動情,想去拉她的手,又有些發怯,克制住了。輕聲道:“你不用擔心。虞先生很喜歡我的,再說,他老人家也不是那等拘泥多事的人。”

雲貞“嗯”了一聲,望著他微微一笑:“我也不是怕別的,我只怕……讓你為難。”

蔣銘笑了,悄聲道:“我有什麽為難的,我開心的很呢!”停了一忽兒,柔聲說:“我只盼你每日歡歡喜喜,順心順意,但得如此,我沒有任何事好為難的。”

雲貞心中柔情流過,看了他一眼,低眉笑了。蔣銘望她良久。轉而笑道:“說到怕,我也是有點兒怕見先生,倒不是怕他與父親說什麽。”雲貞笑問:“那你怕的什麽?”

蔣銘道:“小時候念書,父親總要我趕學業,先生就給加功課,旁人四五年學的,非逼我兩三年學出來。怎吃得消?苦的我,這手上,可沒少吃他老先生戒尺,現在想起來,還覺著痛呢。”說畢笑了。

雲貞望著他笑容俊朗,星眸閃爍,如對朗月清風,一時恍惚,忘卻了周圍……愛惜之情湧上心頭,情不自禁喚了聲:“承影……”

蔣銘:“貞兒……”想去親她,卻又不敢。雲貞溫柔一笑,將手遞出來,蔣銘輕輕握住了。兩個手牽了手,緩緩走回家去。

次日,雲貞服侍李媽媽吃了藥,與她坐在院裏,一邊看桂枝煎藥,一邊說些家常話。這李媽媽有年紀的人,早看出蔣銘心意,又得雲貞盡心診治,怎麽不喜歡?同女兒換著花樣做飯菜,當著雲貞的面兒就誇蔣銘,在蔣銘跟前又讚雲貞。催促:“哥兒陪周姑娘出去走走吧,整天在院子裏,怕姑娘悶壞了。”

於是這一日,蔣銘騎馬,李勁趕車,帶著雲貞桂枝往集鎮上逛去。自那晚牽過了手,那蔣銘就似吃了一顆定心丸,真個是心花怒放,眼笑眉飛,看什麽都是欣欣然。偏是天公作美,碧藍天上漂浮著白雲,行走在鄉野間,但見兩旁寬闊無垠的稻田,正是將熟未熟時,稻谷頂頭已是黃燦燦,莖稈往下漸漸還是青綠色,青黃交雜,一望無際……

眾人車馬悠然,仿佛置身圖畫之中。蔣銘到處指指點點,小時候在這裏捉過樹上鳥雀,那裏捕過河裏魚蛙……走至半路,叫李勁停住車子,指著田裏兩棵大槐樹說:

“看那邊兩棵樹,一到暮春,開的滿樹白花,爛漫如雪,花香在這裏都能聞到。我小時候,跟著爹爹、大哥,還在這片田裏插過秧哩!”

雲貞將手撩著帽紗,笑盈盈往遠觀瞧,有些驚訝道:“你還會幹農活?”

蔣銘呵呵大笑:“我哪裏會?那時候小,總想玩兒,借口說幹活,好出來。李勁我們倆,在田裏追打,把插好的秧都踩壞了,招得大人罵,說搗亂!”

又道:“李勁,你還記得不,咱們爬樹上采槐花,讓馬蜂叮了!”李勁笑道:“怎麽不記得?蟄了我頭上好大一個包,好些時候才好了。”桂枝在旁也笑了。

一路歡聲笑語,徑到集鎮上,逛了半日,又在酒館吃了飯,方才回來。

卻說那蔣銘的心思,只怕事情有變,想道:“趁這時候,把話說明白了,訂下終身大事,再不能像之前朦朦朧朧了。”於是這天又約雲貞出去,囑咐她不要帶桂枝。

雲貞雖然在周堅白熏陶之下長大,生性自若,不大在意世俗眼光的。可到底是年輕女孩子,初涉情愛,難免害羞。自那晚與蔣銘看夕陽回來,面對李媽媽和桂枝等人,就覺有些不好意思。蔣銘當著眾人約她,又不好拒,只得應了。

出得門來,雲貞問:“咱們去哪兒?”蔣銘笑道:“我帶你去河邊看看!”雲貞看他興致勃勃,不覺笑了:“河邊有什麽好看?荷花這時也早謝了。”

蔣銘道:“沒有荷花,看看荷葉也好呢。”望著她眼睛,鄭重道:“其實,我有話跟你說,家裏人多,不方便。”

雲貞心裏一跳,就不言語了。兩個順著鄉間小路迤邐而行,走著走著,遇到一處溝壑,有十來步寬,中間錯雜滿布大塊石頭。蔣銘道:“當心些,別滑倒了。”

來接雲貞的手,看著她清麗面龐,輕盈體態,如同仙子一般,心中喜不自禁,笑說道:“子惠思我,褰裳涉溱…”

話一出口,立時後悔,想:“我怎麽得意忘形了,說起風話來!”忙改口道:“這裏不好走,我背你過去,可好麽?”

雲貞早聽見,臉一下紅了,扭過頭不理他,抽出小手,只顧提起裙角,踩著石頭往前走去。

蔣銘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忙跟上去,在旁小心相護,擔心她真的惱了,不敢說話。走了一段,見她面色如常,這才放了心。

不一時到了河邊,原來這裏是河流迂回處,形成一個半湖。湖邊一叢枯敗的荷葉,間雜著蓮蓬,叢叢疊疊,日光映照出金色、褐色、明黃色……富麗輝煌。微風拂過,翻卷如浪。雲貞賞玩了片刻,讚道:“你說的不差,這一帶荷葉確實成景,值得一觀。”

來到柳樹下,只見橫倒著一段合抱粗的枯木,半邊埋在土裏,被人坐的久了,幹凈光滑。蔣銘道:“我們夏天來釣魚,就坐這兒。”拿出一塊汗巾子鋪上,讓雲貞坐了。他卻站在一邊,往遠處望了一會兒。

彎下腰往地上撿了幾顆石子,跑兩步,往湖面上打了個水漂,那石子在水皮上接連跳了幾跳,擊出幾簇水花……自覺心裏平靜了些,才走過來,在雲貞身邊坐下。午後陽光穿過柳葉,細細碎碎,撒在兩人身上。

蔣銘道:“我們小時候,天一熱了就來這裏玩。後來住到金陵,每逢夏天過來避暑,來這兒釣魚。前一陣尋不到你,我心裏煩悶,就來河邊待一會兒,靜靜心。”

雲貞看了看他,笑了。望向湖水,問:“這水深麽?”蔣銘指著道:“跟前這片水不深,雨季漲水,也就剛沒過肩,往中間深點兒,也剛沒過人頭,只是因為是活水,底下常有暗流,小時候,大人不讓來這裏玩,怕淹著,我們就偷著來。”

笑問道:“你會游水麽?”雲貞點了點頭:“會。”蔣銘訝異道:“真的麽?”雲貞含笑:“當然真的,不成我說謊麽?”蔣銘笑道:“不是,我是奇怪,你女孩子,怎麽學會游水的?”雲貞道:“小的時候舅舅教的。外公說,女孩子家學會游水,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能保命。”

蔣銘笑道:“那是。”又道:“說起學游水,我有個好玩的故事,說給你聽。”

因說道:“小時候,我,李勁,常跟著陳文、陳亮他們幾個來這兒玩,不知不覺的,就學會游水了。剛學會那會兒,水性不好,不敢往深處去。一天,我和李勁,帶著允中,我們三個來這裏玩水。那時允中小,不大會游,抱著一塊木頭,在這邊淺處浮著。我和李勁游的高興了,打賭比賽,看誰敢往深處游,就游到那邊遠處去了…”

“我正耍的高興,不知怎麽,腳底下遇到一股水流,一下子就把我拉進去了,李勁看見,忙過來撈我,結果我慌了,揪著他胳膊,把他也抓在水裏,兩個人紮掙著都出不來,連著灌了好幾口水,嚇死了!”

雲貞道:“那後來呢,怎麽出來的?”蔣銘道:“我拼著命地撲騰,心裏想,這下可完了,把小命兒交代到這兒了!後來是允中游了過來,把木頭推給我,我抓住木頭,才脫了險。”

雲貞舒了一口氣:“幸好有驚無險。”蔣銘笑道:“算是一次生死經歷吧。”又道:“還有呢,允中把木頭推過來給我,他自己把手放開了,腳下夠不著底,結果又把他淹在水裏了!亂撲騰,我和李勁又過來撈他,又被他抓的死死的,三個人扯做了一團……幸好有大人路過,給我們都撈上來。允中喝了一肚皮水,人都昏了,緩了半日,才緩過一口氣兒來,可把我和李勁嚇壞了……”

“……等他緩過來,三個商量好,誰也不跟大人說,結果一進院子,李媽媽看允中臉色兒不對,一問,允中和我都沒說,李勁全招了!教媽媽打的鬼哭狼嚎,險些活活兒敲死!我和允中搶著,才把他救下來……”一頭說,一頭笑。

雲貞聽著,先是吃驚,繼而是笑,半晌方道:“沒想到允中那樣溫軟的性子,竟是如此有肝膽。”

蔣銘:“是呢,那會兒他才來家,哭哭唧唧的,我可看不上他!經過這次,還真讓人刮目相看。後來我爹知道了,說他外表雖然怯懦,本性仁義,危急時刻能大勇大舍,誠為君子人也,把小子誇得美死了!”

雲貞含笑說:“伯父說的很是。危難時,最能看出一個人本性了。”蔣銘道:“他從那回淹水,淹怕了,有兩年都不敢下水,讓學游水也不學,總躲著,後來我爹發話,必須得學會!硬逼著學,哭哭啼啼好幾回,才學會了。”

雲貞道:“你們兄弟姊妹間感情,真讓人羨慕。去年我剛到你府上時,還以為允中和素文同歲,是雙生的姐弟,後來聽說素文是五月生日,才知道允中不是跟你倆同母的。”

蔣銘聽她話語中,似是自感孤單,便說:“上回去鳳棲山,我看你和竇憲兄弟、靈兒妹妹,也是同胞姊妹一般。”

雲貞點頭:“那倒是的。”蔣銘便問她幼時經歷:什麽時候到應天,什麽時候開蒙識字,都讀的什麽書……雲貞長這麽大,從來沒人問過這些瑣事,開始還有些難為情,怎奈蔣銘殷殷詢問,就將小時候母親過世,外祖父接自己到家,後來讀書學醫等事,慢慢講來。

說道:“雖然沒有父母兄弟,外公和舅舅都很是疼我,從小不曾受過委屈。姨丈姨母待我也像爹娘一樣,但凡靈兒有的,總惦記給我留一份兒,比起那些家中齟齬的,不知勝過多少,所以從小到大,並沒覺得沒父母有什麽苦,只是有時……,心裏有幾分遺憾罷了。”

蔣銘道:“那天我聽桂枝稱呼周道長‘舅老爺’,莫不她是蕪湖來的?”

雲貞道:“是,她和玉竹,都是我到應天後,父親教人送來的。”蔣銘道:“可見雲伯父心裏,也是一直惦著你的。”

說到雲珔,又怕勾起她傷心,忙又拿溫言安慰。雲貞望著他笑了笑,平靜說:“這些天在長山鎮,我也想開了,都是不可奈何的事,只消接受了便好,徒然傷心,又有何益呢。”

蔣銘道:“你能這麽想,我就放心了。這些日子尋不到你,我真的擔心,不是擔心別的,只怕你憂愁壞了身子。”

雲貞聽他話音親切綢繆,一時不知說什麽好,低頭不語。蔣銘沒話找話道:“是李大哥去應天告訴的麽?”

雲貞略一怔,反應過來他說的李孟起,便道:“是表哥告訴的,卻不是親自來,是派常興帶信來的。”

看了蔣銘一眼,猜到他對孟起有些醋意,有心解釋,說:“那年去蕪湖看望父親,恰巧遇見表哥也在,送我和外公回了應天。從那以後,表哥每次往北邊辦事,順路都會去家裏看看,在我心目中,就像自家親哥哥一樣。”

頓了頓,又道:“這回常興來,說表嫂又有身孕,就快生產了,想是表哥走不開,才沒過來。”

蔣銘笑了:“李大哥人很好,一看就是才略過人的英雄人物,我很是佩服。”

雲貞望著湖水,忽想起方才路上,蔣銘說的那句詩經上的話,有些惱他言語輕薄,緩緩低聲自語道:“狂童之狂也且…”

蔣銘聽的清楚,不由得微紅了臉,停頓片刻,望著雲貞赧笑道:“我錯了。”

他這麽一認錯,雲貞反覺不好意思,看他一眼,也把臉紅了。兩個相視一笑,又都轉開臉,望向湖水,心裏有千言萬語說不出,只默默坐著,看水裏雲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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