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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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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下)

【小園歇慈親思往事】

陸玄見嬸娘來了,忙站起身來讓坐。文權耷拉著臉,嘟囔道:“還能聽她的了?爹要是發話讓我去,她也不得不依。”

陸嬸道:“胡說!再過兩個月她就要生了,你的老婆,你不在家支應著,還想讓我們老兩口替你操心麽?”

文權道:“她要生就生唄,誰能擋著了?沒聽說哪個女人生孩子,非得男人留在家裏陪著,我又替不了她!”

陸嬸伸手懟了他一下子,嗔道:“你這說的什麽話!她是你明媒正娶的老婆,你不管,讓誰管?我告訴你說,婦人生子,好比去一趟鬼門關,你要好生用心,照應她才是!”

文權道:“我還不夠用心!她這一天天的,吆五喝六,拿張做致,沒見過這樣的,我看不管我怎麽答對,她都不足。不如離開一陣子,才知道我好了!”

陸嬸道:“你這個沒承當的!我還不知道你?就是想躲清靜。你抱怨什麽,老婆嬌性百怪,還不是你非要娶的?那時我就和你爹說,馮家這個女兒,必定是嬌生慣養,怕來家難伺候,你偏不信!”

文權沒話回言,看看出行無望,蔫了,嘟著嘴垂頭喪氣。

廷璽安慰兒子道:“你也別不樂了,等你大哥出門,店裏你就多去幾趟,也散散心。”回頭見陸青喜得抓耳撓腮,笑道:“你也別高興的太早了,這事兒,還沒與你娘說呢,要是你娘不讓去,你也去不成。”

陸青著急了,過來拉叔叔的手,央求道:“二叔替我說句話吧,要是二叔發話讓我去,我娘一定就讓我去了。”廷璽甩開他,佯嗔道:“這話胡鬧!”

陸青又去抱大哥胳膊:“哥替我說幾句好話吧。”陸玄“嗯”了一聲:“那你得答應我,路上好好的,聽話。”

陸青陪笑道:“我啥時候不聽大哥話了?”陸玄哼了一聲:“聽話是聽話,當面答應了,一回頭就不是你了,忘得幹幹凈凈。”陸青低頭咋舌,叔叔嬸嬸都笑了。

兄弟二人辭了叔嬸,出了西院,到自己家來。天上星星點點下來幾滴雨,又住了。陸青一道走,一道還在央求哥哥。

進了院,只見東廂房邊上熱氣騰騰,看門的老張頭兒和小廝來福,一個在剝兔子皮,一個殺雞褪毛。葉衡帶著秀兒站在廳檐下看著。見他二人回來,都道:“大爺回來了!”葉衡蹲身福了一福,說:“老太太在後院菜地呢。”

陸家大院的後面,各有一片空地。西院種了些楊樹,並有一個馬廄。東院被陸母帶著眾人開墾出來種了菜。才入秋,有幾畦扁豆罷園了,陸母和葉媽摘秧上剩餘的豆角,一邊說些家常話。

葉媽就是葉衡的娘,母女二人是陸母剛搬到鎮上那年,投身到陸家來的,一晃也有十多年了,陸母待她倆甚為親厚。葉衡今年已十六歲。

葉媽說道:“方才西院送過來兩只山雞,一只兔子,二哥和權哥兒早起打回來的,他們正收拾呢。”

陸母道:“那晚飯就燒這個吧,把這豆角,還有前兒時曬的茄子幹兒,放在湯裏些。”

手裏幹著活,嘆氣道:“你說這孩子,這才剛入秋,天還熱著呢,就往山裏跑。打小他就這樣,成天想著玩兒,你看那不著調的事兒,樣樣兒都落不下他。書本上的字,想讓他多看一眼,就像要殺了他似的!”

葉媽笑道:“孩子嘛,各有各的天性。二哥兒是個好孩子,只是不愛讀書,這也是勉強不來的。”

陸母道:“你說的也是。我就是可惜,老大是會讀書的,可是他爹死得早,沒法子,棄了學給人幫工。他叔父回來了,又帶著跑生意,他竟沒有這讀書的命!老二有條件讀書了吧,又不是這塊料,那幾年,就為他念這個書,整天逃學惹事,差點兒沒把我給氣死!我尋思著,難道這陸家祖墳埋的不合適,沒有出個秀才的風水?”

葉媽失笑道:“看老太太這話說的。”陸母也笑了。

葉媽說:“您老人家有恁兩個好兒子,還不知足哩。大少爺雖然不讀書,現下生意做的這個樣兒,掙一份實在家業,不是比讀書還好?二哥雖不愛讀書,習得好一身拳腳槍棒,比西院權哥兒也好多著呢。”

陸母道:“你還說呢,整天舞槍弄棒的,從小到大,他闖了多少禍?人家權哥兒,好歹參加了鄉試,雖是沒中,歲數還小,以後再學,也能拾起來的。”

葉媽才要接話,陸母見陸玄兄弟倆來了,就對她說:“你去前邊看看,他們收拾的怎樣了,準備做飯吧。”葉媽答應去了。

陸玄看見母親穿著家常布衫子,背上背著一頂鬥笠,鬢上已有幾絲白發,心裏不是滋味。快走幾步到娘身邊,伸手去拉豆角秧,一邊說道:

“娘,要我說,還是多尋兩個人使喚,這些事,不該讓您操勞了,家裏又不是沒銀錢。您看西院我嬸,多少個丫頭婆子,什麽都不用做。”

他娘笑道:“人多有多的麻煩,人少有少的清凈。這院子裏,總共能有多少活兒?來了人,又不知底細,萬一來個淘氣的,還怕生事。”

陸玄道:“就是來了,娘看著不順眼,打發去也罷了,也不值什麽。”

陸母停下來看看眼前物事:“差不多了,就這樣吧,”對兒子說:“我知道你怕我累著,就這點活兒,累什麽!我是幹習慣了,又不是心疼錢。活動活動筋骨,你要讓我整天坐在那裏等人伺候,就該生病了。”

支使陸青:“你把這都收拾了,靠墻擱著去。”陸青答應一聲,走去收拾豆角架,到娘身後,跟哥哥努嘴兒使眼色。

陸玄不理他,陪著娘走到地邊兒,在小杌子上坐下。跟娘說,過幾天要去江寧辦貨,想把陸青帶上:“小二也這麽大了,不能總把他拘在家裏,男子漢,也該出去見見世面了。”

陸母想了想:“出去好說,在家也沒他什麽事兒,我就怕他在外頭不聽你管教,惹出事來,幫不上忙,反倒給你添亂。”

陸玄挪了挪杌子,坐的離娘更近些,說:“娘,我是想,文權現在成了家,就快有孩子了,上個月,叔父還讓他去看鋪子,以後兩邊恐怕還是要分家的。讓二弟跟我出去,慢慢學著做事,不管怎樣,將來是我一個幫手。”

陸母稍稍怔了一下,問:“你叔父說要分家了?”陸玄忙笑道:“沒,是我自己猜想的,叔父沒說,只怕是有這個意思呢。”陸母聽了這話,望著小兒子,沈吟不語。

陸家早年住在縣城東十五裏的張家營子村。老輩兄弟兩個,哥哥名叫陸廷章,弟弟便是陸廷璽。廷璽年輕的時候就去汴京謀事做,只留下廷章在村裏,娶妻劉氏。

劉氏生了三子一女,第二個兒子胎裏不足,生下來沒留住。第三個是女兒,三歲上出痘疹,透發不出,夭折了。只剩下長子陸玄和小兒子陸青。陸玄自幼聰慧,七歲時在村學開蒙,陸青生下來就體格結實,活潑可愛。

就這樣,一家四口守著祖上留下的幾畝田產度日,陸廷章夫婦都是勤儉之人,日子過的雖不寬裕,倒也從容。

豈料天有不測風雲。陸玄十二歲時,陸青才只五歲,陸廷章著了傷寒一病不起,劉氏四處延醫診治,人參附子的吃了不少,總不見效,兩三個月功夫,嗚呼去了。其後發喪送葬,再加上之前請醫買藥,欠下了不少債務。陸家本是年吃年用的,並無積蓄,劉氏就和大兒子商議,把田產都賣了。買家和佃戶欺他孤兒寡母,兩頭蒙騙,田也沒賣上價錢,各項花費了清之後,只剩的兩手空空。沒奈何,陸玄書也讀不成了,給人家幫傭做工,劉氏也攬些針黹漿洗的活計,母子三個勉強過活。

緊緊巴巴又過了兩年,陸廷璽帶著妻子女兒回鄉,才曉得哥哥已然沒了。到墳上痛哭了一場,帶著寡嫂和兩個侄兒,全家搬到縣城居住。真源縣距離應天七十餘裏,路途便利,若是腳程快些,走路也可以朝發夕至。

從此,陸玄便跟著叔父學做南北買賣。陸廷璽回鄉原帶著些家資,之後生意順風順水,家道日漸興隆。如今陸家兩院雖是各開火竈,生意銀錢上仍總在一起,陸玄和叔父一同管著,並未分家。

一時說到銀錢家計,陸母嘆氣道:“小二這孩子性子忒野,從小到大,他就打架鬥毆在行,做買賣的事,他能學得來麽?如今在家,我這緊著管,還管不住他呢。每日跑出去,多會兒功夫不回來,我這心就懸著,怕他惹禍。”

陸玄笑道:“不是我說,娘管二弟,管的也太嚴了些。小孩子家打打鬧鬧,也是平常的事,他是淘了些,卻是個仁義孩子,從來也沒幹過逞強欺弱的事兒,我看小二倒是有分寸的。”

陸母道:“唉,前些年,你常在外頭不曉得,這個犟種,不知多少次把人打的頭破血流,讓人找上門來。那年在學裏念書,老師歇著的功夫,他把個四腳蛇裝到先生袖筒裏,先生讓他氣的,哆嗦成一團,差點昏過去了。他幹出這樣的事,真真兒是氣死我!”

陸玄忍不住笑了,說:“娘想想,這樣的主意,哪是二弟想出來的。我看,他做的不少荒唐事,倒是文權脫不開幹系。他心思簡單,想的少,文權讓他幹什麽他就幹,事後有什麽錯兒,也都是他背著,問也不吭聲,白挨了娘多少打呢。”

陸母聽的心軟了,望望遠處賣力幹活的小兒子,籲了一口氣:“行,那隨你吧,反正管教弟弟也是你分內的事,到外邊,你得抓緊點兒,別讓他亂跑。”

陸家一日兩餐,雖是晚飯,其實只在申牌時分。按慣例,陸玄兄弟倆陪著母親,在堂屋中間大桌上吃。葉衡帶著秀兒,和葉媽一起,在靠門口小桌上吃。張老頭和來福在門房間裏吃飯。

飯菜都是葉媽做的:細面卷子,燉兔肉,另有一盆山雞湯,湯味十分鮮美。葉衡把花卷蘸了湯餵秀兒,秀兒小嘴吧嗒,吃的格外香甜。陸青知道母親答應他去江寧了,歡天喜地,忙著給娘添湯布菜,一時間屋裏喜氣洋洋。

陸玄道:“這次出門時間長,我們兩個都不在家,要有什麽事,就叫文權去辦。縣衙裏孫成、金四,都與我好交情,有用得著的地方,說一聲,他們一準兒幫忙的。”

陸母道:“這我知道。我們規矩人家,平淡度日,應該也不會有啥事麻煩他們,再說了,家裏還有你叔呢,你不用惦記。”頓了一頓,又說,“倒是你自己的事,得安排好了,別在這段時間出亂子。”

陸玄心中一動,知道母親指什麽,一時無語,低下頭只管吃飯。

陸青對娘笑道:“娘,人家都說,金陵好的不得了,有可多好玩的東西哩,娘說,您想要什麽,到時候我給您老人家買回來。”

陸母笑道:“去你的!我一個老太婆,有什麽想要的,我只要你一道兒上聽你哥的話,長點兒眼色,好好幹活,不許惹事!”

陸青笑嘻嘻道:“娘放心,這一路來回,哥說啥就是啥,我保證沒二話,要是大哥回來說我一個不是,娘只管打我好了。”說的陸母和陸玄都笑了。陸玄道:“我為何要回來說你的不是,你要是敢胡鬧,難道我不會打的?”陸青咧了咧嘴,笑了。

吃完飯,葉媽自去收拾。陸母對陸青道:“你去看看,院裏有什麽活兒,幫著去做做。”陸青知道母親和哥哥有話要說,答應著去了。

這邊陸玄就把頭低了:最不願意提的話題,總歸還是躲不過去。果然母親說:“你那邊兒,打算怎麽處?”

沒等他答言,接著說:“論理,我做娘的,不該管你這些事。只是你還年輕,不知道厲害,古今多少男子漢,都折在這樁事上。春天我就說過,別說陸家三代沒有納妾這回事,就算有,她這個身份,也不能讓她進這院子。現在你要出遠門,不管怎麽說,她是你的人,要是幹出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壞的也是你的體面。你不在家,得想個法子,安排妥當了。若依我,倒不如早早打發了,開交幹凈,一了百了。”

陸玄擡頭看了母親一眼,又低了頭,黯然道:“兒子不孝,讓娘憂心了。”

母子倆說的這事,得從去年秋天說起。一日,大尹府上的都管來陸家店裏買了一批家用物什。也是合該有事,正趕上陸玄才從縣裏上來,平時他出門,身邊總跟著一個長隨名叫景茂的,這次景茂卻因有事沒來,陸玄就自己跟著送了趟貨。

辦完了事,夥計先回去了。陸玄難得到這邊來,看天氣不錯,心道:“不如趁今日有閑,看看景致。”

走到河邊,但見秋水清清,一帶沿岸葦叢,被陽光照耀得黃燦燦。叢中棲息的幾只水鳥聽到動靜,撲棱棱一下向遠處飛去。

陸玄正自賞玩,忽見不遠處小亭中站著一個年輕女子,身穿錦緞衣裙,顏色鮮亮,卻釵環不整,發髻蓬松,垂首掩面,好像正在哭泣。

預知後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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