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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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賦
識海震蕩將近崩毀，白曉生因此重傷昏迷了足足半月。若不是內息漸趨平穩，雁回幾乎以為他不會再醒過來了。
他昏迷的這些日子裏，雁回也猜想了無數他可能隱藏的秘密，但白曉生蘇醒後說出的話，不屬於其中任何一種。
可她也瞬間想通了他那些怪異的舉動，初遇起就難以解釋的種種行為如今皆找到了緣由。
他說：“我來自三年後。”
彼岸花盛放的陰冷洞穴，黑煙在石堆高臺上竭力重聚為人形，身軀踉蹌不穩。遭到重創的伏陰顯然也吸收了許多極惡至陰之氣才得以化形重歸人間。
而被他召至身前的是他最為得意信任的手下，長嵐。
“尊者喚我來所為何事？”
伏陰猶陷在被背叛的憤懣中，咬牙切齒道：“白曉生，那個可惡的螻蟻，他竟然背叛了我！”
“尊者息怒，我這就去除掉他。”
“誰，白曉生？他算個什麽東西！我要讓你毀掉幽冥賦，殺了雁回，殺了那條龍！”
他歇斯底裏地怒吼著，以狂怒來掩飾心底的懼意。
長嵐不明白僅僅是白曉生背叛一事為何會讓尊者如此暴怒，但他既然跟隨了伏陰，便要為他的大業而效命。
“尊者，天曜他是不死之身，恐怕很難——”
“我不管什麽難不難，你必須給我殺了他們！尤其是那個雁回，一定要殺了她！！”
世道本就不公，只有擁有最強的力量才能鎮壓一切不平，而伏陰是長嵐見過最強的人，他曾是如此相信的。
可這相信如今也摻上了幾分懷疑。
“是，尊者。”
長嵐將心頭的疑問壓下，開始思考這次的任務，倒是比以往任何一項都要艱巨。
好在他早有籌謀。
……
“這麽說，龍焰的力量終究有限，打敗伏陰的關鍵還是在幽冥賦。”
聽完白曉生的敘述，雁回迅速抓住重點所在。他所講述的三年後的未來裏，幽冥賦被伏陰所毀，玄妖兩界不可避免地走向黑氣滅世的終局。
“所以，三年後的我死了嗎？”
“……對。你修行了幽冥賦，然後就……”
白曉生看起來無比痛苦、惶恐又脆弱，光是想到那個字就艱難得無法開口，他甚至沒能見雁回最後一面，只看到她化為點點星光灑遍世間。
前世，他曾無數次遺憾自己不是那條龍。
即便後來他已不再奢求雁回的愛，也依然嫉妒天曜——他的護心鱗能保住雁回的命，識海九星亦可為她兜底。而他即便獻出了自己的真身，也終究難以護她周全。
白曉生一生想守住的並不多，到最後都成了空。
這一世他只盼望雁回能好好活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活著，不必再踏上救世犧牲的路子，他會代替她去死，這樣就足夠了。
“我是練功失敗被反噬，所以才死掉的嗎？”雁回問。
白曉生沈默了。雁回以為他是太難過才不願回答，便當他默認，沒再繼續追問下去。
“既然如此，我們來拉鉤。”
雁回打破沈寂，遞出自己的小指：“我答應你，不到萬不得已決不修煉幽冥賦。你也要答應我，既已奪回真身不再受伏陰監視，以後任何事都要向我坦誠，不許再動不動瞞著我。”
“好，拉鉤。”
白曉生微笑註視著她的眼睛，與她尾指勾連：“這次你會平安活下去的，對嗎？”
雁回回答得自信而又坦然，讓他心中安定：
“嗯，我一定會長長久久地活下去的。”
識海中伏陰臨死前說的那番話實在太過蹊蹺，讓他們不得不警惕。但敵暗我明，為今之計也只有依著白曉生說的將來之事，先行布局。
“小煙，我有很重要的事和你說。你相信我嗎？”
幻妖少女猛點頭：“雁回你在迷霧森林裏救過我，你說什麽我都相信。”
“十二年前獻祭你們幻族的瞳術師，就是青丘二公子長嵐，他可能很快就會對你和燭離有所動作，我們不在的時候，你一定要小心提防。”
驟然揭開這個秘密，幻小煙極為震驚，但眼中湧動的情緒隨即被仇恨所取代。雁回趕緊勸道：“你現在還打不過他，千萬不要沖動。我們會想辦法幫你報仇，你願意聽我的嗎？”
聽得這話，幻小煙握緊了雙拳，似在經歷痛苦的掙紮，許久她才回說：“好。”
大仇得報的機會就在眼前，她若因沖動打草驚蛇破壞了計劃，她的至親也不願看到吧。
交代完幻小煙這邊後，雁回又回屋找出先前鳳千朔贈她的覆刻版花為，很快聯系上了身處青丘境內的弦歌：
“弦歌，你聽我說……”
“鳳千朔也在你旁邊？那正好……”
白曉生看她冷靜安排著一切，再危急的關頭她總是能毅然面對，只為生不為死，一如此時。
從過去到現在，她也一直如此信任著他。
雁回把能想到的事都安排完畢，又與白曉生確認了一遍細節，起身牽上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
“我們走吧，去取幽冥賦。”
「幽冥賦第一關」
這一次他們再沒時間去背題了，白曉生也不敢貿然像天曜那樣出手，說是心懷慈悲者方可通過第一關，為何對主考官下手能過？況且如果是他出手未必能把控得住分寸，所以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動手為妙。
還沒來得及培養所謂的默契，雁回也不知道他的喜好，白曉生心中沒底，與雁回交握的手因緊張微微滲出了汗。
看他們神情嚴肅，言先生也不再插科打諢，直接在卷軸上抽選考題：
“女方最喜歡的動物是什麽？”
兩人異口同聲地答：“小狗。”
這個白曉生前世臨考前對著長卷背過，答得自然順利。雁回望著他清澈的眼睛，心中突然冒出個奇怪的念頭，為什麽她會覺得白曉生也好像小狗，和小狗一樣可愛。
“男方最喜歡的顏色是什麽？”
這下輪到雁回思考了，白曉生喜歡什麽顏色她還從未問過，他平時穿的外袍是墨色的紺青的花紫繽紛的……但總愛系純白色的發帶，他最喜歡的應該是白色吧？
“白色。”
又是一致的答案，雁回長舒了口氣。言先生笑笑，施法讓卷軸顯出了第三個問題：
“性命和自由哪一個更重要？”
雁回和白曉生皆是一怔，互相對視，都在對方眼裏看到了猶疑。
性命最重要，白曉生想，雁回最珍貴的東西就是性命，她最後失去的也是性命，無論如何他都要讓雁回活著。
雁回犯了難，她一向認為性命更重要，可白曉生被伏陰控制時，寧可忍受龍火灼燒的痛苦瀕死也要拿回真身，他會覺得自由是更珍貴的東西吧？
但是……白曉生又想起雁回並不是貪生怕死的人，他曾為了雁回活命把她送到伏陰的掌控下，雁回拼死也要反抗伏陰，她是最不願自己的性命握在別人手裏了。對她來說，其實自由才更為重要吧？
看著白曉生溫柔的眼神，雁回猛地反應過來，考核需要兩人答出相同的答案，白曉生一向聽她的話，她也勸過他珍惜自己的性命……
“時間到，回答我吧，性命和自由哪一個更重要？”
被言不惑打斷思緒，他們最後互相對望一眼，吐出了心中的答案。
“一樣重要。”“一樣重要。”
言不惑滿意地微笑撚須，通知他們第一關考核已過。雁回激動地撲到了白曉生身上，雙手環抱住他的脖頸。
“我就說性命也是很重要的，不能輕易舍棄自己的命，你終於聽進我的話啦！”
白曉生眼含笑意拼命點頭，興奮地抱起雁回轉圈，她眉眼彎彎似皎潔的月，肆意清亮的笑聲讓他心軟得發顫。
雁回，白曉生在心底發誓，不管是性命還是自由，我都要讓你得到。
青丘王宮
“你說什麽，你說我二叔才是瞳術師？”
燭離大聲嚷嚷，被幻小煙慌張地捂住嘴讓他小點聲。
青丘小世子這些時日與她打打鬧鬧已知根知底，自然知道瞳術師意味著什麽。他把她的手掌扒拉開，又氣又急：“是誰跟你瞎說的，我要去撕爛那人的嘴！我二叔明明是那麽好的人。”
“我知道你不可能相信，但是不出意外的話，他馬上會來毀掉你母親留給你的羅盤。”
“你怎麽知道羅盤的事？”燭離怒道：“哦我明白了，原來你接近我都是處心積慮，是來搶我阿娘遺物的對吧？”
幻小煙看和他說不清楚，正想用幻術把他迷暈，一聲守衛的通傳打斷了二人的混亂吵鬧：
“世子殿下，長嵐公子有請。”
燭離跟著守衛離開，臨走前瞪了她一眼：“我現在就去找我二叔問個清楚。”
幻小煙氣得跺了跺腳，也追了上去。
「幽冥賦第二關」
寂靜幽深的小道望不清前路，漆黑漫長似沒有盡頭，令來者望而卻步。洞穴深處走出的白衣身影飄飄蕩蕩猶如鬼魅，目光如炬，似能看透人心底最深處的陰影。
“不要再往前走了。”雪凜說。
白曉生充耳不聞地向前走去。前世的他仍沈浸在被母親拋棄的痛苦中，但如今他已找到了歸宿。他相信這一次，道路的盡頭會有人等他。
“拿到了幽冥賦，她又要走向那個最終的結局了，你會害死她的。”
白曉生瞳孔微縮，渾身冒起冷汗，喉結緊張地滾動。
另一邊雁回也見到了同樣身穿白衣的女子，她說的卻是：“不要再往前走了，取得幽冥賦你的命運就已註定，你會一步步走向滅亡。快回去吧，你不是最在意性命了嗎？”
白曉生步履微頓，腦海中閃過前世刻骨的記憶，雪凜的話讓他幾乎就要轉身逃離，可那些絕望的畫面很快被雁回堅定的眼神所取代。他定了定心神，執著地向前走去。
“我不會回去的，我也相信雁回不會死。”
白曉生臉上露出狡黠的一笑：“因為她都已經和我拉鉤了啊。”
雁回前進的步伐絲毫未停，她從不會懼怕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也不相信宿命。她向來認為，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中。
“這幽冥賦我是拿定了，我也不會死。”雁回大步向前踏出，對著雪凜笑得張揚而又明媚：
“因為我答應過他，一定會活下去的。”
……
“二叔，你找我？”
燭離剛一踏入王宮大廳，瞥見那個戴著鬥笠遮掩面容的修長身影時，就不受控制地僵在了原地。瞳術驅使下他的瞳孔聚焦慢慢渙散，整個人如同未上發條的木偶，目光呆滯。
“國主夫人留下的羅盤可還在你身上？”
長嵐問道，燭離機械地點了點頭。
“拿出來，徹底毀掉它。”
燭離僵硬地掏出藏在懷中的雪凜遺物，在長嵐的註視下將它摔打得粉碎，再無半點修覆的可能。
長嵐滿意地離開了，而在他走後，呆立在原地的燭離與羅盤的碎片齊齊抖動了一下，消隱在了空氣中。
幻小煙揮手解除了障眼法，蹲在她身旁親眼目睹一切的燭離捂緊嘴巴，差點忘記了呼吸。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二叔是這樣的人。從小他就對我很好，他怎麽可能是瞳術師呢？我不信……”
燭離喃喃重覆著，但其實看到那一幕的他已經信了，只是不願意面對。他被嬌寵著長大，沒有受過什麽挫折，沒體會過人心險惡。從小好像只要他撒撒嬌鬧個脾氣，什麽困難都能迎刃而解，總會有人來哄他。
幻小煙卻沒有哄他，她冷了臉。
她說燭離，你能不能別這麽幼稚。
「幽冥賦第三關」
清晨的微光透過林葉的縫隙灑落在眼睫，白曉生打了個寒顫，猛然驚醒過來。他現在是在哪裏，為什麽會在樹林裏，他方才是在做什麽？
白曉生環顧四周，看到樹下還在昏睡的雁回，身上披蓋著他的外袍。
哦，他想起來了。
來到青丘後不久他和雁回就成功取得了幽冥賦，他沒能阻止雁回修煉。伏陰卷土重來得比他們想象得還要快，取回了完整身體的天曜仍是不敵伏陰。就在雁回說要拼死與伏陰一戰的前一晚，他故技重施地打暈她帶著她逃跑了。
回想那段光陰過得飛快，如白駒過隙。他來不及深想，只知道如果不抓住這最後的機會，雁回可能又要離他而去了。
這樣想著，雁回已睜開了眼。她看到身上蓋的外袍冷冷嗤笑一聲，像沾到什麽臟東西般掀開它甩在了一邊。
……
她這是在哪裏，她不是已經死了嗎？
雁回在一片虛空中漂浮著，她在伏陰滅世的最後關頭頓悟了幽冥賦的逆練，以轉化為靈力的方法凈化了世間所有的黑氣。盡管代價是她自身的消亡，但她沒有片刻猶豫和後悔。
她想起她的親人她的朋友，他們可以安穩活著，不再被黑氣侵蝕。弦歌還有了一個小寶寶呢，希望鳳千朔能好好賺錢養家，她的幽冥賦就算做給他們的新婚賀禮了。
她想起她的師門，師兄師姐都是頂好的人，看似嚴厲嘴硬但心軟又堅強，他們一定能重振辰星山。
幻小煙和燭離就像兩個小孩子，卻被迫肩負了兩族這麽大的重任，他們也會很快成長起來吧。
她想她可能對不起天曜，答應了要和他在一起，最後還是丟下他走了。可是他們有著共同的維系世間和平的理想，她做出這樣的決定，天曜也定能理解。
而且護心鱗重回他的身體，這一世的因果她也算還完了。
雁回就這樣想遍了所有人，卻在茫茫虛空盡頭看見了她一直逃避去想的那個人。
他就靜靜站在那裏，無悲無喜地望著她。
……
“雁回，你醒了？”
白曉生討好地湊上前，他知道不該這樣擅作主張的，雁回肯定生氣了。但是沒關系，這一世雁回也喜歡他，雁回答應過他會活下去的。
雁回一向信守承諾，如果他好好求她，她或許會答應與他藏匿起來，再不管凡塵之事……大不了就是打他幾頓出出氣罷了，他甘之如飴。
可雁回沒有大吵大鬧也沒有生氣，看他的眼神只有冷漠，更讓他恐懼的是她說出口的話。
“白曉生。”
雁回的話如寒冰利刃穿透他的心臟：“我什麽都知道了，我什麽都想起來了。”
“原來你一直都在騙我，你為了得到我故意接近我還趕走了天曜。我討厭你，更不想和你待在一處，我要去找天曜，我要和他一起對抗伏陰救世。”
白曉生覺得胸膛裏的那顆心臟痛得像是不屬於自己了，被她一字字一句句紮得千瘡百孔。他的靈魂也被這短短幾句話撕扯揉碎碾壓至齏粉。他跌坐在地，仍強撐著神智聽清她施下的判決。
她說：“白曉生，你真讓我惡心。”
雁回看他的眼神冰冷又厭惡，被她那樣看著，白曉生幾乎寧願立刻死去。
重生以來的一幕幕相處，那些偷來的幸福時光被他死死捏著珍藏在黑暗裏，如同夢幻的泡沫，此時徹底暴露在日光下蒸發成空。
白曉生突然開始懷疑自己做的一切真的有意義嗎。都已經讓她這麽討厭了，他再努力又能改變什麽呢？
他呆呆地跪坐在地上看著她失望冷漠的眼神，和轉身離開的決絕背影，絕望地閉上了眼。
無所謂了，他想，無論你會有多恨我，無論付出什麽代價，我都不會讓你死。
“雁回，別走。”
他站起身，堅定地向她伸出手，從胸中吐出的祈求用盡了一生的虔誠：
“留在我身邊。或者你帶我一起走。”
……
雁回堅信自己的死是值得的，可以用她一個人的幸福換來世間所有人的幸福，沒有比這更劃算的買賣了。盡管她還有一點點想念她最愛吃的包子和貪戀的榮華富貴，但也只是一點點而已。
直到離開前，她看見了白曉生。雁回想笑著同他揮手告別，卻發現自己做不到。
她知道白曉生喜歡她，但她不能給予任何回應。在經歷了那麽多事以後，她的這條命已完全是天曜給的了，她不該也不敢去肖想其他任何事。
“白曉生，你回去吧。”
雁回走近了他，故作輕松地勸道：“你已經拿回真身，以後也可以徹底自由了。答應你的事我是不是都做到了？沒有騙你吧。”
她突然想起了什麽：“不對，我好像還欠你八十八金呢。這樣，你拿著欠條去找鳳千朔，我在他那兒有股份。他要是不給，你就說我會半夜托夢來找他，嚇嚇他，他就會給了。”
那半件庇護她與天曜相擁的真身也轉化為靈力全數奉還，想到這裏雁回不免愧疚，為何自己總把白曉生的付出看作理所當然？她似乎下意識覺得白曉生是屬於自己的。不管去不去找他，不管他去了哪裏，最後總是會回到她身邊。
但她知道這對白曉生是不公平的，他理應擁有真正的自由，天地遼闊任他行走。而不是被困在她身邊，甚至把真身獻給她替她抵擋傷害，只為成全她與天曜的愛情。
雁回抽抽鼻子，藏起喉間的哭腔，盡量展現給白曉生一個淡然的微笑，讓自己顯得無比灑脫：
“然後，然後你就忘了我吧，也不要再喜歡我了。”
這樣很好，雁回想，這樣對所有人都很好。等她走後，他也就徹底自由了吧。
但白曉生向她伸出了手，決絕的懇求的，眼裏仿佛盛滿了一世的柔情與悲哀。
“雁回，別走。”他說：“留在我身邊，或者你帶我一起走。”
雁回突然委屈得很想放聲大哭，其實她一點也不想死，一點也不想離開她愛的這些人。
她還想在這世間自由自在逍遙快活，吃遍好吃的玩遍好玩的。明明她還想要瀟灑快樂地活在紅塵中，還想要感受陽光雨露微風，和愛著一個人的感覺。
幻境崩塌，虛空破碎，他們觸碰到了真正的彼此，她的手搭在了他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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識海震蕩將近崩毀，白曉生因此重傷昏迷了足足半月。若不是內息漸趨平穩，雁回幾乎以為他不會再醒過來了。
他昏迷的這些日子裏，雁回也猜想了無數他可能隱藏的秘密，但白曉生蘇醒後說出的話，不屬於其中任何一種。
可她也瞬間想通了他那些怪異的舉動，初遇起就難以解釋的種種行為如今皆找到了緣由。
他說：“我來自三年後。”
彼岸花盛放的陰冷洞穴，黑煙在石堆高臺上竭力重聚為人形，身軀踉蹌不穩。遭到重創的伏陰顯然也吸收了許多極惡至陰之氣才得以化形重歸人間。
而被他召至身前的是他最為得意信任的手下，長嵐。
“尊者喚我來所為何事？”
伏陰猶陷在被背叛的憤懣中，咬牙切齒道：“白曉生，那個可惡的螻蟻，他竟然背叛了我！”
“尊者息怒，我這就去除掉他。”
“誰，白曉生？他算個什麽東西！我要讓你毀掉幽冥賦，殺了雁回，殺了那條龍！”
他歇斯底裏地怒吼著，以狂怒來掩飾心底的懼意。
長嵐不明白僅僅是白曉生背叛一事為何會讓尊者如此暴怒，但他既然跟隨了伏陰，便要為他的大業而效命。
“尊者，天曜他是不死之身，恐怕很難——”
“我不管什麽難不難，你必須給我殺了他們！尤其是那個雁回，一定要殺了她！！”
世道本就不公，只有擁有最強的力量才能鎮壓一切不平，而伏陰是長嵐見過最強的人，他曾是如此相信的。
可這相信如今也摻上了幾分懷疑。
“是，尊者。”
長嵐將心頭的疑問壓下，開始思考這次的任務，倒是比以往任何一項都要艱巨。
好在他早有籌謀。
……
“這麽說，龍焰的力量終究有限，打敗伏陰的關鍵還是在幽冥賦。”
聽完白曉生的敘述，雁回迅速抓住重點所在。他所講述的三年後的未來裏，幽冥賦被伏陰所毀，玄妖兩界不可避免地走向黑氣滅世的終局。
“所以，三年後的我死了嗎？”
“……對。你修行了幽冥賦，然後就……”
白曉生看起來無比痛苦、惶恐又脆弱，光是想到那個字就艱難得無法開口，他甚至沒能見雁回最後一面，只看到她化為點點星光灑遍世間。
前世，他曾無數次遺憾自己不是那條龍。
即便後來他已不再奢求雁回的愛，也依然嫉妒天曜——他的護心鱗能保住雁回的命，識海九星亦可為她兜底。而他即便獻出了自己的真身，也終究難以護她周全。
白曉生一生想守住的並不多，到最後都成了空。
這一世他只盼望雁回能好好活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活著，不必再踏上救世犧牲的路子，他會代替她去死，這樣就足夠了。
“我是練功失敗被反噬，所以才死掉的嗎？”雁回問。
白曉生沈默了。雁回以為他是太難過才不願回答，便當他默認，沒再繼續追問下去。
“既然如此，我們來拉鉤。”
雁回打破沈寂，遞出自己的小指：“我答應你，不到萬不得已決不修煉幽冥賦。你也要答應我，既已奪回真身不再受伏陰監視，以後任何事都要向我坦誠，不許再動不動瞞著我。”
“好，拉鉤。”
白曉生微笑註視著她的眼睛，與她尾指勾連：“這次你會平安活下去的，對嗎？”
雁回回答得自信而又坦然，讓他心中安定：
“嗯，我一定會長長久久地活下去的。”
識海中伏陰臨死前說的那番話實在太過蹊蹺，讓他們不得不警惕。但敵暗我明，為今之計也只有依著白曉生說的將來之事，先行布局。
“小煙，我有很重要的事和你說。你相信我嗎？”
幻妖少女猛點頭：“雁回你在迷霧森林裏救過我，你說什麽我都相信。”
“十二年前獻祭你們幻族的瞳術師，就是青丘二公子長嵐，他可能很快就會對你和燭離有所動作，我們不在的時候，你一定要小心提防。”
驟然揭開這個秘密，幻小煙極為震驚，但眼中湧動的情緒隨即被仇恨所取代。雁回趕緊勸道：“你現在還打不過他，千萬不要沖動。我們會想辦法幫你報仇，你願意聽我的嗎？”
聽得這話，幻小煙握緊了雙拳，似在經歷痛苦的掙紮，許久她才回說：“好。”
大仇得報的機會就在眼前，她若因沖動打草驚蛇破壞了計劃，她的至親也不願看到吧。
交代完幻小煙這邊後，雁回又回屋找出先前鳳千朔贈她的覆刻版花為，很快聯系上了身處青丘境內的弦歌：
“弦歌，你聽我說……”
“鳳千朔也在你旁邊？那正好……”
白曉生看她冷靜安排著一切，再危急的關頭她總是能毅然面對，只為生不為死，一如此時。
從過去到現在，她也一直如此信任著他。
雁回把能想到的事都安排完畢，又與白曉生確認了一遍細節，起身牽上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
“我們走吧，去取幽冥賦。”
「幽冥賦第一關」
這一次他們再沒時間去背題了，白曉生也不敢貿然像天曜那樣出手，說是心懷慈悲者方可通過第一關，為何對主考官下手能過？況且如果是他出手未必能把控得住分寸，所以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動手為妙。
還沒來得及培養所謂的默契，雁回也不知道他的喜好，白曉生心中沒底，與雁回交握的手因緊張微微滲出了汗。
看他們神情嚴肅，言先生也不再插科打諢，直接在卷軸上抽選考題：
“女方最喜歡的動物是什麽？”
兩人異口同聲地答：“小狗。”
這個白曉生前世臨考前對著長卷背過，答得自然順利。雁回望著他清澈的眼睛，心中突然冒出個奇怪的念頭，為什麽她會覺得白曉生也好像小狗，和小狗一樣可愛。
“男方最喜歡的顏色是什麽？”
這下輪到雁回思考了，白曉生喜歡什麽顏色她還從未問過，他平時穿的外袍是墨色的紺青的花紫繽紛的……但總愛系純白色的發帶，他最喜歡的應該是白色吧？
“白色。”
又是一致的答案，雁回長舒了口氣。言先生笑笑，施法讓卷軸顯出了第三個問題：
“性命和自由哪一個更重要？”
雁回和白曉生皆是一怔，互相對視，都在對方眼裏看到了猶疑。
性命最重要，白曉生想，雁回最珍貴的東西就是性命，她最後失去的也是性命，無論如何他都要讓雁回活著。
雁回犯了難，她一向認為性命更重要，可白曉生被伏陰控制時，寧可忍受龍火灼燒的痛苦瀕死也要拿回真身，他會覺得自由是更珍貴的東西吧？
但是……白曉生又想起雁回並不是貪生怕死的人，他曾為了雁回活命把她送到伏陰的掌控下，雁回拼死也要反抗伏陰，她是最不願自己的性命握在別人手裏了。對她來說，其實自由才更為重要吧？
看著白曉生溫柔的眼神，雁回猛地反應過來，考核需要兩人答出相同的答案，白曉生一向聽她的話，她也勸過他珍惜自己的性命……
“時間到，回答我吧，性命和自由哪一個更重要？”
被言不惑打斷思緒，他們最後互相對望一眼，吐出了心中的答案。
“一樣重要。”“一樣重要。”
言不惑滿意地微笑撚須，通知他們第一關考核已過。雁回激動地撲到了白曉生身上，雙手環抱住他的脖頸。
“我就說性命也是很重要的，不能輕易舍棄自己的命，你終於聽進我的話啦！”
白曉生眼含笑意拼命點頭，興奮地抱起雁回轉圈，她眉眼彎彎似皎潔的月，肆意清亮的笑聲讓他心軟得發顫。
雁回，白曉生在心底發誓，不管是性命還是自由，我都要讓你得到。
青丘王宮
“你說什麽，你說我二叔才是瞳術師？”
燭離大聲嚷嚷，被幻小煙慌張地捂住嘴讓他小點聲。
青丘小世子這些時日與她打打鬧鬧已知根知底，自然知道瞳術師意味著什麽。他把她的手掌扒拉開，又氣又急：“是誰跟你瞎說的，我要去撕爛那人的嘴！我二叔明明是那麽好的人。”
“我知道你不可能相信，但是不出意外的話，他馬上會來毀掉你母親留給你的羅盤。”
“你怎麽知道羅盤的事？”燭離怒道：“哦我明白了，原來你接近我都是處心積慮，是來搶我阿娘遺物的對吧？”
幻小煙看和他說不清楚，正想用幻術把他迷暈，一聲守衛的通傳打斷了二人的混亂吵鬧：
“世子殿下，長嵐公子有請。”
燭離跟著守衛離開，臨走前瞪了她一眼：“我現在就去找我二叔問個清楚。”
幻小煙氣得跺了跺腳，也追了上去。
「幽冥賦第二關」
寂靜幽深的小道望不清前路，漆黑漫長似沒有盡頭，令來者望而卻步。洞穴深處走出的白衣身影飄飄蕩蕩猶如鬼魅，目光如炬，似能看透人心底最深處的陰影。
“不要再往前走了。”雪凜說。
白曉生充耳不聞地向前走去。前世的他仍沈浸在被母親拋棄的痛苦中，但如今他已找到了歸宿。他相信這一次，道路的盡頭會有人等他。
“拿到了幽冥賦，她又要走向那個最終的結局了，你會害死她的。”
白曉生瞳孔微縮，渾身冒起冷汗，喉結緊張地滾動。
另一邊雁回也見到了同樣身穿白衣的女子，她說的卻是：“不要再往前走了，取得幽冥賦你的命運就已註定，你會一步步走向滅亡。快回去吧，你不是最在意性命了嗎？”
白曉生步履微頓，腦海中閃過前世刻骨的記憶，雪凜的話讓他幾乎就要轉身逃離，可那些絕望的畫面很快被雁回堅定的眼神所取代。他定了定心神，執著地向前走去。
“我不會回去的，我也相信雁回不會死。”
白曉生臉上露出狡黠的一笑：“因為她都已經和我拉鉤了啊。”
雁回前進的步伐絲毫未停，她從不會懼怕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也不相信宿命。她向來認為，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中。
“這幽冥賦我是拿定了，我也不會死。”雁回大步向前踏出，對著雪凜笑得張揚而又明媚：
“因為我答應過他，一定會活下去的。”
……
“二叔，你找我？”
燭離剛一踏入王宮大廳，瞥見那個戴著鬥笠遮掩面容的修長身影時，就不受控制地僵在了原地。瞳術驅使下他的瞳孔聚焦慢慢渙散，整個人如同未上發條的木偶，目光呆滯。
“國主夫人留下的羅盤可還在你身上？”
長嵐問道，燭離機械地點了點頭。
“拿出來，徹底毀掉它。”
燭離僵硬地掏出藏在懷中的雪凜遺物，在長嵐的註視下將它摔打得粉碎，再無半點修覆的可能。
長嵐滿意地離開了，而在他走後，呆立在原地的燭離與羅盤的碎片齊齊抖動了一下，消隱在了空氣中。
幻小煙揮手解除了障眼法，蹲在她身旁親眼目睹一切的燭離捂緊嘴巴，差點忘記了呼吸。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二叔是這樣的人。從小他就對我很好，他怎麽可能是瞳術師呢？我不信……”
燭離喃喃重覆著，但其實看到那一幕的他已經信了，只是不願意面對。他被嬌寵著長大，沒有受過什麽挫折，沒體會過人心險惡。從小好像只要他撒撒嬌鬧個脾氣，什麽困難都能迎刃而解，總會有人來哄他。
幻小煙卻沒有哄他，她冷了臉。
她說燭離，你能不能別這麽幼稚。
「幽冥賦第三關」
清晨的微光透過林葉的縫隙灑落在眼睫，白曉生打了個寒顫，猛然驚醒過來。他現在是在哪裏，為什麽會在樹林裏，他方才是在做什麽？
白曉生環顧四周，看到樹下還在昏睡的雁回，身上披蓋著他的外袍。
哦，他想起來了。
來到青丘後不久他和雁回就成功取得了幽冥賦，他沒能阻止雁回修煉。伏陰卷土重來得比他們想象得還要快，取回了完整身體的天曜仍是不敵伏陰。就在雁回說要拼死與伏陰一戰的前一晚，他故技重施地打暈她帶著她逃跑了。
回想那段光陰過得飛快，如白駒過隙。他來不及深想，只知道如果不抓住這最後的機會，雁回可能又要離他而去了。
這樣想著，雁回已睜開了眼。她看到身上蓋的外袍冷冷嗤笑一聲，像沾到什麽臟東西般掀開它甩在了一邊。
……
她這是在哪裏，她不是已經死了嗎？
雁回在一片虛空中漂浮著，她在伏陰滅世的最後關頭頓悟了幽冥賦的逆練，以轉化為靈力的方法凈化了世間所有的黑氣。盡管代價是她自身的消亡，但她沒有片刻猶豫和後悔。
她想起她的親人她的朋友，他們可以安穩活著，不再被黑氣侵蝕。弦歌還有了一個小寶寶呢，希望鳳千朔能好好賺錢養家，她的幽冥賦就算做給他們的新婚賀禮了。
她想起她的師門，師兄師姐都是頂好的人，看似嚴厲嘴硬但心軟又堅強，他們一定能重振辰星山。
幻小煙和燭離就像兩個小孩子，卻被迫肩負了兩族這麽大的重任，他們也會很快成長起來吧。
她想她可能對不起天曜，答應了要和他在一起，最後還是丟下他走了。可是他們有著共同的維系世間和平的理想，她做出這樣的決定，天曜也定能理解。
而且護心鱗重回他的身體，這一世的因果她也算還完了。
雁回就這樣想遍了所有人，卻在茫茫虛空盡頭看見了她一直逃避去想的那個人。
他就靜靜站在那裏，無悲無喜地望著她。
……
“雁回，你醒了？”
白曉生討好地湊上前，他知道不該這樣擅作主張的，雁回肯定生氣了。但是沒關系，這一世雁回也喜歡他，雁回答應過他會活下去的。
雁回一向信守承諾，如果他好好求她，她或許會答應與他藏匿起來，再不管凡塵之事……大不了就是打他幾頓出出氣罷了，他甘之如飴。
可雁回沒有大吵大鬧也沒有生氣，看他的眼神只有冷漠，更讓他恐懼的是她說出口的話。
“白曉生。”
雁回的話如寒冰利刃穿透他的心臟：“我什麽都知道了，我什麽都想起來了。”
“原來你一直都在騙我，你為了得到我故意接近我還趕走了天曜。我討厭你，更不想和你待在一處，我要去找天曜，我要和他一起對抗伏陰救世。”
白曉生覺得胸膛裏的那顆心臟痛得像是不屬於自己了，被她一字字一句句紮得千瘡百孔。他的靈魂也被這短短幾句話撕扯揉碎碾壓至齏粉。他跌坐在地，仍強撐著神智聽清她施下的判決。
她說：“白曉生，你真讓我惡心。”
雁回看他的眼神冰冷又厭惡，被她那樣看著，白曉生幾乎寧願立刻死去。
重生以來的一幕幕相處，那些偷來的幸福時光被他死死捏著珍藏在黑暗裏，如同夢幻的泡沫，此時徹底暴露在日光下蒸發成空。
白曉生突然開始懷疑自己做的一切真的有意義嗎。都已經讓她這麽討厭了，他再努力又能改變什麽呢？
他呆呆地跪坐在地上看著她失望冷漠的眼神，和轉身離開的決絕背影，絕望地閉上了眼。
無所謂了，他想，無論你會有多恨我，無論付出什麽代價，我都不會讓你死。
“雁回，別走。”
他站起身，堅定地向她伸出手，從胸中吐出的祈求用盡了一生的虔誠：
“留在我身邊。或者你帶我一起走。”
……
雁回堅信自己的死是值得的，可以用她一個人的幸福換來世間所有人的幸福，沒有比這更劃算的買賣了。盡管她還有一點點想念她最愛吃的包子和貪戀的榮華富貴，但也只是一點點而已。
直到離開前，她看見了白曉生。雁回想笑著同他揮手告別，卻發現自己做不到。
她知道白曉生喜歡她，但她不能給予任何回應。在經歷了那麽多事以後，她的這條命已完全是天曜給的了，她不該也不敢去肖想其他任何事。
“白曉生，你回去吧。”
雁回走近了他，故作輕松地勸道：“你已經拿回真身，以後也可以徹底自由了。答應你的事我是不是都做到了？沒有騙你吧。”
她突然想起了什麽：“不對，我好像還欠你八十八金呢。這樣，你拿著欠條去找鳳千朔，我在他那兒有股份。他要是不給，你就說我會半夜托夢來找他，嚇嚇他，他就會給了。”
那半件庇護她與天曜相擁的真身也轉化為靈力全數奉還，想到這裏雁回不免愧疚，為何自己總把白曉生的付出看作理所當然？她似乎下意識覺得白曉生是屬於自己的。不管去不去找他，不管他去了哪裏，最後總是會回到她身邊。
但她知道這對白曉生是不公平的，他理應擁有真正的自由，天地遼闊任他行走。而不是被困在她身邊，甚至把真身獻給她替她抵擋傷害，只為成全她與天曜的愛情。
雁回抽抽鼻子，藏起喉間的哭腔，盡量展現給白曉生一個淡然的微笑，讓自己顯得無比灑脫：
“然後，然後你就忘了我吧，也不要再喜歡我了。”
這樣很好，雁回想，這樣對所有人都很好。等她走後，他也就徹底自由了吧。
但白曉生向她伸出了手，決絕的懇求的，眼裏仿佛盛滿了一世的柔情與悲哀。
“雁回，別走。”他說：“留在我身邊，或者你帶我一起走。”
雁回突然委屈得很想放聲大哭，其實她一點也不想死，一點也不想離開她愛的這些人。
她還想在這世間自由自在逍遙快活，吃遍好吃的玩遍好玩的。明明她還想要瀟灑快樂地活在紅塵中，還想要感受陽光雨露微風，和愛著一個人的感覺。
幻境崩塌，虛空破碎，他們觸碰到了真正的彼此，她的手搭在了他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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