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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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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陰

陸兄此人,真乃奇人也。

——這是白曉生給出的評價。

青丘公主偽裝得姑且還算不錯,可她的弟弟燭離沒來幾天就已經把底細透得幹凈,陸慕生竟一絲懷疑也無,只滿懷歉意地說妻弟頑劣愛鬧,客人若是介意,他可再尋住處介紹給他們。

至於燭離那身裝扮,他說雲曦與他初識之際也是如此,成婚兩年後才適應過來。他們族人體弱怕凍,哪怕大熱天也愛穿厚袍圍毛領。白曉生真不知他的腦子是被伏陰傷到了還是讀書讀壞了,一時間頗為棘手。

倒是雁回,告白鎩羽而歸後改換了戰略,決定憂他所憂,想他所想,先替白曉生解決了這玄妖有情人之事,再談情愛。

眼看半月之期將至,一人一妖湊在一塊商議了一整天,最終還是聽了雁回的向雲曦直言闡明來意,提出用龍火祛除陸慕生身上的黑氣,看他的失憶之癥能否有所緩解。

說服雲曦的工作自然落到了雁回頭上,本就懷疑他們來意的燭離看兩人找上他阿姐,登時著急起來,卻被幻小煙強行架著吵吵嚷嚷出了門。

“白公子與夫人找我所為何事?”

雲曦一以貫之地裝傻,幾日下來她也看得出來,這二位尤其是雁回並非不顧他人意願之人,若她咬死不認,他們也不會過於為難她。

“還是叫我雁回吧。我就直說了,我與他並不是夫妻。”

今後可能會是,不過現在確實還不是啦。雁回在心裏默默補了一句。

她凝重地說:“我知雲曦公主只想與陸公子長相廝守不被打擾,但我且問你,陸公子是否身體虛弱,再舉不動劍?是否記憶衰減,對過往之事混混沌沌難以分清?若不聞不問下去,陸公子恐會癡傻,甚至會有性命之憂。”

白曉生涼涼補充道:“我看他現在就挺癡傻的,連燭離的話都能信。”

“……你少說兩句。”

嘖,雁回暗想,他這張嘴,活這麽大沒被人打死真是奇跡。

雲曦果然被戳中心病,一時猶疑起來。她雖想與陸慕生長長久久地過下去,但若為此不顧陸慕生的安危,她是決計做不出的。

“此話當真?”

雁回想起幻王被黑氣纏身的狀態:“千真萬確。我曾見過相似癥狀的人,被黑氣侵蝕失去了理智,連自己是誰都分不清了。”

“雁姑娘有辦法醫治?”

“我能來尋你自然是有足夠的把握。只是你得答應我,醫好了他,你們便和我們去一趟青丘,給我們取來想要的青丘秘寶作為回報。”

沈默許久,雲曦緊閉雙眼,終於下定了決心,嘆道:“你們且隨我來吧。”

雁回喜笑顏開地與白曉生擊掌慶賀,還是得靠她出馬,白曉生的計策太過迂回,平白耗費這許多時日。

出乎她意料的是,陸慕生對此反應頗為激烈。他不願信雲曦坦誠的身份,堅決認定是他們威脅了雲曦,憤然回屋找出那錠金子擲落在地,說我陸家廟小容不下幾位,恕不遠送。

雁回灰溜溜地撿起金錠,白曉生朝她攤了攤手以示無奈,局面一時僵在那裏。

最終還是雲曦溫言勸說良久,陸慕生才勉強接受了現實,同意讓雁回用龍火給他醫治。他的身體在黑氣長年累月的折磨下虛弱得可以,雁回已經一再小心防著龍火傷到他,但徹底清除完黑氣後他還是避不可免地昏睡過去。

“他沒事,最多兩日就會醒了。”雁回抹了把額上的汗:“我去喊幻小煙和燭離回來。”

雲曦拿了條毯子為陸慕生蓋上,手指輕柔地撫過他的眉間,她的神色蒼白而局促。

許久後她開口,似在借回憶抒發胸中的不安:“十七年前我救下他本只為了報恩,他是鎮妖將軍,而我是九尾狐妖,即便我暗生情愫,也知我們終究是不可能的。可誰料他卻失了記憶,我便想,或許是蒼天垂憐……”

“但他總有恢覆的那天。”白曉生說:“你不可能一輩子瞞他。”

“我知道,但那又如何呢?”雲曦突然激動地揮袖,悲戚地說道:“即使這一切都是假象,是我欺騙他得來的,但我與他相處的時光並不是虛假的,哪怕最後他知道了會恨我,我也並不會後悔救他。”

白曉生神色淡然地看著她,一個驕傲的青丘公主因愛而瘋,因愛墜入塵埃。

雲曦自嘲地笑道:“白公子與雁姑娘感情深厚,雁姑娘也不介意你是妖,你定是無法理解我的。”

“不。”

白曉生搖了搖頭:“我理解。”

因為他也沈溺於這偷來的幸福,如同溺水之人死死緊抓著浮木,不願放棄,至死方休。

院門外,被幻小煙拉扯著離開老遠的燭離仍在拼命掙紮:“你們要對我阿姐做什麽,快放我回去!”

幻小煙拽著他,不願被他破壞計劃:“雁回不是壞人,不會做壞事,你別瞎擔心了。”

“我阿姐可是親阿姐,哪像你一個幻妖竟認玄門人當姐姐,你當然不在意了。”

燭離口不擇言地怒斥道,話剛出口就有些後悔。他雖與這小幻妖相處不睦,但好歹同為妖族,他看得出她心思單純,沒什麽歪念頭。況且他對玄門人並無偏見,方才這麽說也是一時心急。

正躊躇著要不要道歉,幻妖的拳頭就雨點般落在了他的身上,隨之而來的還有她帶哭腔的聲音:

“就你有姐姐,就你有姐姐,有姐姐很了不起啊!”

燭離猝然被打,剛想發作,就看見她眼眶紅紅的,臉上還帶著水痕,讓他心中憋悶得慌。

她哭起來真是醜死了,燭離想,這張臉果然還是笑起來好看一些。

他郁卒地跺了跺腳:“哎呀你別哭了,大不了,我把我阿姐分給你好了嘛!”

陸慕生沒有昏睡太久,翌日辰時就清醒了。他睜開眼,對不眠不休照顧他一夜的妻子說出的第一句話是:“雲曦,我們一同去青丘吧。”

他用手指為妻子擦拭突然落下的熱淚,安慰道:“哭什麽,你不是答應白公子他們回青丘取秘寶嗎?我也想……去你的家鄉看看。”

成婚十餘年,陸慕生只知雲曦是離家的千金大小姐,他曾多次提出拜訪她的親人,卻都被她以故鄉太遠他的身體吃不消這樣的借口推拒過去,如今終於能得償所願。

失蹤十七年的雲曦公主重回王宮,這是青丘久違的喜事,最高興的當屬小世子燭離,大張旗鼓地張羅著筵席宴請同行的人,力求說服阿姐和姐夫留在青丘,對雁回幾人態度也友善不少,拍著胸脯豪情萬丈地說今後你們就是本世子的朋友了。

至於白曉生想要的青丘秘寶,雲曦已然做出應允,燭離便睜只眼閉只眼隨他們去了。

屏風內迎來新的試煉者,言先生猶自端坐鉆研手中典籍,未擡眸看來者一眼:“又是你這影妖,還賊心不死呢?”

白曉生也不惱,往旁退開一步現出身後兩人,微微一笑:“老頭兒,你看我這次帶了誰來?”

興致缺缺地瞥了一眼來人,向來巋然不動的言不惑猛然從座上站起,驚道:“你是——雲曦公主?!”

他顫巍巍地上前繞著雲曦細看,語氣半是感慨半是欣慰:“都長這麽大了,國主夫人走時,你還只是個孩子……”

被長者以慈祥的目光註視著,雲曦心中五味雜陳,言先生鎮守國主夫人遺物多年,並不知曉她離開青丘一事,此番見到她也只是感嘆時光匆匆而逝,為國主夫人的離世不免感到唏噓。

可她卻無端生出些愧疚來,母親逝世後不久父親因悲痛過度傷了根基閉關多年,未來得及同兩個孩子述說雪凜的事跡。雲曦伴隨陸慕生歸隱的十餘年間總以母親當年留在青丘為由寬慰自己,如此才能坦然放下身份束縛追求情之一字。

可此番重新踏足故土,得知將要取的秘寶是母親生前所撰寫的《幽冥賦》,甚至後兩關試煉中或能尋得母親當年留下的痕跡,雲曦便分外心虛不安起來。

她的夫君並不知她心中所思,只看出雲曦有心事,伸手與她十指相扣,似在表達他恢覆過往記憶後依舊矢志不渝的愛意。

試煉者雖是國主夫人的女兒,考核也斷是不能優待放水的,寒暄後言先生恢覆高深莫測的考官姿態,墨筆一揮在空中顯出考驗有情人的提問。

陸慕生與雲曦成婚多年,對彼此習慣喜好熟知,前兩問自是輕松答過了,到第三問,一旁靜待的白曉生頓感不妙,又是他聞所未聞的問題:

“愛情與責任哪一個更重要?”

陸慕生扣緊與雲曦交疊的手,下定決心回答道:“愛情。”

“責任。”

與此同時他的身邊人作出了與他相反的回答,這讓他錯愕地轉過頭,看見的是雲曦淚水漣漣的臉龐,她抽掉被他握在手中的手,滿懷歉意地說:“慕生,對不起。”

若不這樣選擇,她似乎沒有顏面走過幽冥賦的考核,更遑論去見她已逝的母親。

這對夫妻久久相望,最終是言先生的長嘆打破沈寂,他說:“第一關考核未過,你們請回吧。”

黑水河畔

取幽冥賦一事失利,伏陰展露出明顯的不耐,然而更雪上加霜的是他的厲聲問話:

“護心鱗你何時才能拿到?”

白曉生最怕伏陰提起護心鱗之事,一旦涉及雁回他就無法維持冷靜與伏陰斡旋,腦海中一幕幕閃過的都是雁回瀕死與消失的回憶,他雙手捏拳將驟然起伏的情緒壓下。

黑氣之主以負面情感為食,最是能洞悉人心。就如同曾看穿了他心中無盡的恐懼,此刻的伏陰一定也能看穿他盡力壓抑下仍能透出的恨。

他要再為自己和雁回爭取一點時間,再爭取一點點時間就好。

“尊者,可否先放雁回一段時日,待我取到幽冥賦再做打算。”

伏陰遲遲不語,肅穆凝滯氣氛中的強大威壓讓白曉生幾近難以喘息,他知道伏陰在等一個理由,一個足以說服他的理由。

於是他強自定下心神,緩緩說道:“我與雁回,也是一對玄妖有情人。”

回答他的是伏陰歇斯底裏的狂笑,夾雜著雷霆萬鈞的怒意,讓他的心一分分沈了下去。

“很好,哈哈,很好。”

……

白曉生回住處時,雁回正喜溢眉梢地把玩著剛從妖市買到的人界沒見過的玩意兒,見他回來,將那些一推招呼他坐下,興致盎然地提議道:

“白曉生,我想過了,取幽冥賦需要的是玄妖有情人,那也不是非得陸公子和雲曦公主不可,我們可以換其他人選啊。”

“還有其他人選?”

“你看,我是玄門人,你是妖族,我們湊在一起,不也是一對玄妖有情人嗎?”

這些日子她的示好已經足夠明顯,但白曉生沒有挑明的意思,也不再動不動說喜歡她,因而雁回心中還有些莫名的緊張和期待。

“你說得對。”

雁回沒來得及雀躍,就聽白曉生淡淡地說:“不過既然要當有情人,我們就不該是主仆關系對吧?雁回可以解除與我的妖仆契約麽?”

幾乎沒有片刻思索,雁回便答應下來,聲音輕快明媚:“當然可以啦。”

她欣然解下腰間的玉牌遞到白曉生眼前,卻在他伸手來取時驟然發難,反手扣住手腕將人制住按倒在地,掐上他脖子冷聲質問:

“告訴我,你究竟是誰?”

“白曉生”微笑起來,眸光幽暗,笑意森然恐怖。他不顧自己被扣住的身體,掌中凝聚起黑霧般的影力。寒光亮起,雁回瞳孔緊縮,敏捷地後退閃身避開他刺來的利刃。

妖仆契約尚在,他的額頭因反噬的痛苦而暴起青筋,冷汗涔涔地往下淌,但“白曉生”似乎感受不到足以令任何妖怪失卻反抗能力的劇痛似的,只執著於將影刃刺向雁回,刀尖直逼向她的心口。

凜冽刀光閃過,汨汨流淌的液體一滴滴落在地上,濺起一地殘破斑駁的猩紅。

影刃生生釘穿了手掌,被穿透的左手指掌死死抵住刀刃,白曉生用這唯一能控制的脆弱肢體阻擋來自刀尖的攻勢,不讓它往雁回的方向前進分毫。

他的眼神在冷漠殺意和痛苦扭曲間不斷閃爍著,靈魂深處的吶喊被壓抑成唇齒間極輕的哀求,噬痛下僅僅吐出那幾個字就已用盡他全部的力氣:

“雁回……快……逃……”

……

“雁回,如果有一天我想讓你解除妖仆契約,你千萬不要同意。”

“為什麽?”

雁回不解,哪有人不想要自由的。

“因為我的身體可能會不受我的控制,有時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另一個我會做出什麽。他或許會殺人,或許會假扮成我的樣子,甚至可能他會欺騙你利用你,然後傷害你。”

“另一個你,就像小雲和小煙那樣的關系嗎?”

“嗯,差不多吧。”白曉生雙手按上雁回肩膀,微微躬身凝望她的雙眸:“所以你千萬不能解除契約,那是當我傷害你時,唯一可以保護你的東西。”

那是有朝一日我被伏陰控制取你性命時,最後還能保護你的東西。

除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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