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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逍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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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逍遙(1)

進入仙界之前,蕭瑤游設想過很多次,那裏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她在人間已經待了足夠久,久到舊友們都已飛升,故人也陸續隱世或離世,月下聽風樓的當家已經換了幾輪,王朝的帝王也幾經更替。

地表的深淵不再,璀璨的巨樹重新站在了這片大陸的中心,以往人們唯恐避之不及的地域,如今成了往來行人絡繹不絕的交通要地。

各州新的面孔疊出,更少不了嶄露頭角的少年英傑們。

蕭瑤游已經從曾經南華論道上不著調的撿漏王變成了現在偶爾出席一次南華論道都恨不得被人供起來的大前輩。

這些年,仿佛一切都在變。

但也有些始終不變的東西。

比如神機。

當年墨君為了監控遏制深淵擴張特令全境所有化神境必須加入神機,如今深淵已經消失,神機卻沒有被撤銷,而是成為了保護和維系這片大陸穩定的利刃和巨盾。

只是上一任神機令主晏懷風覺得深淵消失後神機的存在過於張揚,便在飛升前令神機隱於人間,若非巨大災厄再度發生,神機不必集體現世。

如今近百年過去,神機已然成為了修真界的傳說,各大門派都時不時能聽到新入門的弟子議論修真界是否真的存在這樣的神秘組織,年長者往往笑而不語。

比如依舊貧窮的劍修們。

當年,那位劍神的橫空出世與飛升引得現在劍修成為了最炙手可熱的職業,無數少年人入門首選的職業就是劍修,各地的劍修門派因此沾了不少光,弟子常常爆滿,當然,因此收獲最多的還屬滄寰。

這些年,這片天地變了很多,但滄寰的最高峰屹立不倒。

只是那座名為隕星的山峰之中比起以往日子還是少了些生趣。

起初,是劍神飛升。

不久後,隕星峰的最強者,亦是當時的天下最強者墨君飛升。

驟然少了兩個人,自然冷清不少,隕星峰上那三個男人花了好一段時間才將這種同親人分別的不適消化,當然,也只是不適,並沒有太過傷感,畢竟他們都清楚,念一和師尊是先一步前往仙界了,待到他們修為圓滿,終有一日也能在仙界重逢。

自那之後,晏懷風整理好了神機的事務,開始閉關修行。宮淩洲依舊半年滄寰半年魔域兩頭跑著過日子。

只有溫淮瑜,這世間的一切變化似乎對他沒有產生什麽影響,除了偶爾出診,他依舊不愛出門,在隕星峰上過著養貓下棋帶孩子的日子,仿佛歲月悠然如初。

因著祁念一的關系,蕭瑤游從前也有過在隕星峰小住的日子,和她的幾個師兄都算得上熟悉,祁念一飛升後,蕭瑤游偶爾得空也會去隕星峰和溫淮瑜下一盤棋。

她棋藝委實不好,溫淮瑜也沒有多說什麽,偶爾走了一步臭棋時,溫淮瑜會用一種微妙的眼神打量著她,那眼神說不上是嫌棄還是嘆服,但還能慵聲說:“你這棋藝,比小四還是強些。”

蕭瑤游權當是安慰。

“罷了,我隕星峰上向來沒什麽風雅人,以前師尊在時,勉強能算上一個。”

溫淮瑜從來不是感情過於外露的人,思念去往仙界的師妹與師尊,用的也不過是尋常言語。而蕭瑤游不時去隕星峰點個卯的意圖,她也不用明說。

時間長了,溫淮瑜索性將祁念一原本的竹屋之外又建了一個院子,不遠不近,不會打擾到他自己的生活,也能給這些前來思念朋友的人一個小住的地方。

那院子建的不大不小,一次能住得下兩三個人,蕭瑤游有時會和慕晚妙音約好了一同來此小聚,也算得上是隕星峰的常客。

除了她們三人,最常往這跑的就是楚斯年。他和祁念一自幼一同長大,兩人時常在對方的宗門一待就是小半年。後來,劍尊飛升了,楚斯年成了青蓮劍派的掌門人,往滄寰跑的次數才少了些。

時間慢悠悠過去,不知不覺,蕭瑤游才發覺,前輩們有能力飛升的都已經離開了此界,餘下之人,或是準備拼盡剩餘心力再奮力一搏的,或是真的意識到自己在修行之路上再難寸進了,決定做個閑人,任由壽數耗盡的那一天到來。

祁念一飛升時,蕭瑤游還只覺得那個家夥是這蕓蕓眾生中的個例,前輩們飛升時,蕭瑤游也只覺得他們刻苦修行多年,這無非是應得的結果。

她修仙,起初是為了活命,為了求個自由身,後來這些都得到了,她便只圖安心過自己的逍遙日子。

看著每個努力修行的朋友,蕭瑤游都曾產生過一絲迷茫,像她這樣的人,似乎和這個修真界有些格格不入,非要細說的話……就是她似乎太不求上進了些。

早年間她只身一人擔著七星門掌門的擔子,可她也沒有過多利用,老老實實當了多年的光桿司令,直到祁念一扯了七星門的大旗去南境招搖撞騙,這個門派才算是真正重出江湖。

阿姐把她帶回月下聽風樓,轉頭去了神機承擔自己屬於化神境修士的使命,直接將偌大的月下聽風樓扔給了她,她也只是想著,那我就好好經營吧,多掙些銀錢,給自己和阿姐晚年備好,雖然強大如阿姐或許不需要這些銀錢來養活就是了。

所以後來,那些前輩們飛升後,她的朋友中,慕晚終於也走出了那一步。

慕晚從來是個悶聲幹大事的狠人,決定飛升的前夜才給她傳信,蕭瑤游乘著金鵬用最快的速度飛了許久才趕到忘憂谷,趕到的時候,只看見慕晚在忘憂谷的藥田邊坐著,目光空遠,不知在想些什麽。

蕭瑤游等不及金鵬落地,忙不疊地從半空一躍而下,落到慕晚身邊劇烈喘息著說:“明日誰替你護法?防護法陣準備好了嗎?明日你準備在哪飛升?忘憂谷肯定不行,這裏這麽多病人和藥田,受不住天雷,你,我……”

她知道慕晚一直是他們之中修行最刻苦的一個,這幾年,慕晚的修為進步得飛快,能踏出這一步,她一點都不意外,並且早早在心裏做好了準備,這次離別到來的時候,她不要再像之前那樣上次那樣失態了。

可真正這一天到來之際,蕭瑤游還是覺得心中堵得她說不出來話,她有些語無倫次,最後只憋出一句:“怎麽…怎麽這麽突然啊。”

慕晚只是目光平和地望著她,仿佛早就預料到她的反應。

妙音離得遠些,比蕭瑤游晚來一步,同樣來得倉促,顯然也是才接到消息不久。

三人齊聚,慕晚給她們各自斟滿了茶,才一一回答道:“明日是楚道友領青蓮劍陣為我護法,防護法陣溫師兄昨日來布好了,在溪坪,也算忘憂谷的地界,稍微有些距離,不會影響到谷中病人。”

慕晚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平緩,帶著些微涼,緩和了蕭瑤游內心的不安和莫名的躁動。

妙音托腮,呷了口茶,緩了緩才道:“你要先我們一步去和念一匯合了。”

聽到妙音這麽說,蕭瑤游呼出一口濁氣,莫名對明日突如其來的飛升感到了些許安定。

“嗯。”慕晚給自己也斟上茶,飛升渡劫不容怠慢,今夜便沒有飲酒,她端起茶杯,烏黑的眼瞳同妙音和蕭瑤游相接,溫聲道,“我先一步去,等你們一起匯合。”

“今日欠下的這杯酒,來年到了仙界,我們再一起喝。”

言罷,三人共同舉杯,飲下清茶一盞。

翌日,慕晚的飛升之劫並沒有妙音祝福的那樣順利,她身上仿佛凝聚著過於濃烈的因果,導致飛升雷劫比許多前輩都要更加強烈駭人。

青蓮劍陣和滄寰的護法大陣幫她卸下了部分劫雷的威勢,但更大的那部分,還得靠她自己去擋。

這場飛升之劫堪稱劍神開飛升至先河後最艱難的一場,幾經波折,第一日黃昏時分的那道劫雷可怖之極,甚至有一瞬蕭瑤游覺得慕晚可能會殞命在這道劫雷之下。

好在,慕晚扛下來了。千鈞一發之際,她擲出一把此前從未用過的短刀,以再決絕不過的姿態,向那道天雷橫劈過去。讓人覺得,她似乎不是在劈向天雷,而是在劈向某些沈痛的過往。

蕭瑤游在陣法之外替慕晚狠狠捏了把汗,歷時整整三日,最終才落得個圓滿。

她和妙音也在旁陪了三日,第四日的清晨,這場艱難的歷劫終於結束,自天穹投下的白光覆蓋在慕晚周身,讓她看上去分外平和。

慕晚的目光掃過蕭瑤游和妙音,沖她們投來一個淺笑。

該說的道別前一夜已經說過,好友之間自有默契在,此刻已不必多言

離開這個世界前,慕晚最後望向了下方的青蓮劍陣中守陣的楚斯年,他手持攀明月,已經成為了新一代的劍尊。

他們離得稍遠,慕晚周身是天道帶來的煌煌天音,令楚斯年有一瞬目眩神暈,恍惚間聽見慕晚離開前似乎對他說了一句:“謝謝你的刀。”

未等他聽得真切,慕晚的身影就在溫瑩白光的裹挾中於此間消弭,輕盈地奔赴往更高的世界。

只餘楚斯年一人留在原地不解。

刀?他出生到現在,從未用過刀啊。

……

祁念一飛升後,蕭瑤游曾生出過一個念頭——她想要走遍這個人世間,將此間她所目睹過的一切,她曾經經歷過和未來將要經歷的一切故事都記錄下來,敬當年那場盛大的相遇。

若說祁念一的飛升讓她萌生了這個念頭,那慕晚的飛升就成為了徹底的催化劑。

下定決心後,蕭瑤游交接好月下聽風樓的事務,開始了全境游歷。

起初,她想著走遍不知需要多久,但她修為高腳程快,十年以內應當怎樣都足夠了吧。

卻沒想到這人世間這麽大,故事這麽多,她這一走,就是二十多年。

這二十年裏,蕭瑤游有過不少同游者,有朋友,也有半路相識的陌生人。

黎雁回陪她走過一程,楚斯年也一同走過一程,同為需要入世修心之人,相逢便結伴同游,要分別時,也只不過是一句簡單的告辭。

阿姐也陪她走了許久,讓她不由回憶起了入仙路不久後被阿姐撿回月下聽風樓的日子。隕星峰上的三個師兄下山時,偶爾相遇,也一同走過一程。

陪她走的最久的還是妙音,她們四人在南華論道相識結為摯友,如今剩下她和妙音兩人仍駐留此間,蕭瑤游當然更願意和妙音待在一起。可妙音到底是鬼谷的掌門人,不時須得回去處理鬼谷事務,她的陪伴,大多是這樣斷斷續續的。

大部分時候結伴的還是半道初逢的陌生人,這些人讓蕭瑤游手中的筆記越來越厚,也讓她的世界越來越寬闊。

再後來,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至百年。

百年間,不少故人接連飛升,最讓蕭瑤游意外的是玉重錦。

她同玉重錦的相識起於南華論道,也正是同玉重錦的那場交手,才讓蕭瑤游意識到了自己的弱小,迸發出了真正的戰意。

所以,當她知曉玉重錦劍心蒙塵時,很難不替他惋惜。

但誰也沒有想到,當年那位如名字一般錦繡榮華的小公子,雖遭蒙塵,卻真正擁有一顆不容摧折的心,那顆幹凈澄澈的心幫他熬過了劍心與道途一同墮入泥潭的晦暗時光,終於讓雲崖山的一夜長風生發了千萬根枯萎的桃枝。

在慕晚飛升的五年後,蕭瑤游接到了玉重錦即將飛升的消息,千裏迢迢奔赴雲崖山,趕在他離開人間前,最後見了他一面,以自己最強的力量請戰,最後暢然落敗。

那戰後,蕭瑤游感覺自己的心境終於再度出現了靈光。

又十年,隕星峰出現了第三位飛升者,正是已經閉關多年沖擊最後境界的晏懷風。

晏懷風離開時,隕星峰擺了一頓家宴,蕭瑤游和陸清河都到場了,一家人歡送晏懷風去往仙界和師尊師妹團聚。

再後來,妙音也要飛升了。

蕭瑤游在這幾十年裏,頭一次放下了手中筆,在鬼谷喝了個酩酊大醉,抱著妙音哭著喊著說舍不得,把妙音那張如花似玉的臉蛋揉得通紅。

妙音好脾氣地沒有反抗,笑瞇瞇的任由她抱著自己撒酒瘋。

那晚不知是什麽酒,竟讓蕭瑤游醉了一天一夜,等她從深夢中醒來時,只聽得驚天動地的雷聲悄然收尾,天地已經重歸清朗。

妙音仿佛算準了她一定會趕上這最後關頭,見蕭瑤游忙不疊地趕來,毫不驚訝,只是在空中沖她擺擺手,往她的方向輕巧地一擲,身影便已消散。

那東西帶著溫柔的餘力從半空落下,精準地落到了蕭瑤游懷中。

那是一朵簪花。

它被妙音的靈力保護著,沒有受到半點沖擊損害,完好無損地落在了蕭瑤游手中。

簪花綁在了一枚算籌上,背後還系著一封信。蕭瑤游眼眶濕熱地將信封拆開,入目是妙音遒勁有力的字跡。

逍遙親啟:

我師尊兵解前,曾給我的好朋友念一留了一枚算籌。如今我將飛升,便也決定給我另一個好朋友留一枚算籌,沒多大用處,權當個紀念,畢竟,你是曾親手改掉自己命數的人。

當年奮力為自己搏來的命,如今都成了你腳下的坦途。

你選的這條道,註定了要遍歷人間,嘗盡人間百味情感,用眼睛去看,用心去品嘗這世間的一切。

或許會比旁人慢一些,但沒有關系。

總歸,你會帶著自己親手掙來的逍遙二字,和我們重逢的。

——妙音留。

蕭瑤游抱著這封信和算籌,失聲痛哭。

好友們陸續飛升以來,她內心所有的焦慮、不安、孤獨在這一刻轟然倒塌,過往的一切涓涓細流在此刻匯聚成山洪傾瀉而下,終於沖垮了她的失落。

一直以來,她仿佛都落人一步。

哪怕在尋常人眼中已經稱得上佼佼者,但這一代同輩之中天之驕子又何止一個兩個,她的朋友們,各個都是立在她面前的高山,那可怕的修行天賦,讓她難以望其項背。

小重山境界她早已經跨過,可她心中的群山,時至今日,依舊在艱難攀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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