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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賭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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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賭約

剛才他說出“虛空”時,茶客間驀然間翻起波浪;可現在,聽到“星日馬”三個字,說話的人立刻安靜下來,紛紛投往門口的視線中,有好奇、有欽佩,甚至還有憎恨。

星日馬穿過大門,經過端木身邊時,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剛才真是大開眼界,我都沒見過女宿氣成那樣。”

“你都?”端木不由得反問,語氣尖銳。

“看來你還是在乎她的,那你何不讓她省省心,至少別再站在風口?”

“……和你沒關系,少對我指手畫腳!”端木不知為什麽顯得十分惱怒。

星日馬笑笑地走過去,跨過地上那一堆碎瓷片,在自己最喜歡的座位落座,轉向暴鳶時,語氣立刻變得很親切,“我還是和平時一樣。”

暴鳶點點頭,了然離去。方謝謝迫不及待地搶占了與星日馬同一桌的座位,還沖端木招手,示意他也過來。端木正滿懷敵意地瞪著星日馬,忽一陣寒風吹來,他不禁低頭咳嗽。

“又來了嗎!”方謝謝霍然起身,撞翻了椅子。

現在,端木開始瞪他了,說那是想要殺人的眼神絕對沒有任何誇張。但最終,盡管怒氣沖沖、火冒三丈,端木還是拉高衣領,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一屁股坐在欄桿上。

“虛空——”他權當星日馬沒出現過,言簡意賅、直奔主題,“目前就在天都市。”

一語既出,滿座嘩然。星日馬眉頭微蹙,顯然也在意起來。

端木雙肘撐腿,有氣無力地說:“詳細情況我沒精神說,但MY CITY目前容納了一只虛空,這是毋庸置疑的。餵,那邊的智障,你沒覺得這幾天外地人多過頭了嗎?”

方謝謝屏息等待“那邊的智障”回答,直到星日馬看不下去,和藹地提醒:“謝謝,他是在問你。”

“喔,抱歉!”方謝謝一秒坐直,還沒開口,端木就懶洋洋地續道:“外地人,準確地說是來自外地的獵人與鬼大量湧入天都市,把MY CITY攪得烏煙瘴氣——這就是我觀察到的事實。很顯然,虛空出世、而且目前就在天都市的消息已經廣為傳播,目前湧來的這些人不過是先遣部隊罷了。舉例來說……花盆旁邊那兩位,還有正在剝桔子的那一位——你們難道不是為了虛空趕來的嗎?”

被他點名的三個人神色一變,其中就有方才情緒特別激動的那位,他震驚之下不由問:“你怎麽會……”

“用眼睛看就知道了。”端木頭也不回,仿佛從沒中斷過一樣繼續說:“可以料想,未來會有更多以虛空為目的湧進MY CITY的外地人,在他們找到虛空之前,我都得忍受他們臭烘烘的氣味和刺耳的口音……”

“你這小子——”剛才那人拍案而起,卻被方謝謝倏然移轉來的淩厲視線所阻止。

“我不準你們在這裏打架!”他又瞪一眼端木,“也不準你這麽說我的客人。真打起來的話,我就讓白白把你們都扔出去。”

一剎寂靜中,恢覆人形的白狐倚在門邊,默默朝大家揮一揮手。

見局勢已經得到控制,方謝謝松一口氣,重新露出笑容,對站在那邊的客人說:“抱歉啊,害你不開心了,你桌上那盤鳳凰酥就算我請客吧。”

方謝謝既然這麽說了,那人也不便再發作,狠狠瞪一眼端木就坐了回去。端木竟也只是咂咂嘴,沒再糾纏之前的話題,繼續說:“剛才講到,除非有人找到虛空,否則MY CITY將變得越來越不堪入目,天知道那些無能之輩要找到哪年哪月。與其坐著幹等,不如——”

強烈的意志在他眼底一掠而過。

“——由我自己來。”

這話說出口,聽者無不變色,為尋找虛空而來的那三個人更是面露敵意,只有星日馬不知為何微微一笑。

為了確認,方謝謝追問:“也就是說,你也要去找那只虛空?”

端木面無表情地說:“不是我,是我和你。”

“啥!為什麽還有我!”

“因為你剛才已經答應和我打賭了。”

“咕——你、你這人果然很陰險!”方謝謝指住端木,手指顫抖。

端木根本懶得看他,“你自己沒搞清楚狀況就胡亂答應,少賴在我身上。當然,我們分開行動,你想找人幫忙也隨便,總之最後先找到虛空的一方便算獲勝。”

方謝謝緊張地吞一口口水,“……那賭註是?”

端木短暫一頓,緩緩扯起在衣領陰影中的冷笑,只有這回當真稱得上“陰險”。

“首先,你可能已經預料到了——如果我獲勝,你就卷鋪蓋滾出MY CITY,你的茶樓也必須關門。”他冷酷地說。

“……!”方謝謝瞳孔微縮,張開嘴還沒來得及說話,端木便繼續說道:“這當然是下了重註,從你不久前的發言中,我已經大概領會到這座茶樓對你的意義。因此,相對地,我也必須押下重註才行。”

方謝謝緊緊盯著他,剛張開的嘴巴又緩緩合上了。

沐浴在全場數十道緊張的視線中,端木一掀眼皮、移轉目光,第一次認真看進方謝謝的眼睛。

“如果你贏了,我就把自己賣給你。”

他平靜地說。

應該不是故意的——星日馬剛喝進嘴裏的茶一下子全噴出來,白狐驚得一聳肩膀,暴鳶又捏爛了一只茶杯。茶客們個個驚異,就連懷有敵對情緒的那幾位也怔怔望著端木,啞然無語。

方謝謝卻沒意識到端木說了一句多麽勁爆的話,只是茫然地張張嘴,反問:“你把你……賣給我?賣給我幹什麽?”

端木也不理會別人的反應,也不答方謝謝的問話,只是扭頭對白狐說:“麻煩你把那個黑色袋子拿過來。”

白狐依言將琴袋拎到端木身邊。眾目睽睽之下,端木拉開琴袋,從裏面拿出一把——

“……古箏?”白狐意外地低喃。

端木沒搭理他。他抱起古箏走到無人落座的茶案邊,推開茶具,將古箏置於案上,一邊調整琴碼的位置一邊說:“今晚沒帶支架,用桌子湊合吧。”說話間,他已將二十一枚琴碼全部挪到準確的位置,又用膠布將撥片纏在指端,然後坐在箏前,來回撥出四個八度,又用輪指奏出一串連音,確認箏與手指皆狀態良好後,這才輕舒一口氣,放松肩膀,縈繞在他身周的空氣都沈靜了下來。

從靜謐的空氣底部,流麗樂音飄搖而出。

一開始是節奏舒緩的慢板,在端木的信手彈撥之下,高音部的箏弦奏出輕盈舒展的旋律,宛如一陣清風拂過猗猗綠竹,既愉人耳,又悅人心。方謝謝漸漸張大眼睛,身體都不由自主前傾了些。

——這個……彈得真好啊……

漸漸地,樂曲節奏加快,那陣清風似穿過竹林,來到一條空曠的溪谷,與流水拍擊石壁的音律穿插交奏。端木左手輕吟慢按,右手時而托劈勾挑,時而滾拂掃弦,時而以嫻熟的搖指奏出細密、均勻的長音,清越樂音汩汩流淌。

到這個時候,在場所有人的註意力都被吸引了過去。無論他們幾分鐘前在思考什麽、煩惱什麽,至少這一刻,他們的心思、頭腦完全被音樂所占據。少年的手指在二十一根箏弦間舞動,扣人心弦的樂音爭先恐後地湧出琴弦、飛進空氣。

不知不覺間,樂曲進入了後半段的急板。清風化作風暴,溪水奔入大海,風卷殘雲,驚濤拍岸。此時,端木的左手不再僅僅起輔助的作用,而是與右手一道在琴碼右側疾彈,雙手配合無間,急促的旋律一疊蓋過一疊、一浪高過一浪,猶如步步緊逼的危機,又似行將下定的決心。聽眾被那股緊迫感牢牢壓住,幾乎不敢呼吸。

端木的手速越來越快,動作卻絲毫不顯急迫,揮拂間竟似仍留有餘裕。密集、有力的樂音拍打著四壁,僅聽這股琴聲,誰也想不到演奏者竟是個隨時會病死的人。方才在他眼底驚鴻一現的強烈意志,此時透過琴聲傳向四方,搖撼著聽眾的心靈,每個人的視線都牢牢釘在那把古箏上,一瞬也無法移開。

於琴弦間躍動的八根手指快得看不清楚,箏音湧向四面八方,不給人絲毫喘息之機。在一段氣勢驚人的激昂旋律之後,箏弦忽然“錚錚”連奏兩聲劍音,樂曲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靜籠住了茶樓,一時之間,就連茶樓外駐足的路人也無法回神。聽眾的眼神或多或少都有些呆滯,好像在什麽地方丟了魂,還來不及找回來。

就在這片死寂中,端木一邊解開指尖的撥片,一邊站起身,沒精打采地說:“要是你贏了,我就來你的茶樓當琴師。你不喜歡吵鬧的話,我也可以當打手。這兩件事我都挺擅長的。配備狙擊手的茶樓——聽上去很炫吧?你不喜歡的人我會讓他死在一千米開外,感覺帥呆了吧?”

“……”方謝謝還大張著嘴,既沒反應過來樂曲已經結束,也沒立刻理解端木在說什麽。

“至於賣身時間——就到我死的那一秒好了。”端木翻開箏蓋,將撥片丟進去,病懨懨的臉上沒有半點玩笑的意思,“可能時間很短,說不定只有幾天,你要不要賭一下運氣?啊,沒錯,用不著問你的意見,反正你已經答應了。”

說話間,他把古箏放回琴袋,裝好,拎起,揮手說句“拜拜”就往外走。其他人還沒從箏曲中回過神,緊接著又被他的一長串自說自話迎面擊中,個個張口結舌,一時竟沒有人上前阻止他。

就這樣,端木暢通無阻地走出了茶樓。他緊緊衣領,正要拐彎離開,一道明晰的話音忽從身後傳來。

“我可以接受你的賭約——但有一個條件。”

端木腳步一滯,望著車水馬龍的大街哂笑道:“你已經答應了,現在還想開什麽條件?”

茶樓內,方謝謝不知何時站了起來,臉上的茫然之色已一掃而空。現在,他緊緊盯著端木的背影,雙眼灼灼有光,話音也不容置疑,“如果你不接受我的條件,我就反悔!”

“哈?”端木當真吃了一驚,不由自主轉回頭,卻見方謝謝表情非常認真,甚至有些嚴厲,“‘守序善良’是我拼上什麽也想守護的東西,就算被人說言而無信,我也不介意!要我拿這座茶樓來冒險,除非你答應我的條件。”

被這種近似無賴的言論脅迫,端木一時之間居然啞口無言,真想跟這種笨蛋一拍兩散、各走各路。可他轉念一想,聽一下那條件也不會死,便不耐煩地揮揮手,示意對方往下說。

方謝謝見狀,深吸一口氣,吐出,然後開口。

“如果我贏了,你要來‘守序善良’當琴師——至少五十年!”

一聽這話,端木簡直目瞪口呆,“什麽‘五十年’……”五年,不,五個月以後他還有沒有活在世上都是未知數,獅子大開口也得稍微考慮一下現實狀況。“我可不是能做那種長遠規劃的人——”

方謝謝打斷,“那你不答應咯?”

“是‘不能答應’。”

“為什麽?”

“因為我隨時會……”話說一半,端木忽然心中一動,視線再次聚焦在方謝謝臉上。那張臉雖然緊繃著,可眼神卻隱隱透出不一致的感情,簡直就像……

就像……在感到難過。

意識到這一點,一股荒謬感湧上心頭。

——那家夥為什麽要為了我……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情緒變化傳達給了對方,方謝謝忽然咬緊牙關,緊接著便大喊出聲——

“‘因為我隨時會死’,你是想這麽說吧?我不準你這麽說,不準你覺得自己隨時會死,不準你死!你至少要再活五十年!!”

這股聲音在四壁間回蕩,又隨著夜風與茶香飄向四處。

端木的耳膜被震得嗡嗡作響。那種激動的言辭對他而言完全是陌生之物,而且十分唐突,不知為何又害他想起一進門就被方謝謝飛撲擁抱的事——完全可以排進他“一生必須遺忘的五十件事”的前十名。

一時間,意外、惱火、恥辱、不知所措……總之與“感動”毫無關系的覆雜感情湧過心頭,他不禁切齒問:“關你什麽事……”

“當然關我事!”方謝謝的回答毫不遲疑,“我可沒想過要輸!我會贏的,所以——”

說到這裏,他噎了一下,像是腦子還沒跟上嘴巴的進度。可緊接著,他周身便湧出了更甚於先前的氣勢。

“——所以,你現在已經是我的同伴了!”

端木不禁揚起下巴,瞇眼睨視,“就算你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誰說的,我明明就知道!你是叫端木——”方謝謝再度噎住。無論怎麽搜腸刮肚,也想不起“端木”後面應該跟什麽,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他根本就只曉得端木的姓而已。

端木冷笑一聲,二話不說轉身走人,不管方謝謝怎麽大喊“至少先告訴我你的名字”也不理會。

可就在方謝謝快要死心的時候,那道幾乎消融在夜色中的背影突然停步。

“聽著,我是不會敗的。因為,對於敗——我從來沒有畏懼。”

“隨時隨地意識到‘死’的人,不會害怕敗。”

留下這赤裸裸的挑釁話語,端木頭也不回地沒入了人流。

方謝謝逐分握緊拳頭,指甲沒入肉裏也沒有察覺。明明佇立在人群中間,沐浴在種種視線之中,他卻感到孤單,仿佛背著琴、獨自走進黑夜的人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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