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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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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回家吧

走進蘭亭布莊之前,慎元一點也沒料到,賣布這樁古老的生意在現代社會還能擁有這樣的生命力。好一陣子,他忘記了自己的危機,完全沈浸在了布莊不可思議的氛圍中。

像裝幀漂亮的書插在書架上一樣,數不清的布匹卷成長筒,挨挨擠擠地陳列在專門訂制的架子上,一層層地從地面壘到天空,把四壁填得滿滿的。布匹按照顏色排列,從進門左首的象牙白開始,漸變至湖綠、翡翠、蔚藍、靛青、絳紫、嫣紅、朱紅、赤金、鵝黃、駝色,繞場一周,最終以右手側的漆黑結束。每塊色區內,格紋、條紋、純色、印花,各種圖案應有盡有;府綢、貢緞、竹節棉、桑蠶絲、羊毛……種種質料一應俱全。四壁之間,還擺著好幾排長桌,上面陳列著最暢銷的布料任由顧客撫摸、揀選。十幾位穿著覆古的售貨人員帶著親切的微笑和滿腹專業知識靜候一旁,隨時準備為需要幫助的顧客答疑解惑。而這還只是布莊的第一層。

慎元對縫紉既缺乏了解也沒有興趣,可這一刻,被這些好東西環繞,他仍願意以最大的熱誠讚美它們的美妙。他滿懷讚嘆,任由視線在布匹的海洋中徜徉。

就在這種狀況下,他看到了那個人。

那是一名四十來歲的矮個子女性,穿著一件銀紅色的包臀連衣裙,正笑容滿面地和客人交談。她不年輕了,也沒有使足手段讓自己顯得年輕,可誰也不會否認她的耀眼。她體態豐滿,富有光澤的短發燙成蓬松而雅致的大卷,說話時神采飛揚,眼角的細紋都迸發著活力。

慎元想,那大概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他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袖口和領口,朝著那名女性走過去。

“……100支的棉布,頂好的長絨棉,摸上去比較薄,但細密。您和這一匹對比一下就知道了。您摸摸看……”女人麻利地將兩匹青色棉布攤開在一名老紳士面前。

一般來說,慎元不愛在別人忙活的時候刷存在感,可現在的情形由不得他嚴守禮貌。

“不好意思,抱歉……”他一邊道歉,一邊強硬地擠過兩個挑揀布料的姑娘,不顧她們不滿的瞪視,擠到那個女人身邊,結結巴巴地說:“打擾了,您是不是……”

“親愛的,請稍等一下。”紅裙女人招呼著老紳士,頭也不回,“您想給孫女縫裙子?真可愛,我一向鼓勵退休的老人培養有益的愛好。但我還是得說,這匹布支數太高了,不適合制衣,容易皺。我推薦您……”

慎元鼓足勇氣,再次插嘴:“實在抱歉,我有要緊的事……”

這回,紅裙女人瞥了他一眼,旋即收回視線,“很快就好,小夥子。我們說到哪了?對,我推薦您……”

慎元焦急地瞥一眼布莊大門,跟蹤者還沒出現,但這種狀況隨時有可能改變。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他拋棄最後的遲疑,傾身湊到紅裙女人身邊,又快又輕地說:“我撐了一把華榴傘。”

說完這句,他臉都紅了。什麽亂七八糟的,太荒謬了。

紅裙女人整理布匹的手指卻倏地凝滯,臉上笑容消失。效果之迅速,簡直像慎元拿遙控器關了她的神經中樞。

緊接著,她像從冬眠中蘇醒的蛇一樣緩緩恢覆了行動力。她先是擡起眼皮,飛快地將店面掃視一番,再轉向客人時,臉上已經掛上了無比親切的笑容。手底不停,從布山裏隨便抽出一匹,塞在老紳士懷裏,動作太大,險些把那可憐的老人撞翻。她敏捷地攙住他,扳著他的肩膀將他一百八十度轉了個過,指向遠處:“……推薦您這一匹,符合您的一切要求。裁剪臺在那邊,多謝光臨。”

慎元還沒反應過來,紅裙女人就伸出手,塗著銀紅色指甲油的手像鉗子一樣牢牢鉗住他的手臂,疼得他“嘶嘶”直吸氣。她對他的痛苦視而不見,拖著他大步穿過兩條長桌之間的過道,一邊走一邊頻頻對客人們微笑。

慎元被拖著走過大半間店面,穿過一面貼著“員工通道”的布簾,來到一扇很古典的木門前。眨眼間,門開了,門又關了。慎元不無驚恐地發現,自己和蘭亭布莊的女老板一起被鎖在了一間亂糟糟的辦公室裏。

有那麽幾秒鐘,女老板背對著他站在辦公室中央,不說話,肩膀卻在緩緩起伏,像是正努力試圖鎮靜下來。慎元嚇壞了,忍不住用脊背貼緊門扇,隨時準備逃跑……

忽然。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轉身,那雙圓眼睛不久前還透著游刃有餘,現在卻滿溢迫切與焦急。

“他在哪?”她劈頭就問。

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慎元心頭。他竭力表現得誠實,“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紅裙女人迫近一步,隨步伐搖晃的發卷裏像是藏著黑洞,能把一切膽敢在她面前撒謊的人都吸進去,“你提到了華榴傘,還要說不知道?你不是他新選的‘夜刃’?”

剛問完,她就煩躁地揮了一下手,“哦,當然不是,他才不會給自己找這種麻煩呢。”倏地,她擡高視線,眼睛居然在泛淚光,視線卻更加犀利,“所以,你到底是什麽人,居然知道‘華榴’?”

早知道那句意味不明的話能牽扯出這麽多鬼東西,慎元就算逃進下水道也不會把它說出來。不過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他哆哆嗦嗦地說:“如果您指的是讓我來蘭亭布莊找您,還讓我提到‘華榴傘’的那個人,那……”

他把走在街上發現被跟蹤,神秘聲音出言相助的事情說了一遍,著重強調了自始至終都沒見到聲音的主人這一點。在他說話的過程中,紅裙女人全神貫註地盯著他,眼也不眨。聽完之後,她陷入了長長的沈默。慎元半癱在旁邊,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接著,她緩緩張開嘴。慎元以為她要提出一大堆問題了,誰料到,她只問了一句。

“他聽上去怎麽樣?”

“啊……?”

“精神嗎?”

慎元張口結舌,好半天才蹦出一句:“挺、挺精神的。”把人指揮得團團轉,還有閑心玩猜謎游戲,不精神就怪了!

女人的肩膀一分分垮了下來。她喃喃地說:“那就好。”過了一陣,又像安慰自己似的重覆一遍:“精神就好。”

不知道為什麽,慎元看她這樣,感覺有點難過,不禁垂下了視線。

就在這時,他聽到女人吸吸鼻子,強打精神說:“跟我來,我帶你出去。”

五分鐘後,慎元站在了一條又破又窄,墻上全是塗鴉的巷子裏。蘭亭布莊的某個防火門就開在巷子裏。根據女老板的說法,沿著巷子再走個十幾米,就能到大街上了。

剛才的一系列事情發生得太快,根本沒有讓他反應的機會。現在,他一個人呆著,過了好久才意識到自己頭有多暈。他迎著吹過巷子的冷風,暈頭轉向地往前走,很快就走出巷子,來到了一條熱鬧、陌生的街道邊。

懸鈴木在道路兩旁成排矗立,人與車的嘈雜聲懸浮在馬路上方。一輛雙層巴士遠遠駛來,又從慎元眼前開過,掀起一陣裹挾塵土的風。他不由瞇緊了眼睛。

再睜眼時,一股顫栗忽地爬過他的脊背。他瞬也不瞬地盯著對面的人行道,驚疑不定。

——等等……那東西……剛才也在那裏嗎?

所謂“那東西”,是一把傘。異常顯眼的傘。

二十八骨赤色油紙傘,傘面呈正圓形,橫徑超過一米,猶如一大片盛綻的石榴花。竹制傘柄上過清漆,即使在陰影之中,也像黑玉似的折射著典雅、潤澤的光。

傘握在一個男人手裏。

他佇立在人流後方,肩上披著一件洗得褪色的袍子,泛紅的鬈發垂在肩膀上,微微內陷的臉頰和泛青的下巴隱約在竹骨傘的陰影中。他的衣衫在風中飄舞不休,身體卻渾然靜止,動與靜的截然對比讓他周身籠罩在一種奇妙的虛幻氣氛裏,仿佛只要那傘向旁邊挪一挪,他就會消融在白晝的光線中。

慎元註意到他的同時,男人輕輕一擡傘檐,唇角扯起了一縷微笑。

一剎間,慎元知道他是誰了。

把他從被跟蹤的窘境中拯救出來的神秘聲音的主人,此刻就站在街對面熙攘的人流中。

下意識地,他的腳擡了一下。

“用不著過來,聽我說就是。”熟悉的聲音制止了他。

街道很寬,那人的臉龐又淹沒在竹骨傘的陰影下,慎元看不清他的嘴動了沒有,那把輕柔、沙啞的嗓音卻清晰地回蕩在耳畔——

“有賴於那個胡鬧的小子,我才能站在這裏,你卻也因此被卷進了麻煩。”

“那小子是自找的,但你還是置身事外比較好。把‘天一閣’扯進這種事是無事生非。如果是‘天部’的弟子也就算了,‘人部’的話……你們也有不少規矩吧?”

“所以,離開吧。”

“不要再回你住的地方,那裏已經不安全了。從這裏直接去車站或機場,用你帶的錢買張票回家,回天一閣,去哪裏都行,只要離開這座城市。”

“若你繼續逗留在這個不祥的地方——”

那聲音微微一頓。再開口時,散漫的語調竟染上了笑意。

“——何時會在城市的街頭血濺五步,便不是我能預料的事了。”

咚。慎元的心臟重重撞擊在胸腔上。

又一輛巴士從面前駛過,隨風揚起的塵土害得他眼淚直流。他匆匆地揉一揉眼睛,睜著淚眼望向街對面。

樹影搖曳,人流如織,一層層的高樓在天空下壘砌。

塵土仍飄在街道上方,竹骨傘卻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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