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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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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家

盛家上一輩一共四個人,三個姐姐帶一個老兒子,麓鎮方言裏,“老”即是最小的意思。盛珠玉的父親盛文斌是家裏的老兒子,因此珠玉有著三個親嬢嬢。

大嬢嬢家的大表哥當年退伍後轉業,進體制內某部門做事,後來全家搬到南市,已是城裏人了。二嬢嬢家的二表哥多年前跟盛文斌學做生意,到頭弄了一屁股爛賬出來,他梗著脖子說他沒拿一分不該拿的錢,但珠玉聽到的消息是,他貪汙的數字並不小。最後錢沒吐出來,好在人也沒進去。風波過後,二嬢嬢對她爸爸怨氣極大,兩家已經不來往了。老嬢嬢家的三表哥陳軍,當年和二表哥是一起跟著盛文斌幹的,三表哥退得早,在裏頭昧著良心“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和旁人格格不入了,不如去城裏自己找事做,幾年前開了一家面館,生意很好。夫妻都在城裏打工,留一個拖鼻涕小女兒陳詩琪跟三嬢嬢過。

三嬢嬢家還另有一兒一女,是對雙胞胎。比珠玉大一歲的陳雨晶,大專畢業後在鎮上的幼兒園做老師,陳雨晶的胞弟陳凱在工地開吊車。

至於三嬢嬢自己,她從前在鎮上農貿市場做小本生意,長年擺攤賣塑料晾衣架、臉盆一類的家居用品。國內電子商務行業發展起來後,她就不幹了,再薄利多銷也掙不到錢,根本競爭不過電商。三姑爹原本是鎮上制衣廠的廠長,現在退休了。兩個人成天在家養花弄草,附帶給這些小兔崽子們弄口吃的。

這家人一直有著一種熱鬧過頭的家庭氛圍,本是二男一女的兒女組合,走了一個大兒子,變成了二女一男,小學生陳詩琪在飯桌上頂替了她爸陳軍的位置。珠玉回家後,又添了一雙筷子,成了三女一男的組合。這段時間珠玉將常駐三嬢嬢家,全家無人對此有意見,人本來就多,再多一個也沒感覺。

珠玉爺爺奶奶身體不好,靠著兒子當年富裕時存下的養老費用,雙雙長住在城裏的養老院。她爸則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身上沒錢還欠債——坐不了高鐵和飛機,即使這樣他也蹤跡不定,有部分原因是為了躲債主。珠玉只能靠微信步數來猜他爸今天出門沒出門。她推斷那輛破二手車可能是她爸的,現在給了她,這下出門只能靠小電驢了。

深夜抵達三嬢嬢家後,並不像珠玉想的那樣,她的到來多少會打擾到這家人的安寧,因為全家就沒幾個人正在睡覺。

三嬢嬢躺沙發上熬夜看電子小說,陳凱房門緊鎖打游戲,三姑爹站廚房裏忙活著,晚飯的魚湯留了一大碗,正好拿來給珠玉下面條。魚湯面很豐富,裏面放了豆芽、平菇和豆腐,她埋頭吸溜著吃完一大碗,要去洗碗,家裏人都不讓她幹這事兒,催她洗洗早點睡。

也沒真的早睡,珠玉暫時睡在陳雨晶房裏,兩姐妹躺一張床上。陳雨晶臉上敷著面膜,舉著手機上入神地看短視頻,十分鐘講解一部電影,屏幕熒光閃個不停。

這兩姐妹小時候玩得爛熟,盛文兵發財後把珠玉送到國外過好日子,中間十年她們的聯絡就少了,過年過節在家族群搶紅包時才產生交集。現如今,珠玉家跌到負債狀態,倆人之間的關系又拉近了些。

“這次回來,你要幹什麽事啊?”雨晶瞥了一旁兩眼圓睜,正盯著房梁看的珠玉。

“給我爸幫忙,管管山裏的那些事唄,現在還不知道呢。”她雖累得厲害,身體硬是睡不著。

珠玉翻了個身,側對著雨晶,“哎,你知道孫子山,怎麽寫嗎?難不成真的跟《孫子兵法》的孫子有關系啊?”

這座山坐落在本省和臨省的邊界處,學名就叫界山——劃分邊界的山。但當地人都稱它為孫子山,聽上去有點怪,好像還得有個老子山似的。

“瞎講,是筍子的筍,山上有竹林,春天會冒筍子,所以就叫筍子山。”雨晶按了按面膜,時間長了,都有點幹了。

這個說法聽起來也挺沒譜,過兩天得去鎮上圖書館找點縣志看看,可珠玉口頭上卻心悅誠服:“哦!原來如此。”

“對了,你知道不知道,山裏是有山神的,”半夜說神怪話題最帶勁,雨晶把手機放一邊,也側過來和表妹面對面,“孫子山裏也有山神。”

泛靈論,屬於樸素古老的人民信仰,珠玉眨了一下眼睛,沒接話。

“以前這山,還沒轉租到叔叔手裏的時候,是屬於上一個主人的。那人本打算在山裏開礦,說裏面有地下資源。炸藥都下去了,挖礦挖到一半後停了工,裏頭出了很多怪事。”雨晶壓低聲音,好像有人趴在她們床底下、豎著耳朵偷聽似的。

“然後呢?”珠玉配合地發問,她知道山是她爸爸十年前從別人手裏買來的。

“出了一場車禍,車上共有四個人,三個受了重傷,只有坐在後座的買主死了。”雨晶聲音壓得更低了,“是山神給的懲罰,千真萬確,車禍還登上了報紙。”

珠玉先是笑,笑著笑著,屏住了呼吸,有二十秒沒出聲音。

雨晶看她臉色變嚴肅了,小心地補充:“我們不用擔心叔叔,他又沒開礦,山神不會找他麻煩的。”

“那的確,他在山上什麽也沒做成,找上他的肯定不是山神,估計是窮神。”珠玉拿枕頭蒙住腦袋,長嘆一口氣。

如果真的有山神,他見了盛文斌的這副慘樣,恐怕也不想討回什麽了。這座山非但一直沒給他盈利,每年還要往裏面投二百萬的租金,盛文斌通過政府租賃到的農民集體使用土地。總租賃年限五十年,已過去了十年,往裏面投入的鈔票則是打個水飄都聽不見響聲。

“叔叔運氣是好的,雖然沒了錢,可他身體好啊。”

陳雨晶的沒心沒肺都要把珠玉弄笑了,“那你是想富裕又短命,還是貧窮又長命呢?”

人到了一定境界,面對慘事,就不會憂郁哭泣了,很可能像盛珠玉一樣,充滿缺德式幽默,即便事情是發生在她家的。

這還用問嗎??陳雨晶都不好意思了。

“雖然我會選第一個,但少給我一些錢,也不能短命,就更好了,稍微富裕,稍微長命......”

珠玉大笑兩聲,“哈哈!你夢做得還挺美呢。”

“反正,人不管怎麽樣都不能不敬天地,”雨晶羞赧完,又正色道:“你就好了,隨時都能回去過好日子,真正被山神盯上的人,三代都逃不掉。”

“山神會下山親自討債嗎?他長什麽樣子?”珠玉把枕頭拍蓬松,墊到後背,起身坐起來。

“噓!”雨晶制止表妹的胡言亂語,“不許胡說。”

珠玉聳聳肩,意思是你開了頭,還不讓別人問。

“山神就是山神,他就是那座山啊,怎麽會下山呢!紫竹將軍才會現身,代天巡狩聽過沒有?傳聞,一千多年前,有一個將軍,與敵軍鏖戰數日後,身受重傷死在麓鎮。將軍的手下沒法子將將軍帶回家鄉下葬,只好在麓鎮堆起一個墳,就是拿孫子山的紫竹堆起來的。死後的將軍感念山神的賜竹之恩,便化身成守衛孫子山的將軍,名號紫竹將軍........”

雨晶臨時編出來的神話故事太長了,珠玉終於感到睡意降臨,一天一夜的旅行後,她投入了甜爛的夢鄉之中。

入夢之前,珠玉的最後一句囈語是,“小洋樓還在嗎?就是小時候,我們經常溜進去的......小洋樓。”

在夢裏,她又回到了十年前。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戶很有錢的人家,在孫子山上建了一座頂漂亮的小洋樓,跟外國電視劇裏的一模一樣,白墻紅頂,四根雕花白柱子撐著大門,一圈帶刺的鐵柵欄門環繞著這棟小樓。

她也進去過,那時候,她每周都去。裏面好大呀,二樓光是陽臺就有四個,但最讓她忘不掉的是一間小閣樓。那間閣樓的上方有一扇可以開的玻璃窗戶,一到晴天,光射進來,裏面透亮透亮的。如果雨天睡在裏面,就能看到雨滴落在眼前,夜晚不必說,肯定能見著星星。

那時,她可想擁有這樣的小閣樓了。

盛文斌還沒有發跡的時候,珠玉奶奶身體健旺得很,春天播種,夏天下田,農閑時也找活兒幹。正好山上洋樓的主人在鎮上托人做活,每周去裏面打掃衛生,珠玉奶奶二話沒說就接了這個活兒,有時候會帶著孫女們一起。

“還在,但現在一點不漂亮了,跟鬼屋似的。”雨晶扯下面膜,也蓋上了被子,“主人都死了,誰還會付錢請人去打掃衛生啊。”

接近中午的時候,三輛黑色轎車才趕到公路上的那間便利店。秘書劉瑞鳴帶著磨好的熱咖啡找到老板時,見他人已經坐在便利店的長椅上,心平氣和地喝上了。

“速溶咖啡,不太壞,本來沒買到,”柳斯昭又喝了一口,“有人送我了。”

那您夜裏開車來,還不是得在路邊養精蓄銳,為何不睡一覺白天來呢?

這話只限於心裏想想,職業素養讓秘書保持著禮貌的沈默。反正他們底下人都睡覺了,不睡覺的只有他。

一番匯報總結與規劃後,秘書帶著人站一邊等他做決定。不知道是睡太少人恍惚了,還是老板剛才完全沒聽,一直在走神。

似是經過了一番思忖,柳斯昭才開口說道:“上山後,我還住原來的老房子。不過眼下暫時不能住進去,要先找人收拾一下。”

這裏沒有像樣的家政公司,當然也沒有鐘點工來打掃,一些家具家電估摸也壞了,還要找修理工。秘書原本計劃從市區調人過來。

“山裏也沒那麽落後。我爸在這裏有位老朋友,從前一直替我們看管老房子。論輩份我該喊他一聲叔叔。之前和那位叔叔聯絡過了,他說這些小事包在他身上。”

通話時,那位叔叔依舊和十年前一樣熱情,還是從前一樣帶著鄉音的普通話,稱呼柳斯昭也跟從前一樣,“你來就是了,別的都不用操心!在叔叔心裏,斯昭和我的嫡親侄子沒有兩樣,肯定給你辦得妥妥帖帖的。這些年......柳大哥去得早,叔叔一直惦記著我這侄子啊,不知道你一個人過得好不好,想起來就傷心,叔叔想為你辦點什麽,山遙路遠,也是有心無力。現在難得有機會,人來就行了。別跟叔叔提錢!不提不提不提......一家人提什麽錢的話!這回你上山,到叔叔的地方來,就等於回家了,真的,什麽都不用煩......”

記憶裏,這位盛叔叔原本起點不高,搭上父親的線後,一路追隨父親,鞍前馬後,十分盡心,後面不出意料地發跡了,可惜這些年遇到變故,跌回起點。二十八年內,柳斯昭生過兩場大病,在鬼門關裏繞幾圈後,他看人不再像從前一樣從上往下地審視。這位叔叔十年如一日的親切熱心,父親去世後,每年依舊給他郵寄山貨特產,無論身家貧富都待他非常好,他是把這些記在心裏的。

日曬三竿時,盛珠玉終於接到了她爸的來電,無外乎叮嚀囑咐,在三嬢嬢家肯定沒人虧待她,但也要有點眼色,力所能及做些家務,等他情況好了,肯定能贖回一套房子,到時他們父女倆一起住。

“我這段時間忙得很,忙得很吶,忙著跟人接洽,邀請人來山上看山,等找到人接手,你爸我就解放了。

以前有個小洋樓,你還記得嗎?你奶奶會帶你和雨晶一起進去搞衛生。那是老柳的房子,你肯定不記得了,老柳那個老王八蛋,我給他幹了那麽多活兒,做那麽多事,他竟然忽悠我買山,他搞的那些爛事.......後來變成那樣了,多少是報應。我現在虧成這樣,誰知道是不是這裏風水不好,要不是他,我說不定還不至於.......”

珠玉本是閉著眼睛、迷迷糊糊聽她爸絮叨,但“風水”兩個字是她的雷區,一提她就心頭火起,立刻睜眼坐起來:“爸,你自己幾年幾年地不幹活不做事,工程隊之前在外國幹得那麽好,你說不幹就不幹,成天在家信風水先生,還改名字、改八字、旺運勢,搞這些歪門邪道浪費時間,你說你往裏面到底砸了多少錢,有沒有用?如果好好做事,會變成現在這樣嗎?”

他爸自知理虧,聲音漸漸小了,“那都過去了,咱們都別提了,好嘛。哎,對了,老柳的兒子要來了,說是來山裏修養,豫升集團現在在他手裏。這山本來就是我從他們家手裏轉來的,他肯定不願意再弄回去。但我想著,把關系弄熱乎一點,多條人脈多條路,說不定以後能有什麽幫助呢,是吧?

他老子是死了,這些年我想著這條線不能斷,逢年過節都給他寄東西,他現在還管我叫叔叔呢。這時候也一樣,我們好好招待他,他肯定承我們的情。”

這些期待都是沒影子的事,珠玉已經躺回床上,不是很想聽她爸畫的空氣餡大餅,“好好好,他來了,我們肯定招待,你有什麽事就聯系我,我住在山上專門給你辦事。”

一聽這個話,盛文斌就安心了,“你記一下啊,他大名叫柳斯昭,比你大三歲,今年應該二十八了。你小時候見過他的啊,還管他叫小昭哥哥呢,只是你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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