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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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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雲

念念最近一直住在水木苑, 奶奶退休在家,只偶爾出席活動,過著怡然自得的閑暇生活, 然而念念卻覺得奶奶可能無聊, 剛放寒假就主動舉手要來陪她。

水木苑的獨棟洋樓有些冷清, 這些年來,大多時候只有陳儷一人獨居,也就只有念念或者張亦澄來了, 才熱鬧幾分。

這麽說不免顯得有些晚景淒涼,然而一頭銀絲的陳儷本人並不這麽想, 她似乎天性喜靜, 這麽多年桃李滿天下, 親手帶出來的學生活躍在各界,多的是要為她慶祝或要拜訪的提議, 然而幾乎無一例外地被婉拒了。

外界對這位神秘的離任院長顯然也琢磨不透,冷淡得簡直像一座冰雕,社交場合揚起的微笑永遠禮貌而疏遠, 隨著時光荏苒更添幾分不言自明的威嚴。

而要問這世上有誰最不怕她,首當其沖的便要數念念小朋友了。

“奶奶!”念念爬在書架的梯子上,一手扶著一手舉起一個小巧的飛機模型, “這是什麽?”

那是一架等比縮放的戰鬥機模型, 型號明顯過時了, 落著灰藏在一排排書後,古舊但仍看得出制作精良, 顯然不是一般的流水線工藝品玩具。

陳儷反應慢了好幾拍, 擡頭看到了那欄書架,念念把手探進去, 又從書立後扒拉出了一本泛黃陳舊的薄脆老書,她讀出書名:“《存在與虛無》,讓·保羅·薩特。”

這樣破舊的書封在書架上並不多見,念念下意識翻開了第一頁,一張小小的黑白老照片掉了出來。

那張照片從梯子上飄落,一路落在實木地板上,陳儷緩慢地蹲下身,拾起了那張遙遠的結婚照。

黑白膠片裏,新婚的年輕人並肩而坐,女方披著時下正流行起來的白色頭紗,不見笑容,男方一身空軍裝,英姿颯爽,唇角閃過微末笑意,定格得有如一場難以證實的錯覺。

念念已經跳了下來,懷裏抱著那本書和戰鬥機模型,問:“這是奶奶的東西嗎?”

陳儷已經多年不用這間書房了,也已經多年沒有見過這些物件,宛若塵封的回憶,被靜悄悄地遺忘在書架背後,再無人開啟。

她沒有馬上回答孫女的問題,像是被短暫地帶入了渺遠的過去,波瀾不驚的面孔罕見地露出些許難言的情緒。

念念把那架飛機模型擱在書桌上,上下打量起來,眼尖地看到了底架上刻的數字,已經有些磨損了,她給它擦拭起灰塵,辨認起機型,她對飛機不是很感興趣,但小滿很熱衷,所以她也跟著去過博覽會,不算一無所知。

她沒有認出這古董一樣的機型,轉而瞥見奶奶手中的照片,眼睛一亮,“這是奶奶和爺爺嗎?”

那是一張結婚照,盡管跨過近半個世紀的時光,新時代的念念還是輕而易舉地分辨了出來,她立馬興奮地湊近了——

奶奶卻只是把照片重新夾進了那本書內。

“奶奶——”念念拖長了調,這個酷女孩一旦準備開始撒嬌,任何人都將毫無抵抗力,她轉圜了一下,一雙大眼睛好奇地望著她,“爺爺,這是爺爺嗎?我從來沒有見過。”

伴隨著新一代的出生,老一輩的逝去似乎是件無可厚非的事,念念很少想起爺爺這一角色,想起時也很難有感傷。

可奶奶的神色卻讓她無端地感到了難過,老人家坐在了一旁的躺椅上,平靜地告訴她,“你爸爸也沒有見過他。”

念念楞住了,這個在幸福海洋中成長起來的小女孩一時沒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爸爸從沒有見過自己的爸爸——光是想到這,再換位想一想,她就難受得有些難以呼吸了。

她無法想象那樣的世界,也無法想象那樣可憐的爸爸,還有奶奶。

念念迫切地把那本書再次翻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張照片,照片裏,年輕的奶奶沒有笑,旁邊那張英俊的面孔似乎有些開心,念念覺得那五官很有親切感,和爸爸很像,和自己也有點兒像。

趙陳兩家都沒有擺放過趙青雲的照片,每年的祭奠也極盡低調,念念當然是去過的,可那墓碑上也沒有遺照。

爺爺結婚時的模樣,念念端詳著這照片,像要把它印進腦海裏,他看起來就像爸爸的兄弟。

甚至比爸爸還要年輕,爺爺從來沒有變老過。

她把那張小小的照片翻轉過來,出人意料地看到了一個笑臉簡筆畫,再簡單不過的勾勒,手筆流暢,念念立馬驚喜地叫了出來:“奶奶!這是你畫的嗎?”

奶奶像是要在藤椅裏小憩,這個時間,念念看了眼掛鐘,覺得有些奇怪,得到奶奶否定的回答後,她放輕了聲音,“那是爺爺畫的嗎?——您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奶奶在回憶。”她點了點自己的腦袋,“太久了,我也已經忘了。”

她也快要忘了,這世上還有誰記得趙青雲呢?她已經衰老,也終將走向死亡的終點,到那時候,那些回憶也將悄無聲息地埋進墳墓。

年幼的小孫女好奇地翻開那本裝幀快要散架的《存在與虛無》,扉頁上書:[如果我們不扮演存在,我們就一無所是。祝所願皆成,趙青雲,1987.01.01]

念念面露茫然地辨認著那行雲流水的黑色字跡,這麽多年過去,墨水已經有了淡淡的褪色,然而卻難以折損分毫落筆的氣度。

她攢了無數的問題,好奇地望向奶奶,這一回陳儷沒有回避,蒼老的視線逐漸放空,對焦不準——

有人拿著膠片機對準年幼的陳儷,她快要笑僵了,洗出來的照片也泛著黃調,一切都被盛夏曬得褪色。

大太陽下,五歲的陳儷從鏡頭前解放走開,在那一時期,哪怕是他們大院裏,能拍照的機會也是不多的,陳儷對這些新奇玩意兒很感興趣,孩童天性,他們對所有沒見過的東西都保持著好奇。

陳儷興致勃勃地和朋友們分享起每天的趣事,這一大院住的小孩們家世背景相仿,幼兒園是在一個四合院裏,他們一起趴在平臺上,看鋁飯盒裏的蠶寶寶“沙沙”地吃掉一片片桑葉,然而沒幾天蠶寶寶就不見了,陳儷和一群小朋友端著那蠶繭大哭——趙青雲就是那時候嗤笑著出現的。

他和他們明明一樣大,然而語調卻不像同齡人,問掛著眼淚的蘿蔔丁們:“你們都是笨蛋麽?”

那時候,陳儷也是他口中無知笨蛋的一員。

趙青雲飛快地融入了這個新集體,即便他的初登場不是那麽討喜,可這群被慣壞的孩子都奇跡般地被他收服,融洽地打成一片。

陳趙兩家那時是鄰居,比其他家來往更加頻繁,兩個小孩金童玉女,自然少不了被打趣,被長輩們笑鬧著要定娃娃親。

五歲的陳儷對這一玩笑警鈴大作,在幼兒園裏躲著趙青雲,可大人們的這一玩笑還是飛進了整個大院,她的朋友們都拉著她問,“你和趙青雲什麽時候成親呀?”

那是一個保守的年代,性意識的萌芽讓陳儷感到了難堪,她不再和趙青雲說話,趙青雲也很自覺地不和她搭話,可幼兒園真的很小,兩人總是碰頭撞上,然後各走一邊。

在那段娛樂匱乏的時期,幼兒園的小朋友裏沒有能逃掉過家家的,陳儷被一群小孩胡亂打扮著,桌布披在身上,其他小孩鼓著掌喊新娘,而新郎,自然就是那個活像被綁過來的趙青雲。

幾個小男孩揮舞著木劍,開始演起救新娘的戲碼——他們當然不是喜歡陳儷,只是為了給自己加戲,和趙青雲打架罷了。

太陽高高照著,陳儷漲紅了臉,趙青雲雙拳難敵四手,眼看著就要落入下風,起哄的小孩越來越多了,大家都在等著看高高在上的趙青雲吃癟,可他還在笑著挑釁,威風凜凜,叫人真是——

陳儷把正要偷襲他後背的大塊頭猛地推進了水坑裏——這出戲碼真是叫人煩透了!

周圍響起此起彼伏的尖叫聲,水坑很淺,不過是積了點雨水,但那身衣服是別想要了,大塊頭掙紮著要站起來了,老師的腳步聲噔噔地走近了——陳儷還楞在原地,有小孩看熱鬧地大喊,“陳儷闖禍了!”“陳儷為趙青雲打人了!”

下一秒,陳儷的手臂被拽住了,然後是如風一般地奔跑,她身上亂七八糟的裝飾一路狂掉,趙青雲的手勁很重,不放手地抓緊她逃跑,老師的吼聲隨風支離破碎地傳來,他們繞過曲折的胡同,躲進了幾條街外的老店,竟然就這麽逃了出來。

趙青雲沒問她為什麽推大塊頭,直接進了店裏,然後很快分給了陳儷一顆大白兔奶糖。

兩個幼兒園小朋友就這樣一起蹲在店門口,等到放學的時間才裝作什麽壞事沒幹地回家。

陳儷已經不記得當初逃跑後,幼兒園是怎麽到處找他們的了,反正陳家沒有發現,隔壁趙家把趙青雲打了一頓,兩家的窗戶對著,她躲在窗簾後偷看,含著甜滋滋的大白兔奶糖,忍不住笑了出來。

“啊,我也吃過大白兔奶糖!”念念笑起來,像是終於找到了一個共通點,奶奶也笑,現在的小孩普遍不知道大白兔奶糖了,那個年代的口腹滋味多少有些過時,商場裏花花綠綠的進口糖果和巧克力讓人眼花繚亂,甜味早已不是什麽難求的奢侈口感。

念念催她繼續說下去,上個世紀對她來說遙遠得像天方夜譚,比一千零一夜還叫她興奮好奇。

奶奶這回卻沈默了很久,藤椅一動不動了,她眼前閃過無數張面孔,不久後,在一個暴雨後的黃昏,她和家人離開了京城。

那時的陳儷還太小,她最後一次遙望那個靜佇的大院,雨中閃過手電筒的光亮,不知為何,記得的卻是站在人群中,卻顯得無比寂寞的趙青雲。

那一去便是十年,童年的星點情誼淡得記不清面容,陳儷再次回到西區,已經是高中。

雖然人在外地,但她的學業沒有耽擱多少,在四中也是拔尖的名列前茅,然而相比風雲人物趙青雲,陳儷委實沒有多少存在感。

那時的陳儷是什麽樣的?樣貌平平無奇,家世不過標配,突出的成績為她打上書呆子的標簽,她游離在群體之外,冷淡地做著觀察者,從不參與。

她看同學們爭先恐後地寫詩歌,激情澎湃地朗讀詩歌,身邊的一切開始翻天覆地,滿天飛的情書,不斷更疊的潮流,入目是奇裝異服,自由的空氣鉆進胸腔,鮮活的青春到處招手,而陳儷,惟有沈默,沈默。

她是班級裏最格格不入的存在,相貌平庸,從不打扮,她沒有朋友,總是一個人在食堂吃飯,然後離開。

趙青雲則處在相反的另一級。

哪怕在四中,他依舊光芒萬丈,尤其在那個狂飆突進的歲月裏,女同學們都喜歡他,男同學們也喜歡他,他騎著一輛飛鴿自行車,充滿個性地四處闖蕩。

沒有人再提起幼年的過往,那些共同回憶被默契地封存,陳儷埋頭讀書,一期不落的《詩刊》,磚頭厚的思想叢書,她流連在理想的世界裏,抗拒世俗的侵擾。

然而當她發表的第一篇詩歌被當眾搶奪,高聲朗誦起來時,陳儷面色潮紅,孤高的面具被撕開,在同學們面前暴露出一顆脆弱的心靈——她的頭低著,在誇讚抑或嘲諷的論戰中逃也似的離開。

“陳儷,你寫的這是愛情詩嗎?沒想到啊我們才女也渴望……”

她聽不到了,邁步飛快地逃離,下樓梯的步履急促,前傾的腦袋撞上拐角的來人胸膛,又引起一陣哄笑。

陳儷慌忙擡頭,趙青雲朝她促狹一笑:“聽說陳同學的詩發表了?”

她想往後退,然而後面是臺階,她腳尖抵住幾秒,很快側身跑開,無視了他和身邊的一大幫朋友。

那是詩歌的黃金年代,人人都在以詩人自居,沒有人覺得這是一件令人羞恥的事,趙青雲碰了一鼻子灰,上樓後沒多久又在眾目睽睽下追了出去。

陳儷早就已經不知所蹤了,趙青雲轉悠著,很快在圖書室前的階梯上看到了她。

“陳儷!”他喊住了她。

陳儷回頭,兩人相顧無言,趙青雲道:“馬上就要上課了。”

話音剛落,清脆的鈴聲響起,陳儷和他說了這麽久以來的第一句話,“你不去上課嗎?”

趙青雲才不在意上課,他反問她:“你不也沒去?”

大街小巷,到處是叛逆的光點,可陳儷不一樣,她從來不參與,她像一座沈靜的冰雕,誰也沒辦法讓她脫軌。

那一天的太陽很大,日頭曬人,陳儷那張萬年不變的冰霜臉融化了一點,洩露出點點真情實感,“我不想回教室。”

不回就不回,趙青雲翹課熟練得很,自行車推來,“想不想去外面轉轉?”

陳儷拒絕了。

趙青雲激她:“你這可不是叛逆,是怕了那群嚼舌根的同學吧。”

陳儷盯著他。

“這麽多年不見,你人緣怎麽還是這麽差?別告訴我,一個人吃食堂,一個人練排球,這些都是你主動樂意的。”

趙青雲按響了自行車的鈴鐺,瞅了眼後座,“來吧!”

陳儷鬼使神差地坐了上去。

她也會騎自行車,但這是她第一次坐別人的後座,趙青雲的大長腿輕易蹬出了校園,保安看都沒有看他們,夏天的風是燥熱的,從巷子裏鋪面而來,陳儷紮著麻花辮,額角的劉海兒被吹起,趙青雲越騎越快,嗚呼的風獵獵作響,她忍不住抓上他的衣角,心臟劇烈地狂跳起來。

人群越來越密集了,他們在友誼商店前停下,趙青雲進去,然後遞給她一瓶時新的可口可樂,陳儷擺手,他直接把那冰鎮的黑色飲料塞進她懷裏,“給你就拿著。”

陳儷不打開,他又把瓶蓋擰開了,塞進她手裏。

“你是不是沒喝過這個?”趙青雲問得隨意隨意,並不擔心她買不起這種傷害自尊的問題,無所顧忌道,“你家裏人不讓嗎?”

陳儷搖頭,重新還給他,自己去冰櫃裏要了瓶北冰洋汽水。

趙青雲依舊打量著她,這是他們長大後頭一回獨處,沒想到也是逃課,也是在商店門口。

他想到這,突然笑了出來,“陳儷,你怎麽老裝不認識我呢?我變化很大嗎?”

變化大的是陳儷才對,她瞥了他一眼,“我找你說什麽呢?你在幼兒園挑食得逼瘋老師嗎?”

趙青雲大笑,“也不是不可以呀,還可以聊你要當我的新娘子的事。”

陳儷大窘,聲量都拔高了:“我沒有!”

她死死剜了他一眼,想不通他怎麽好意思提起這麽尷尬的事的,尤其——尤其她早就不好看了。

若說小時候兩人還能算金童玉女,青梅竹馬,長大後的今天,趙青雲是越長越俊雅,陳儷就是越長越普通了,什麽女大十八變,落到即將成年的高三,也只能算個眉目清秀。

“okok.”趙青雲笑,“你沒有,是我要你當的成了吧?”

一點也不成!陳儷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在這事上過不去,她心裏有些疙瘩,但又不想顯得自己沒有氣量,索性換了話題,“你帶我來這裏幹什麽?”

“逛街唄。”趙青雲看她,不讚同道,“你一看就沒有來逛過。”

一條街十年可以發生多少變化?這早已不是陳儷熟悉的京城了,高樓林立,巨大的陌生感讓她有些恐慌,她寧願龜縮在三點一線的世界裏,也不想面對那無處找回的失落歲月。

可趙青雲已經推著自行車走了起來,陳儷猶疑再三,趙青雲轉頭看她,“陳儷,你把我當不當朋友啊?”

陳儷只好跟上了他的腳步。

她和趙青雲的關系在一次次照面裏變得熟稔起來,就連班上的同學都驚奇,“陳儷,原來你認識趙青雲啊?”

八卦往往能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班上的同學們像是發現新大陸一樣,和這不問世事的才女主動聊起了趙青雲,他的球鞋和比賽,和他走得近的女生,叫人欽慕的家世,經常得滿分的理科和一塌糊塗的作文,他的校園生活多姿多彩,愈發襯得陳儷黯淡無光。

或許是她發表的詩,又或許是因為趙青雲,陳儷身邊確實開始有朋友了,至少課後有人喊她一起打排球了。

趙青雲沒有任何避嫌的概念,他會跑到陳儷班級窗外,喊她去看他比賽,會給她送冰鎮的北冰洋汽水,還會問她放學要不要一起走——而這些僅僅是因為他真把她當朋友。

陳儷被無語到了,咬牙切齒地警告他:“我不是你兄弟。”

趙青雲看傻子一樣看她:“我知道啊。”

陳儷被噎住了,而年級的女同學們投向她的目光也越來越狐疑——但凡她漂亮一點,這緋聞就板上釘釘了。

終於有一天,她被堵在了開水房,有女同學問她:“陳儷,你該不會喜歡趙青雲吧?”

她的口吻就像是她不配喜歡他一樣,陳儷心中湧出一股惱怒,但她克制住了,冷淡地搖頭,幾人眉開眼笑,安慰似的又問,“那你喜歡什麽樣的男同學呢?我猜你喜歡文藝一點的……”

她們對陳儷並不感興趣,不過是在得到想要的回答後挽回示好,陳儷無所謂地擰緊保溫瓶,擡頭看到墻上貼的招飛海報,隨口道:“我喜歡飛行員。”

“哇哦。”幾個女生睜大眼睛,成功被堵住了話茬,“……那挺不容易的。”

她們欲言又止,不知道是說考飛行員不容易,還是有飛行員看上她不容易——飛行員,在四中這個指標比考上京大還難得多,然而陳儷拋出這個話頭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一回到教室,她就後悔自己剛才接的話了,按照陳儷的性格,她本來該置之不理的。

但那股總是盤旋的惱意,隨著那句輕快淺淡的回覆,忽然之間消散了——她有喜歡的男生類型,而那個類型才不是趙青雲。

然而陳儷怎麽也沒想到的是,趙青雲很快通過了招飛選拔。

他分享完這個大好消息,奇怪地看著一動不動的陳儷:“你這是什麽反應?”

陳儷深呼吸一口:“恭喜。”

那一年高三兵荒馬亂,到處野蠻生長,到處生機勃勃,陳儷迎來十八歲成年禮,毫無懸念地考上了京城大學哲學系。

趙青雲也要去京城大學報道,他在京大學習三年,之後再進入空軍航空大學培養,陳儷聽說時正騎著自行車,她踩住剎車,驚訝地盯住一旁同樣騎自行車的趙青雲,“你不去軍隊?那你豈不是又能放浪三年。”

而他露齒一笑:“你怎麽這麽懂我?”

可陳儷覺得自己一點兒也不懂趙青雲。

她皺眉沈默,聽著他的全國游玩計劃,沒有答應,一個人在家窩了整個假期。

京大校園不比高中,兩人課程安排差異大,基本沒什麽偶然碰面的機會,陳儷不習慣的並非這點,而是當時大學裏那遠比中學狂熱的文化熱,作為一名早有發表成績的“詩人”,陳儷受到的關註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各種學生社團和沙龍邀約層出不窮,甚至還有舞會——

這屆的新生舞會是強制要求參加的,與在高中時的無人問津相比,京大想要邀請她做女伴的男生可就多太多了,而要與趙青雲校內的受追捧程度相比,陳儷又是小巫見大巫了。

她被迫提前練習起交誼舞步,點頭應下了第一位邀請她的社會學系男生,高高瘦瘦的,戴著眼鏡,不算特別帥,有些害羞,陳儷對他的靦腆比較有好感。

那是一個交誼舞盛行的年代,各個單位和學校都在學跳舞,聯歡會,集體活動,舞廳遍地開花。然而陳儷學得很痛苦,她跳起舞來肢體不協調,幾個舞步比最繞的知識點還難記,到那一天換上裙子時,她幾乎是硬著頭皮,像被抓壯丁一樣拉進了大廳。

陳儷張望著腦袋,找提前打過招呼的舞伴,在《青年友誼圓舞曲》響起之前,他們終於順利會晤了——陳儷旋轉起來的時候,想的是這支曲子一結束,她一定要早退逃掉。

實在是太尷尬了,男生顯然也很緊張,渾身僵硬,兩人都面無表情,機械地做著動作,曲畢兩人都是松了口氣。

男生吞了一口口水,他連一身正式的衣服都沒湊出來,見了這場面,臉紅得發燒一樣,比她還誇張地落荒而逃了。

舞廳裏很快又放起了《藍色多瑙河》,陳儷立馬緊張起來,邁步走到門口了,忽地被一雙手拉住,趙青雲一身白色馬甲西裝,伸手帶住她笑:“跑什麽呀?”

他語調有些欠揍,陳儷腳步不穩,踩中了他,趙青雲眉毛都不動,自然地攬過她的腰,隨著音律舞步動了起來。

陳儷根本不會跳華爾茲,胡亂應著步伐,頭都不敢擡,感受到一道道投來的視線,恨不得把趙青雲千刀萬剮了。

那雙皮鞋差不多是被她踩毀了,虧得他神色不變,也不怕痛的,她的手扶住他的臂彎,趙青雲依舊深情款款地凝視著她,只有唇角揶揄的笑意洩露出捉弄的心思。

這一支曲子結束,陳儷是半秒都待不住了,室友問她,同學問她,所有人都在問她,“你認識趙青雲呀?”

陳儷更想問他們,你們怎麽都認識趙青雲啊?

對整日埋頭讀書的她來說,這簡直是個世界未解之謎。

那時候別說手機了,互聯網都還沒出現,可趙青雲就是有辦法——或者說有魅力,輕易地讓所有人記住他。

大學到底是大學,陳儷也開始試著參加文化沙龍,和朋友一起去參觀,她對京城很熟悉,可京大朝她開放的卻又是另一個世界,自由之風徜徉,如同一場盛大的精神洗禮,狂熱和激情從壓抑中成功突圍——

就連趙青雲都成了文藝青年,心潮澎湃地寫起打油詩來,陳儷簡直想嘲笑他,可為什麽不呢?這一體驗如同他們的童年記憶一樣,延伸成一種無法忽視的共同印記,不斷顛覆、不斷解構,陳儷在那一沖動中突然窺見了精神的貧瘠,那是一片寂靜的荒野——

“餵!陳儷!”

她被喊醒了,趙青雲正帶她看電影呢,當然,還有別的朋友一起,這是一個外國譯制片,陳儷集中註意力,趙青雲有點埋怨她,“你怎麽睡著了呢?”

陳儷不免有些慚愧,但又覺得古怪,壓低聲音:“你喊我幹嘛?”

趙青雲瞥了她一眼,沒吭聲,旁邊的同學湊近低笑:“陳儷,你也太會挑時間睡了吧?錯過好戲。”

陳儷已經理順了劇情,猜不出來漏了什麽好戲,大家都笑而不語。

其實相比出門,陳儷還是更喜歡宅著看書,趙青雲過於慷慨,樂於助人,人緣好到叫人吃驚,他也經常約她,陳儷並不常去,每一次都是人來人往,他的朋友身邊環繞的人實在太多了,才子佳人絡繹不絕,陳儷常常能聽到他的緋聞,帶誰去看電影了,和誰跳舞了,和誰一起吃飯了,那些暗含著羨慕嫉妒的八卦擋也擋不住地鉆進陳儷耳朵裏,那些女生名她大多都認識,趙青雲就是這樣,喜歡帶一群人一起玩,埋單的也是他。陳儷覺得自己大概就是個添頭,可有可無地來湊個數,慢慢地不愛出門了。

他們的關系就這樣不鹹不淡地維持著,陳儷拒絕得比較少的是圈內的沙龍,在這一方面,他們的共同話題和所了解的背景遠不是一般同學朋友能比的,然而她過於低調,以至於很少有人知道這一點。

在那時,沙龍的最後難以避免地會來場跳舞,陳儷已經對交誼舞的基本舞步很熟悉了,可那天晚上,客廳裏放起的是迪斯科舞曲,趙青雲和朋友們大笑著搖擺,五彩斑斕的球燈旋轉著,刺激的音樂聲裏,他的新潮外套脫下搭在肩上,黑暗裏彩色燈光落在他發絲上,落在他白色的襯衣上,他肆無忌憚地笑著,活像個浪蕩公子哥兒——他朝穿著藍色連衣裙的她高聲喊,“陳儷!陳儷!”

到處是起哄聲,陳儷的臉騰地燒起來,可趙青雲卻不管這些,突然向前攥緊了她的手腕,興奮地帶著人轉入沙龍的隔間,五光十色的綺麗光芒乍然合上,漆黑的小包間裏,陳儷的心臟狂跳起來,趙青雲的手燙得她想要掙紮抽回,可他就是不松手,漸漸地,她能看清他的輪廓了,也看清了他眼底戲謔的笑意。

“害怕我對你做什麽?”趙青雲說這話時像個混蛋,陳儷反問他,“你拉我進來幹什麽?”

“難道不是你不見我嗎?”趙青雲偏頭,松開了手,有些不滿道,“約了你那麽多次都不出來,就你架子最大。”

陳儷頓了幾秒:“趙青雲,這麽多人陪你,還缺我一個嗎?”

趙青雲抱臂盯著她,忽然不說話了。

陳儷也顧不得嫌外面迪斯科吵鬧,推門要出去,趙青雲卻不讓她走,“你要去和誰跳舞啊?”

“我和誰都能跳。”陳儷覺得他多管閑事,趙青雲卻已經搭上她的腰,低頭道,“你和我跳吧。”

她的心跳又開始不爭氣地加速了,可趙青雲卻已經大笑著放開了她——她又被戲弄了!

“你跳舞那麽爛,我就勉為其難陪你吧。”

陳儷生出一股無名火,趙青雲打開了房間的日光燈,沒有亂七八糟的射燈,她看清楚了他抓得淩亂的碎發,也看清楚了襯衫上擦過的口紅印。

趙青雲顯然沒有註意到,他還在試圖逗她笑,“你別老是冷著臉嘛,這樣交不到朋友的。”

他意有所指,陳儷不以為意,又聽他說,“我給你跳舞,你笑一個怎麽樣?”

他跳的不是華爾茲不是交誼舞,突然開始後滑,腳尖交替移動,振肩旋轉,行雲流水的後滑步簡直像魔術一樣反直覺,他的動作毫不拖沓,最後甩手打了個響指——

“Michael Jackson!”陳儷驚呆了,“Oh my god!”

趙青雲顯然對太空步研究頗深,模仿得惟妙惟肖,不可思議極了,陳儷把他先前的戲弄全拋到了腦後,“你怎麽學會的?”

趙青雲賣關子,倚靠在墻邊耍寶一樣笑,唐突地揉起她冰山一樣的臉頰,幫她扯出一個笑容來,“還不快誇一個,目前為止,你可是我唯一的觀眾。”

陳儷無法想象他要是公開表演起這月球漫步,會引起多少尖叫,她張了張嘴,擡頭看著那張微微出汗、充滿魅力的面孔,嘆道:“那我真是太榮幸了。”

“那可不可以請你再看場電影呢?”趙青雲像是突發奇想,陳儷無奈,“現在?”

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現在。”

陳儷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才會跟趙青雲半夜跑到電影院,把之前的片子重新看一遍,進場的時候已經開始放映了,黑漆漆的環境裏,她差點絆倒——趙青雲扶住了她,握住了她的手。

這是他們第一次單獨看電影,陳儷緊張起來,銀幕裏的劇情毫無懸念,趙青雲卻看著很入神,沒有側頭分心看她。

陳儷卻看不進去,她上次睡著了,趙青雲是想讓她補完那段錯過的片段嗎?她想不通,忍不住打量他,可他定力十足,明明是他拉她單獨出來的,現在卻不搭理她了。

電影過半,陳儷讓自己耐心點。很快地,她明白了自己上次錯過了什麽,她嘴微微張開,瞳孔微縮,第一次在銀幕上看到了吻戲。

——蜻蜓點水,可那確實是一場未刪減的公映吻戲。

她腦袋空白地緊盯著這一幕,下意識地扭頭看趙青雲,他沒有看幕布,直勾勾地註視著她。

陳儷再冷冰冰的臉也燒了起來,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校內外趕潮流的同學們談論的是什麽,可趙青雲——她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執著地要帶她來看這一場吻戲。

那些長年壓抑的隱秘,在黑暗的劇院裏蓬勃滋長,青年男女眼波流轉,陳儷屏息著放緩呼吸,不敢直視他晶亮的眼睛。

兩人誰也沒有發表評論,沈默地看完了後半出戲,結束時已經是深夜。

晚風裏,趙青雲推著自行車,他讓她坐後座,他送她回去,陳儷卻不知為何拒絕了,趙青雲便推著車和她走路,兩人一路保持著安全的社交距離,大有怕被誤會成流氓罪的樣子。

他們在陳家門口前分手,兩家現在不在一個大院了,來往多有不便,陳儷鎮定自若地和他告別,趙青雲跨坐在自行車上,卻沒有點地急著走,他似乎有些挫敗,沒頭沒腦地道:“現在社會提倡自由戀愛。”

陳儷認可地點頭:“是啊。”

趙青雲沒有得到想要的回答,鼻子皺了皺,陳家人亮燈出來了,陳儷催他走,他這才騎著自行車離開了。

那是一段什麽樣的時光?陳儷想了很久,最後只能用“自由”二字來形容她的大學,自由,那是她過去未曾品嘗過的滋味,人與人之間是自由的,文藝和思想的碰撞是自由的,到處都在喊“開放”,作為高等學府裏的一員,她也切實地感受到了一天又一天的變化。

室友們陸續談起了戀愛,牽手軋馬路,純情而甜蜜,只有陳儷依舊泡在書齋裏,對朋友們的催促一笑置之。

她已經很久沒有出去玩過了,聽說附近新開了舞廳,還有酒吧,陳儷不感興趣,她買了一個錄像機,一個人反覆地看那幾部譯制片,反覆地聽那配樂,閉上眼睛,好像就回到了那天影院裏——

趙青雲仔細地捕捉著她的神色變化,吻戲一眼也沒看。

空氣凝滯,陳儷覺得他看自己時很遙遠,一定是有哪裏出了問題,家裏兄長問她:“那天夜裏送你回來的是趙家那小子?”

陳儷點頭,她覺得自己快要抓住問題尾巴了,趙青雲的暗示,他對她特別的原因,陳家餐桌一片沈寂,她久違地感到了不快,甚至感到了一種“背叛”——她看起來一定像個傻瓜!

趙青雲再一次堵住她時,見到的就是一個比過去還要冷漠的陳儷。

他撓著後腦勺,似有不解,“我又哪裏惹你了?”

陳儷也不躲,“是你為什麽老要來招我。”

“……陳儷。”趙青雲皺眉,“我以為你知道。”

“知道什麽?”她譏諷反問,“知道那個荒謬的提議?知道你的惺惺作態?”

趙青雲驚訝地看著她,似乎沒想到她這麽劇烈的反彈,然而很快他便收斂了表情,頓了一下,回:“我知道這對你是一個難以接受的決定。”

四目相對,陳儷忽然冷靜了下來。

“你已經接受了嗎?”她語氣平靜,字句卻尖銳無比,“你覺得反正沒有對象,反正沒有喜歡的人,所以可以無所謂地將婚姻當作交易的籌碼?好吧,也許你現在覺得無所謂,可等到真正結婚的那一刻,或者遇到你真正愛的人時,你一定會後悔的,不管這個決定將來會為你帶來多少好處,你終究會後悔的——”

她註視著趙青雲,似乎想從他眼裏看出些許動搖,可什麽都沒有,他斟酌著合適的措辭,回答她:“但對你我來說,這就是最合適的選擇,不是嗎?”

合適——又是合適!陳儷想起兄長的話,“你們各方面都很合適,當然,如果你能喜歡他,那就更好了。”

合適是第一位的,愛情不過是錦上添花,年輕人才會在乎感情,這是她大哥的口吻,可陳儷不敢相信,趙青雲竟會妥協至此。

那個意氣風發的翩翩少年郎,沒有爭辯,沒有反叛,就這樣輕易地接受了安排。

她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過他——她喜歡的那個趙青雲不是這樣的。

陳儷眼皮不適地飛快眨動著,她魂不守舍地離開了,之後誰也不搭理,她又回到了一個人的生活,一個人自習,一個人吃飯,一個人擊球。

那年的電視機裏轉播著京城工體演唱會的場景,歌手抱著吉他,邊彈邊唱,“我要給你我的追求/還有我的自由/可你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陳儷忽地想起那個要拉著她跳迪斯科的青年,她本來想跟他走的——

她翻開用了很久的外語詞典,對著生詞一個個查著,眼淚突然掉到了薄薄的紙頁上,洇開印刷的墨漬。

暑假過後陳儷升入大四,趙青雲去航空大學實踐了,兩人沒有音信往來,就這樣自然地斷了聯系。

那是如梭的一年,隨著趙青雲的離開,陳儷身邊的人談論他的頻率明顯下降,她忙於學業,無暇分心,一直到新年的元旦,她收到一個包裹,裏面是一本薩特的《存在與虛無》。

[如果我們不扮演存在,我們就一無所是。祝所願皆成,趙青雲,1987.01.01]

陳儷凝視著那幾行字,看到了右下角篆刻著“青雲”二字的印章,她見過他拋著那枚當世大師制作的私印玩,他笑著告訴她,他只會在重要的內容上蓋印章。

空軍航空大學比京大更忙,陳儷知道趙青雲的性格,要做就做最好,他有天賦,也從不吝惜努力,她沒有回信,各自異地冷靜著,一晃便是畢業。

領證日選在了趙青雲生日後一天,法定婚齡剛過,他們便拍好結婚照了。

流程簡潔無比,沒有外人,甚至雙方父母也沒有到場,平靜得像是逛街路上,信手進去登記一下。

陳儷質問過兄長,“為什麽要這麽急?”

大哥望著她的神色覆雜,“如果不是這麽急,也不會選擇這一方式了。”

他按住她的肩膀,向她保證,“趙家絕對不敢虧待你的,陳家永遠是你的後盾。”

潔白的頭紗遮住些許視線,要拍照了,攝影師笑容燦爛,試圖捕捉這對新婚夫婦的笑靨,然而陳儷面無表情,趙青雲忽然握住了她的手,他側頭看她,可她依舊沒有看他。

婚禮辦得很低調,但圈內的人都知道了,過去幾年趙青雲和她的來往也成了這段愛情的佐證,人人都在為這對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馬唱讚歌,可只有他們自己清楚,沒有告白,沒有交往,只是聯姻而已。

新婚夜裏,陳儷站在新房的陽臺前,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可胸口還是不暢快,太多人羨慕她,羨慕她平平無奇卻能得到趙青雲的垂青,哪怕是在這一圈門當戶對的子弟裏,趙青雲這等相貌才華的亦是不多見。

“我本來拿到了公派留學的資格。”陳儷突然轉過身看他,她穿了一條紅裙子,勾勒出苗條曲線,可站在晚風裏,薄弱得像是隨時會被吹走。

趙青雲明白她的意思,他剛要出聲,就被陳儷打斷,“你不用道歉,這不是你一個人的錯——”

她伸手煩悶地扯開了衣領的紐扣,從陽臺走了進來,那張冷漠的面具揭下,她躺在了紅色的新婚被褥上,眼睛盯著帷幔上的喜字,喃喃自語:“……能怪誰呢?”

她的失落、痛苦和迷惘被盡數托住,趙青雲躺在她身旁,一起放空盯著天花板,他們多久沒好好說話了?陳儷沒有數過,趙青雲又問她,你就一點兒也不喜歡我嗎?

“趙青雲。”婚床很軟,陳儷還是沒看他,“喜歡不意味著就要結婚。”

她的聲音很輕,並不奢望他能理解,趙青雲支起肘,側身看著她,“我也不是和誰聯姻都可以。”

陳儷一楞,忽然笑了,“那這是我的榮幸嗎?”

趙青雲註視著她,她收回了那近乎嘲諷的笑容,他翻身下床,沒有再回臥室。

說實話,婚後的改變並沒有陳儷想象的大,她照常上研究生的課程,在京大繼續深造,住在宿舍,吃在食堂,趙青雲顯然也很忙,兩人幾個月見不著一面是常事。

陳儷平靜地享受著校園生活,她沒有告訴同學自己已婚——準確說,根本沒有人會主動問她有沒有結婚。

她的做派太單身主義了,流露的氣質也和有對象格格不入,陳儷無意張揚自己的婚戀,索性一個人坐著冷板凳與學術為伴。

然而世事總不遂人願,陳儷不明白為什麽會有人追自己,宿舍門外給她遞情書的男同學低著頭,陳儷沒有接,“投稿的話郵筒左轉直走。”

男生尷尬不已,磕巴地解釋起來,陳儷發現自己似乎很吸引這類羞澀靦腆的男生,這讓她有些哭笑不得。

那她究竟喜歡什麽樣的人呢?成熟穩重的,溫柔幽默的,她從來沒有認真想過這一問題,腦海裏跳出的第一個回答竟然是多年前那句不走心的“飛行員”。

可飛行員是什麽樣的?陳儷只認識趙青雲這一個飛行員。

粉白的荷花苞在眼前晃動著,趙青雲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她眼前,他垂著眸盯她,“不喜歡?”

十餘支荷花苞被他捧在手裏,大片花瓣細膩溫柔,這是一個花卉市場尚且貧瘠的年代,陳儷下意識地發問:“哪來的?”

“我摘的。”趙青雲倏地露齒一笑,陳儷恍惚了幾秒,突然間意識到,他已經很久沒有那樣笑過了。

這一場有名無實的婚姻,改變的不僅是她,同樣深刻地改變著趙青雲。

不等陳儷沈思,趙青雲已經看向了那送情書的男同學,她比那男生還要尷尬,下意識拉住了趙青雲要朝他走去的衣擺,他扭頭沖她莞爾,非常有氣度地停住了腳步,摟過陳儷,宣示主權道:“我們是合法夫妻,明白嗎?”

他這話幼稚得驚人,可相當有效,結婚證的威力堪稱降維打擊,很快就沒有幾個男同學抱有二心地接近有夫之婦了,陳儷有些好笑地看趙青雲,“你這樣以後派對還有幾個朋友敢來?”

“本來就沒想要他們來。”趙青雲漫不經心道,陳儷稱奇,“這麽看,你結婚也犧牲了很多嘛。”

趙青雲揚眉,突然沒忍住笑出聲來。

兩人難得回婚房,陳儷把荷花一支支插進玻璃瓶裏,趙青雲又送了她一個索尼隨身聽,放起歌來,國語的外語的,都是她喜歡的。

陳儷問他怎麽知道,趙青雲有些得意,“我猜的。”

他哼唱起《一無所有》的調子,陳儷仿佛又見到了那個模仿邁克爾傑克遜的搖滾青年,他後來也沒有在其他人面前表現過,這和她想象的很不一樣,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實的趙青雲呢?

她想對他冷言冷語,可趙青雲總是沒臉沒皮地湊上來,讓陳儷生出一種戀愛的錯覺。

可她沒有這樣的自信。

婚姻究竟改變了什麽?陳儷也說不清,分別是常態,她的生活似乎沒有多少變化,然而這像是覆蓋著一層透明薄膜,裏頭早已悶得叫人窒息。

她失去的護照,禁錮的愛情,世界風雲變幻,她守在原地,日覆一日。

趙青雲沖上藍天,而她只能仰望星空。

他們不常見面,趙青雲一有空給她寫很長的信,不談生活,只談詩歌,談哲學,談電影,他們默契地不觸碰現實,生怕它輕輕一推便分崩瓦解。

可陳儷不喜歡同他聊這些,她問他一代代戰機,聽他描述蒼穹之上的刺激,她的興趣點燃趙青雲的激情,一寫就是好些頁信紙。

可陳儷的回信總是很短,交代幾句和趙家的往來,再例行公事一樣叮囑他註意安全,她不談自己,生活學業乃至未來規劃,她閉口不談。

就像趙青雲不會談每一次起飛的危險,試飛的沈重,賭-博一樣的執行任務,他們無法為對方分憂,所以唯有沈默。

年關將近的時候,趙青雲終於回來了,陳儷說不上期待,他們早已不是少年人,要考慮的實在太多,沈甸的責任壓在心頭,她不是嫁給趙青雲,而像是嫁給趙家。

她想起幼時的過家家,新郎拉著新娘子逃跑,可成年後,他們誰也逃不掉。

不同的是,趙青雲依舊神采奕奕,依舊意氣飛揚。

他給她帶了一架殲6等比模型,這是他出任務常用的噴氣式戰鬥機,趙青雲會駕駛著它沖出四方天地,飛向藍天。

陳儷逐漸養成了擡頭看天空的習慣,她知道他的戰鬥機不會從她頭頂掠過,可她還是忍不住想看。

趙青雲在她面前晃:“天上現在有什麽比我好看的嗎?”

“雲好看。”陳儷覺得,天上的雲很近,身邊的他很遠,她望向趙青雲,有很多很多的問題,她只是一個合適的結婚對象,他怎麽可以對一個不愛的女人如此親厚溫柔呢?

趙青雲問她喜歡哪朵雲,等他飛上天空了,他把它收集了送給她。

陳儷微微笑,趙青雲盯著她,兩人靜默地對視——

男人的唇觸碰上女人的唇,睫毛亂顫,眼睛是不是要閉上?他們青澀地摸索答案,絞盡腦汁搜尋書本裏的描述,最後在胸膛的起伏間,在蘋果味的洗發香波裏,逐漸找到戰栗的本能。

日夜交替,現實和理想不斷翻轉,他們一起浪費時間,虛度光陰,然後匆忙奔赴下一程山海。

一年又一年,他們總是再分別,然後分別,趙青雲的信越來越多,他問她,為什麽不愛和他說話,為什麽總是不高興?

陳儷想要自由。

自由是什麽?趙青雲匆忙趕回來,眼睛淩厲地盯著她:“你想要離婚?”

陳儷突然哭了,她從來沒有當著他落過淚,他手忙腳亂,抱著她坐在地板上,他語無倫次地說愛她,他其實對詩歌毫無興趣,但是她喜歡,所以他也寫打油詩裝文藝,他只想和她跳舞,也只想和她看電影,他想逗她開心,但總是失敗,他好像總是在做錯事,在她面前把事情搞砸——

趙青雲親吻她,安慰她,他終於後悔了,這場婚姻是他們愛情失敗的開始,他們本來有機會談一場自由戀愛的,可他只是對她說,“我們很合適。”

他應該知道的,陳儷想要自由,她決定和他結婚,同她被迫與他結婚,是截然不同的選項,趙青雲依舊是趙青雲,陳儷卻不再是那個陳儷。

她掙紮在趙陳兩家的桎梏中,甚至無法離開京城,她想去國外深造,想滿世界飛來飛去,從煩悶的日常中透氣出來,她愛他,可是她更愛自由。

趙青雲摟緊她,他向她道歉,他後悔了,他拂過她的淚水,渾身冰冷:“陳儷,你做到了。”

趙青雲不再愛笑,他也不再是那個趙青雲了,他們一起在這場婚姻裏變得面目全非。陳儷偶爾會想起那個總是沖她笑的青年,耍寶一樣不在意形象面子,只是為了逗她也笑。

他用他的方式訴說著愛,她察覺得太晚,他們不斷錯過,不可挽回地走向破碎。

臨別前,趙青雲最後一次吻她,“再等等,等今年初雪,我會回來。”

他會讓她解脫,給她自由。

那一年的初雪漫天飛舞,趙青雲再沒有飛回來。

在那普普通通的一天,他和他的戰機粉身碎骨,埋葬青山,在翻滾中褪色,緩慢凍結。

陳儷總是望向西南的天空,趙青雲沒有留下遺言,他甚至沒來得及得知她懷孕的訊息,就這樣匆忙離開,成了她半截的詩,半截用心愛著,半截用□□埋著。*

他回來的那天清晨起了大霧,烈士山上什麽都看不清,國旗看不清,棺槨看不清,可她總好像聽見趙青雲在逗她笑,揮手高呼,“陳儷!陳儷!”

“你舞跳得這麽爛,我就勉為其難陪你吧。”

“你別老冷著臉呀,這樣交不到朋友的。”

“你喜歡哪朵雲?我要走了,我知道你會想我,但也別太想我哦……”

陳儷眼前一片模糊,仿佛看見那架戰機從天上直墜下來,趙青雲戴著頭盔,她知道他會把她的照片納進口袋裏,他最後看到的景色是什麽樣的?他有沒有害怕?他為什麽要做飛行員呢?

他怎麽能不回來呢?他們還沒有解決問題,她不想離婚了,她還沒有告訴他,他們可以重新開始,其實她比想象中的更愛他一點。

他們也不需要離婚手續了,他用這樣決絕的方式懲罰她,他明明說要讓她自由,可她卻再也無法解脫了。

趙青雲為什麽不回來?她病態地質問每一個人,他怎麽還不回來——再不回來,她就不要他了。

外面又下雪了嗎?陳儷從藤椅上探起身來,窗欞堆落雪花,念念趴在她膝蓋上,忍不住哽咽喊:“奶奶。”

陳儷摸了摸孫女的腦袋,沒有說話,站起身來。

她打開門,凜冽的寒風瞬間侵吞暖氣,她已經白發蒼蒼,而趙青雲永遠年輕。

她的臉上布滿溝壑皺紋,聲音也不可避免地走向蒼老:“念念,你記住爺爺了嗎?”

念念努力點頭,陳儷忽然露出一個笑臉。

飛雪中,她聽到了轟轟的螺旋槳聲,趙青雲高聲喊著:“陳儷!”

她擡起頭,看到青年從落地的戰機上翻身而下,沖她露齒一笑:“你還願意做我的新娘嗎?”

他站在她面前,如無數次一樣,不消她點頭,便自作主張地拉起她的手,放聲大笑,朝路的盡頭飛奔而去。

白皚雪地被踏出蜿蜒腳印,雪花紛紛揚揚,年輕的姑娘將雪球砸向青年,兩人頭上落滿雪花,四目相對,恍若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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