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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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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

暑去秋來, 平瀾縣的重建有條不紊地推進著,困雀山村小搬遷完畢,快要動工改建前, 林惜嵐回來了一趟。

“聽趙隊長說, 以後這裏要改成一個什麽村民活動中心!”鄒姨和絮叨著山裏最近的變化, 笑逐顏開,“今年的咖啡雖然產量下去了,但都說單價會往上提呢……”

林惜嵐走在路上, 看到了更多的監測樁,這是上次山體滑坡後縣裏做出的防範部署, 困雀寨是這次泥石流危機裏避險最成功的村鎮之一, 災後省裏派了好幾波專家來勘探地質條件, 做防治研究,設計了預警後的避險路線。

“我們前幾天才演練了一遍, 你沒趕上!”鄒姨一拍大腿,“反正警報喇叭一拉響,所有人都得按路線撤離, 我幫誰誰幫我都安排得一清二楚……”

這全是趙霧報告裏的內容,林惜嵐知道得恐怕比鄒姨還清楚,笑著回應。現在新學期過半, 村小空蕩蕩的, 過去她總覺得學生太少了, 可那群蘿蔔頭全走後,山村寂靜下來, 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到失落。

這所建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 從她幼年起就存在的母校,在新時代的浪潮下, 也終於迎來了尾聲。

困雀寨和鄰村的村小一起並入山下擴建的青木鎮小學,每天安排明黃色的校車接送。

這條盤山公路又在修了,和去年倉促的鋪水泥不同,這回經費充足,護欄路燈都安裝得妥當,看著總歸比先前又安全了一些。

趙霧去了咖啡園,林惜嵐沒急著找他,山裏現在人人都在聊咖啡,就連鄒姨也學著泡了起來,林惜嵐眼見著端出來的瓷杯從茶葉變成咖啡,不禁失笑:“我一碰這些就睡不著覺。”

但她還是喝了,現在以她的忙碌程度,不怕睡不著,就怕你睡著,今天能抽出一整個白天,全仰賴她加了好幾天的班。

雨季過去,困雀山裏一碧如洗,氣溫恰到好處,林惜嵐舒服地臥在躺椅上曬太陽,伸了個懶腰,帽子扣在臉上,闔眼假寐起來。

明明攝入了咖-啡-因,但暖烘烘的陽光落下來,她竟不知不覺地真睡著了。

她夢見了一片漫過山野的薄霧,雲霧纏繞,她撲棱著翅膀,怎麽也飛不出去。

然後哪裏癢癢的,她蹙起眉,沒忍住打了一個噴嚏,把雲霧全吹散了——

眼睛睜開,視線撞上正笑瞇眼盯她的趙霧,他把順手扯的狗尾巴草從她鼻尖拿開,大笑道:“夢見什麽了?”

天色還不算太晚,林惜嵐看了眼時間,她竟然睡了一個多小時。

她撥開趙霧探來的狗尾巴草,無奈:“……你幹嘛呢。”

當然是喊她起床了,趙霧笑,“你不是還想去新學校看看嗎?再晚他們可要放學了。”

他們一周沒見面,乍一見到了卻毫無生疏感,連寒暄都沒有,無比自然地打開了話題。

林惜嵐沒想到她當時隨口一提,他還惦記著,帶她一路出發,往青木鎮而去。

青木鎮暑假就在擴建了,說是擴建,其實也沒動多少土木,應該說是翻新,新媒體教學設備各個教室裝上了,統一的新課桌也換上了,走廊上掛著名人名言,之前困雀山村小收到的捐贈書籍也盡數搬進了新閱覽室。

林惜嵐走在紅色的橡膠跑道上,剛鋪好的新草坪長得還不是很好,但綠意盎然,生機勃勃。

雲浮省的氣候太適合侍弄花草了,到處是花壇和灌木,不遠處的球場上,穿著球衣的學生們正在教練指揮下踢著足球,走近了,劉小娟一抹汗,驚喜地朝林老師揮手打招呼。

“林老師,你怎麽來了?!”她大呼小叫著,辮子被剪短了,看起來英氣十足,“我正在訓練呢,潘老師,這是我們村小的林老師!她現在是大記者了——”

她興沖沖地向教練介紹,林惜嵐失笑,和那老師握了握手,潘教練爽朗笑道,“您就是蘭老師的女兒吧?今天終於見到了……”

林惜嵐同鎮上的老師隨意閑聊著,蘭曉英現在是青木鎮小學的教導主任,專治各種調皮搗蛋鬼,那邊操場上的小孩一聽到,再看林惜嵐立馬躲遠了些。

現在正是下課,劉小娟一嗓子把好些熟人喊了下來,鎮小學可比村小熱鬧多了,許多小孩趴在欄桿邊齊刷刷地看過來,惹得林惜嵐這個習慣了鏡頭的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孟晴晴依舊活潑,哪怕來了鎮上也不帶犯怵的,依舊是一副全班頭頭的表率模樣,一到競選班長手就舉得老高,她興高采烈地告訴林惜嵐:“林老師我現在是少先大隊的旗手了!”

“我要教那些新入隊的一年級生敬隊禮、戴紅領巾呢!”

她今年才四年級,剛擺脫小豆丁的行列,這可是個了不起的成就,林惜嵐含笑鼓勵著她,又看到躲在校服人群後的金晶。

自從上次災害過後,金晶就有些不敢面對林老師,林惜嵐笑著喊她過來,向她道謝,那之後她已經開導感謝過這小姑娘好幾次,奈何效果不佳,想來是被嚇到了。

心理問題在鄉村總是被忽視,山洪過後,需要重建的不僅是房屋和家園,還有當地人們的心理健康狀態。

就拿林惜嵐來說,她每晚想到那天,依舊會心悸害怕,不得不用瘋狂填充工作的辦法來減輕這種空閑時湧上的恐慌,最先發現這一點的是趙霧——連林惜嵐自己都沒意識到,她一直在回避提起那晚的遭遇。

她寫了那麽多篇報道,對自己的親身經歷卻只字不提。

趙霧那陣子來省城很勤,隔三差五過來陪她,林惜嵐不想看他跑這麽累,索性請了一周假休息,上級相當幹脆利落地批準了,直言她早該請了。

突然閑下來的感覺很不好受,剛開始林惜嵐難以適應那每天無所事事的狀態,趴在趙霧書桌前唉聲嘆氣,主動要做他的秘書,結果可想而知,幾乎每次都是以上床收尾。

趙霧帶她去看了幾次心理醫生,這是他特意申請從京城調過來的,還組織和科學院的心理研究所在當地展開了災後心理援助調研工作。

雖然困雀山沒有人員傷亡,但鄰村就有,甚至就在林惜嵐被救的南坡,後來也找到了失聯者的屍體。這場特大泥石流的恐怖威壓和慘狀就在眼前,無論是災區的人們和救援工作者們,都需要關註其心理狀態,進行適當的心理疏導。

青木鎮小學今年也首次招聘了心理老師,這在山裏是個新鮮事,對此林惜嵐覺得很有必要,鄉村教育資源的匱乏是方方面面的,不僅是經濟和教學水平的問題,農村孩童尤其留守兒童的心理問題,一定是需要社會迫切關註的重要課題。

林惜嵐目光掃視了一圈,沒看到王春妹,問起來才知道,她終於去特殊教育學校了,每周回來一趟。

“她爸爸不想她去,雖然不要學費了,但路太遠了,交通費很貴。是後來飛鳥計劃給他家補貼了所有支出,才送過去的。”劉小娟也有些開心,“她前幾天周末回來,說自己交到了新朋友呢!”

林惜嵐不禁莞爾,這是困雀山第一名能夠進入特殊教育學校的孩子,這樣的殘障兒童在山村還有很多,對這些家庭來說,能做到吃穿不愁已是最大的善,沒有誰想過還有什麽特殊學校,更沒有想過他們未來的發展。

而如今,王春妹像是一只折翼蝴蝶,開始費力地飛到外界,林惜嵐不由得心頭一脹,由衷地為他們感到高興。

操場的動靜引來了不少圍觀,李菀也過來了,見到林惜嵐便笑:“我說誰呢,林老師怎麽回來啦?”

林惜嵐正在給他們拍照,聞言轉頭笑,李菀見到她,掃了一圈沒看到趙霧,嘆道:“我下個月估計就要走了。”

她的支教任務圓滿完成,就要回淮海市小學了,林惜嵐反應過來,先道了聲賀,和淮海相比,青木鎮確實是窮鄉僻壤,李菀也是好脾氣能吃苦,才能在困雀山村小待這麽久。

“怎麽,你們一個個都不留一留我?”她好笑地反問,林惜嵐笑,明白過來,“蔡平安沒留你嗎?”

李菀安靜了幾秒,才道:“沒呢,還說什麽要搞餞別慶祝一下。”

林惜嵐怎麽會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她還是說:“是該慶祝呀,淮海那麽發達,回去多好啊。”

“……我之前說想留下來,是真心的,我喜歡這裏。”李菀又嘆了口氣,“你不是到處求人才嗎,怎麽反而要趕我走了?”

上課鈴聲響了,學生們都往教室跑,林惜嵐結束了拍照,站起身來,問,“你是獨生女吧,和家裏人商量過嗎?”

自由永遠都是有代價的,她太清楚這樣落後的山村對年輕女性有多不友好,李菀接觸到的幾乎都是正向反饋,但那些暫時隱藏在背後的陰霾從未消除,她真心把李菀當朋友,所以希望她能去到發展更好的地方。

李菀沈默半晌,片刻後道:“蔡平安也是這樣說的。”

林惜嵐笑了,“你們吵架了嗎?”

異地確實是個大問題,尤其前途迥異的分離,然而李菀卻道:“沒有。”

“我和他表白了。”說罷,她的臉上流露出幾分羞怯。

林惜嵐面露驚訝:“你們不是早就在一起了嗎?”

李菀尷尬搖頭:“沒有呀。”

蔡平安不想耽誤她,哪怕有好感也不敢提,還是她臨走按耐不住了,才主動挑明了心意。

說到這,李菀也有些惱,林惜嵐無奈,她最不喜歡摻和別人的感情問題,別說做參謀了,她自個兒都理不清呢。

李菀也知道求助她這個小白無濟於事,只好奇地問起她:“趙隊長明年要回京城吧?那你打算怎麽辦?”

這問題林惜嵐早已應答如流:“到時候再看吧。”

走一步看一步,這可真不像她凡事做好萬全準備的風格,可就是這個模棱的答案,其實已經表明了她的傾向。

趙霧已經從鎮辦公室辦完事回來了,車停在校門外,林惜嵐揚手和李菀告別,拉開車門坐進了副駕駛座。

正逢放學,穿著校服的學生們挨個排隊上新校車,趙霧一路減速慢行,林惜嵐望著窗外,忽然笑了起來。

“你知道嗎,我小時候特別想穿校服。”她回憶起童年,“村小沒有校服,鎮上小學也沒有,只有縣裏的實驗小學才有校服這種東西。”

明明不好看,但就是想要穿,那時候的小林惜嵐,大概是有些自卑的。

“以前我一直覺得小學沒那麽重要,我在村小念的小學,後來不也考上京大了嗎?可現在我卻覺得,那時的我實在太幸運了。”

她去過一次京大附小,那一場沖擊絲毫不亞於她初入京大,和村小相比,說是天上地下都是保守。

後來她逐漸習慣那群穿著附小附中校服的孩子在京大自由穿梭,京大食堂就是他們的第二食堂,他們從小便接觸著全國最頂尖的資源,給他們上課的老師無不是精英名師,講座活動全是外地高校想請請不到的教授院士。

“我一度陷入痛苦,趙霧,你能想象嗎,那些你們覺得理所應當的資源——”林惜嵐頓住了,眼前是個沒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住在鎮上的學生們正成群結隊的穿過馬路,她閉上眼,“我當時很憤怒。”

還有那麽多的孩子,連上學的機會都沒有,連擁有一個專業老師都做不到,她回到困雀山後,那種抽象的憤怒變成更具體的無力,誰能為這些不公負責呢?難道就只能怨恨所謂的命運嗎?

她回到了困雀山,那些一張張苦難的稚嫩面孔既讓她心驚,又讓她心生悲憫,她第一次真正地理解了堅守的母親。

林惜嵐想要保護他們,想要為他們爭出一點希望,沖出困頓的大山,不再悄無聲息地埋葬其中。

她看向趙霧,車停在了馬路邊,他認真地聽完了,思量片刻,鄭重道:“我很抱歉。”

“但是惜嵐,你考上京大靠的絕不僅是幸運,你很強大,比我強大得多,你也有理由憤怒,來到困雀山後,我經常感到慚愧,我們祖輩的積累不同,但人與人之間,不應該有這麽大的差別。”

每個人的先天基因不同,後天環境不同,可是人出生在世上,理應得到基本的生存保障和機會平等,得到人之所以作為人的尊嚴。

車再一次啟動,趙霧告訴她:“這是你的理想,也是我的責任。”

——這便是他所能給予的表白與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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