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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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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園

林惜嵐不明白趙霧為什麽突然提起他犧牲多年的父親。

趙青雲是什麽樣的人, 她早已有所耳聞,然而此時此刻,直覺卻告訴她, 她一定遺漏掉了什麽重要的東西。

這一大名從她腦海裏飛速梳理而過,乍然間捕捉到某一記憶碎片, 如石破天驚, 那些生平軼聞驟然從遙遠的回憶裏掙脫浮現——這確實是一個相當耳熟的名字。

她幾乎不敢相信, 心有惴惴, 一時間竟不敢擡頭看趙霧。

“那……那他在哪裏呢?”林惜嵐聲音低落了下來, 把頭伏在了他肩上。

她不自覺抓緊了他的襯衫,趙霧沒有多悲傷,撫摸著她的脊背, 將她的臉轉了過來, 喟然嘆息:“就在臨市。”

沒錯,在距離平瀾縣不遠的臨市烈士陵園,林惜嵐完全記起來了, 她甚至為自己的遲鈍感到慚愧,不知如何作答。

趙霧捏了捏她的臉:“怎麽了, 猜到了?”

林惜嵐從他身上下來,坐在一旁的床上,實話實說:“剛剛才想起來。”

她沒有去過臨市,但這個故事在她小時候廣為流傳, 飛機失事, 飛行員為了保護建成沒多久的平瀾縣鎮和平民群眾,錯過了跳傘自救時機, 墜亡在和臨市交界的無人地帶。

那一帶很快被封鎖搜查,隨後烈士紀念碑落地臨市陵園。

當地人民自發籌鑄了飛行員的半身胸像, 纂刻的名字正是“趙青雲”。

“我沒有去過臨市烈士墓。”林惜嵐頓住,擡頭看他。

大學之前,她連平瀾縣都沒怎麽出過,不管是旅游還是參觀對困雀山出來的孩子都是一件奢侈的事,若不是她父母,她連臨市有座烈士陵園都未必清楚。

好在趙霧並沒有在意,反而露出微末笑意:“我也沒去過。”

見林惜嵐露出訝異表情,他又忍不住親她的唇角,輕聲道:“我曾經以為,我這輩子都不會來雲浮。”

趙青雲的遺體送歸了京城,小小的一個骨灰盒,聽說搜尋的時候根本找不到完整的軀體,戰機墜毀得不成形狀。

那場事故帶走了太多,趙家從此由盛轉衰,逐漸沈寂下來。

他是英雄,但英雄的遺屬卻承擔不起這份榮耀,太多保密細節封存入檔,只能嘆一聲節哀。

趙陳兩家的人多次踏足那片失事地,卻從未帶趙霧步入雲浮境內。

像是心照不宣的默契,誰也沒提起過這回事,直到他向家人宣布,單位的定點扶貧地在雲浮省平瀾縣。

二十餘載過去,兩邊長輩平靜地接受了他的選擇。

去臨市那天是周日,天氣不是很好。

趙霧去縣城接了林惜嵐,她從小姨家樓道裏匆匆出來,手裏抱了一捧白菊,說話的時候哈出很淺的白霧。

“我媽說,等到明年清明了,一定要全家去祭拜一次。”林惜嵐和他談起這周回家的見聞,“她知道那是你爸爸嚇了一跳呢,實在太驚訝了,出事故那年,正好是她和我爸回來定居的第一年。”

墜毀的地點離困雀山很近,幾十年過去,痕跡早已被抹淡,林惜嵐忍不住望了趙霧一眼,不知道他有沒有去看看。

她問出了口,然而趙霧只回:“已經過去了。”

“你是不是還想問,我來這裏扶貧是不是也和我父親有關?”他主動替林惜嵐問了出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趙霧無奈:“有一點關系,但來這兒確實是一個巧合。”

也可以說,天意如此。

林惜嵐忽地明白了此前崔鴻離去時說的“緣分”是什麽意思,趙霧確實與此地有緣。

她就這麽怔怔地盯著趙霧,直到他好笑問:“不相信?”

林惜嵐搖搖頭。

到陵園的路況很順利,天氣應景地灰沈著,樹木被刮得簌簌作響,他們並肩走過了一個又一個無名碑,最後見到了趙青雲的銅鑄胸像,纂刻的日期正是二十四年前的今日。

今天是趙霧父親的忌日。

胸像前已經擺了幾架顯眼的花圈,有“烈士永垂不朽”的挽聯,獻單位有市裏的縣裏的,想來趙霧前陣子去省城沒少被認出來。

林惜嵐將那捧白菊放在了墓碑前,肅立默哀。

陵園裏人很少,郊外的風呼嘯著吹亂她的劉海,她低著頭,聽見趙霧輕松道:“別那麽嚴肅。”

林惜嵐擡起頭,他沒有送花,而是從口袋裏掏出一架小巧的戰鬥機模型,穩當地放在了墓碑上。

“這是新出的殲20的紀念品模型。”趙霧垂眸,“要是您還在的話,想來一定會來試飛的。”

趙青雲失事時駕駛的是一架服役已久的殲6,那時別說五代機,連二代機都尚未發展完善,起步太晚,毫不誇張地說,那個年代的空軍是真正的在用生命換信仰。

後來趙霧去過很多次航展,一屆又一屆,幸運地,如今的祖國已經不需要用那麽殘酷的代價一遍遍重蹈悲劇了。

風裏沈寂下來,他們沒有在紀念碑前待太久,趙霧牽了牽林惜嵐冷冰冰的手,把它放進大衣口袋,“走吧,別著涼了。”

車裏開了暖氣,林惜嵐哈了哈手,又聽他說:“什麽時候抽空去看看你爸。”

她楞了幾秒,轉而沈默下來。

林振遠的墳墓就在困雀山裏,雜草叢生,每年只清明去打掃,沒有菊花,沒有燒紙,只帶上幾樣水果,點燃幾根蠟燭,磕幾個頭,也便算結束了。

母親說要一切從簡,可林惜嵐偶爾也會想,爸爸會不會怪她們呢?

車平穩地開著,不知過了多久,她忽地問:“你說,人死了之後會是什麽樣的呢?沒有天堂地獄,那還有什麽呢,就是一團漆黑嗎?”

人死如燈滅,不論怎麽死的,重於泰山還是輕於鴻毛,死了就是死了。

用再多禮貌的、恭敬的詞匯也不會改變分毫性質。

趙霧回:“我是唯物主義者。”

林惜嵐笑了,“我也是無神論者,我爸在世的時候常說,不要信那些蒼天鬼神,人死亡了就是不存在了——但是他沒有告訴我,他不存在了,活著的我們該怎麽辦。”

那年她剛升入高二,分科進了最好的重點班,林振遠教她不要在城裏尖子生面前自卑,教她去爭取機會,教她接受失敗,或許是覺得怎麽教都不足夠,從來不信神靈的他竟給她準備了一枚玉佛吊墜,只盼望上天待她溫柔一點。

那枚玉墜收攏在毛衣裏,溫熱地貼著頸下的皮膚,無聲地庇佑著她。

“林叔叔一定希望你朝前看。”趙霧神色不動,目光卻陷入回憶,“從我懂得父親去世的含義開始,我就明白,我必須加倍努力——他已經離開了,留在世上的人能做的只有朝前看。我一直相信,他從沒有真正離開,他的基因、他的精神就在jsg我的血脈裏,我往前走的每一步,都是傳承的延續。”

趙青雲之於他是如此,林振遠之於林惜嵐亦是如此。

趙霧從沒有這般同人剖明心跡過,和其他從小養尊處優的二代們不一樣,父親的離去過早地掀開了橫亙在他與死亡之間的簾子,他無比深刻地窺見了未來的通道——不論如何,人的生命總是有限的。

而在有限的生命裏,有數不清的道路在他面前分叉,沒有人能走遍每一條,他選擇的是一條於人民有益的道路,不論死亡何時降臨,他都將死得其所。

林惜嵐凝視著他,許久以後,長長地輕嘆一聲。

如果這是一份續寫的答卷,那她表現得也太差了。

她沒有趙霧這樣的自信,但也不願掃興,恢覆笑顏:“如果是你的話,不論什麽,都可以做到的。”

不是敷衍,也不是安慰,林惜嵐補充:“我相信你。”

相信趙霧總是比相信自己要容易得多。

可趙霧回:“我同樣相信你。”

“所以,你也該相信你自己。”他說這話時停在了紅燈前,目光認真地看向了她。

林惜嵐忽然被戳了一下,像在給自己打氣,輕聲:“那好。”

雲浮省的冬天是真的來了,蘭曉英的第四次化療順利結束,問起他們上次去臨市,心有唏噓:“那名長官犧牲得太年輕了!沒想到趙隊長身世這麽坎坷,也是個苦命娃。”

她只當趙霧是尋常人家的孩子,畢業後又來到這山溝溝裏,“難為這孩子還惦記著為人民服務,趙隊長在這邊人生地不熟的,你要多幫幫人家,主動一點。”

蘭曉英對趙霧的印象很好,不止一次地這麽提過,甚至對這位京大高材生的婚戀狀態也相當關心。

林惜嵐默不作聲地用熟雞蛋給她按摩著發腫的腳,她的頭發掉得越來越多了,發縫清晰可見,稍微梳一梳就脫落一大把,然而蘭曉英卻像全然無察,還在和她絮叨各種瑣事。

“要是老爸還在,看到你這樣,肯定會躲起來抹眼淚吧。”林惜嵐很少在母親面前提起過世的父親,話一出來,兩人都安靜了下來。

片刻,蘭曉英看著鏡子,叫她把以前買的帽子拿過來。

林惜嵐送的那頂橙紅色的帽子終於派上用場了,她妥帖地為母親戴上,過了好一會兒,蘭曉英才開口:“他走得早,就是苦了你。”

五六年過去,曾經有過的埋怨也早已隨風逝去,至於抱怨上天不公,她也早已過了那個年紀。

“……我不敢走,小嵐。”蘭曉英粗糙的手掌撫過女兒的手背,“我不怕死,但我走了,你該怎麽辦呢?你越長大越叫人不放心。”

她不知道京城裏發生了什麽事,也不了解女兒的困惱,但她知道,她在外頭一定是受委屈了。

從大山裏出去的,磕磕絆絆,能不受委屈麽?挫折是正常的,艱難困苦是人生必經之路,可做母親的還是心疼,蘭曉英總是覺得對不起女兒。

偏偏林惜嵐什麽難處都不說,只是反覆安慰她:“會好起來的,不管什麽。一定會。”

——你要相信。

趙霧的話如在耳畔,林惜嵐突然生出落淚的沖動,她鼻尖凍得發紅了,笑著對母親道:“相信我,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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