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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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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風大, 書桌前的木窗欞被吹得震動直響,漏進來的風輕飄地吹起林惜嵐的碎發,發涼地風幹依稀可見的淚痕。

趙霧把門順手帶上, 代帕鉆到了桌椅下,安靜地蜷縮在暗處。

“沒什麽。”林惜嵐把筆記本電腦合上, 不經意地蓋住手稿, 又用手背碰了碰臉頰, 露出笑容, “你怎麽來了?”

“這該是我問你的。”趙霧走到了她身旁, 她依舊坐著,白漆掉得差不多的四面墻內,再沒有多餘的座椅。

他隨意掃過她的桌面, 視線最終落在她微微顫動的睫毛尖上。

林惜嵐必須得仰頭看他——目光堪堪到他的衣領, 喉結下的風紀扣被解開,左胸前沒有別黨徽。

趙霧又問她回來多久了,怎麽沒有告訴他。

林惜嵐不敢說時間和他差不多, 隨口謅了一小時前,卻被不留情面地當場拆穿。

“你知不知道, 你真的很不擅長撒謊。”他笑了一聲,放松地後靠在桌沿邊,認真打量起她的破綻,“首先, 你得面向我, 不要頻繁眨眼。”

林惜嵐憋悶:“我這是眼睛不舒服!”

趙霧大笑了一聲,繼續審視道, “其次,別交叉雙臂——”

林惜嵐立馬把抱著的雙臂放下了, 旋即羞惱,趙霧含笑的聲音卻再一次傳來,“也不要用手去碰臉,還有頭發,收起你的小動作。”

再次中招的林惜嵐幽怨地看向他,本來傷感的情緒蕩然無存。

她索性不再掩飾,坐得端端正正,眼神同他直視,叫板一樣問:“還有呢?”

“最後。”趙霧突然彎身靠近了她,擡起她的一只手,將那手指不斷拉近,四目相接,林惜嵐仿佛掉入了他眼眸中的危險陷阱。

她的手腕被他握緊,指尖一點點觸碰到他硬朗的面龐線條,一直近到鼻息可聞,最後,他一字一頓,尾音似嘆:“要創造足夠的親密感。”

教學結束,他放開了她的手,然而她的指尖卻依舊停留在他臉旁。

手腕上的溫熱觸感飛速消逝著,宛若林惜嵐隨之沈沈的一顆心。

她回了神,自然地收回手,輕笑:“看來趙隊長很有騙人的經驗嘛。”

“基本的生存技能罷了。”趙霧失笑,側頭看向她的神色傷心,“你不能冤枉我,我對你可是字字真心。”

林惜嵐仔細想了想,竟真找不出什麽問題,趙霧在人前向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八面玲瓏得叫人拍馬難及,但偏偏在她面前,又坦誠得叫人不知所措。

她先前把這歸咎於他壓根兒沒有對她撒謊的必要。

可沒有必要是一回事,從不敷衍又是另一回事。

林惜嵐確信他喜歡她,但她依舊很困惑。

這種困惑和回山的忐忑交織在一起,叫她心緒難寧。

好在趙霧還記得正題,倒著貓糧把代帕逗出來,問:“回來後有什麽安排?”

這問題算是問到了林惜嵐的心坎上,她皺起眉:“我不知道……”

村小終於不缺老師了,她這個非師範生回不回來都無關緊要。

她擡起頭,眸光不定:“我不知道我回山還能幹什麽。”

幾乎是瞬間,趙霧便懂得了她矛盾的來由,半蹲著餵貓的腿站了起來,“蘭阿姨最近病怎麽樣?”

他沒有喊“蘭校長”,林惜嵐何其敏銳,而對趙霧這樣的人而言,一個不同的稱呼就包含了足夠多的含義。

她頓了頓,第一次同外人談起這些:“剛結束三療,還算穩定。有結節轉移,不過醫生說正常。”

趙霧點頭,露出星點笑意:“是蘭阿姨讓你回來的?”

林惜嵐默然,她好像永遠瞞不過他,只取決於他想不想拆穿。

這樣的認知讓她有些壓力,又升起一種微妙的放松。

“對,我想多陪她一陣子。”她開始學著坦誠,將憂慮和考量明明白白地敞露,從這周的狀態講到母親的剖白,那些沈重的記憶仿佛被陽光柔軟烘幹,口述起來竟輕易翻了篇。

趙霧笑了:“你自己開解得不是很好嗎?”

求助成了傾訴,又成了自問自答,林惜嵐有些尷尬,忙補充:“我已經理解她為什麽要我回山了。”

“蘭校長是這個時代罕見的、有高尚品格的人。”趙霧輕聲,忽地伸手捏了她的右肩,“擡頭挺胸,你應該為她感到自豪。”

他的手掌寬大得一並觸碰到她的鎖骨,林惜嵐沒忍住瑟縮了一下,直到他松開才又挺直了背,蹙眉道:“……但我回來的意義是什麽呢,讓她安心嗎。”

她沒說的是,家裏人也在鼓勵她繼續自己的職業生涯,那樣的話,離開平瀾縣毫無疑問就是必選項了。

“你這是在看輕自己嗎?”趙霧略顯無奈,隨意地將她忘記遮擋的手稿翻到反頁,眸光閃爍,“這就是你回來的意義。”

林惜嵐立馬用手擋住了大半內容,顧不上他的回答,jsg倉促遮掩:“不準看!”

倒不是別的原因,她一向覺得自己的初稿見不得人,到定稿前至少要修改潤色五六遍。

“一句話也沒看到。”趙霧舉雙手投降,但不難猜到,他輕笑著,“你瞧,你完全可以把困雀山的聲音傳出去。”

對一個偏遠貧困山區來說,社會的關註是比其他物質扶持更可遇不可求的寶貴資源。

那一雙雙利眼,一顆顆愛心,足以穿破朽爛的官僚,跨越地理的隔絕,將舊秩序一一打碎,然後重組新生。

林惜嵐遠遠低估了自己的能量,她所波及的廣度遠不止村小,不止青木鎮,而是整個平瀾縣,乃至雲浮省。

也不止鄉村教育,不止貧富差距,而是擴散到當下正緊迫的脫貧攻堅戰場,將一系列現實困境帶入上層的視野。

“是你把困雀山帶到了公眾面前,這段時間有很多企業主動和縣政府尋求合作,同咖啡合作社簽訂合同,有統一收購生豆的,有建種苗繁育基地的,有免費提供技術支持和培訓的,而他們之所以願意花時間精力來平瀾縣考察,是因為你讓他們知道了有這麽一個地方。”

一個貧困的、但還在努力改變命運的地方。

林惜嵐怔住,不敢置信地反問:“——因為我嗎?”

“因為你。”趙霧把她吹亂的碎發別到耳後,“本來他們的首選是臨市,那邊的合作社和咖農都已經很成熟了。但你讓他們看到了另一種可能,平瀾縣作為咖啡產地並不比其他地方差,只是起步晚了些。”

而臨市說是咖啡之鄉,實則在全國也沒多少名氣,先手的優勢換來的僅僅是做低端原料的機會。相比起多年累積的劣質名聲,起步晚似乎又不算太致命的缺點了。

不僅是這些企業在尋“變”,整個雲浮省都在這一領域內沈浮,試圖殺出一條新路。

林惜嵐凝視著趙霧,忽地抓住了他靠在她耳畔的手臂。

“我沒有那麽大的作用。”她真心實意地笑了,“看到不算什麽,我知道,是你的計劃案和報告打動了他們。”

“不,看到很重要,你是新聞人,不用謙虛這一點。”趙霧短促一笑,“很多時候,人和人之間,地區和地區之間,差的就是這一點‘被看到’,而這往往就是命運分岔的開端。奮鬥很重要,機遇同樣重要。”

他從來不會把成功歸結於單純的個人努力,也不會將失敗等同於對個人的否定,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他便清楚,人生的大部分事情都是無法掌控的,而天道本就沒有公平可言。

看吧,哪怕是站在金字塔頂端的飛行員父親,也逃不過世事無常。

“在真實的命運降臨之前,我們能做的,就是找到要走的路,然後前進,不要回頭。”

趙霧目光篤定,林惜嵐心臟忽地狂跳,她看到了他眼中的路——迷霧中蜿蜒的、不知通往何方的盤旋山徑。

他從未想過一步登天。

林惜嵐雙唇幹澀,突然很好奇:“你怎麽找到要走的路的呢?”

她一直很在意,他為什麽來困雀山?每一次的回答都不盡相同,好像總是能找到新的理由來論證這一行為的合理性,可正如他總是看穿她,她也知道,他在有選擇性地說實話。

“我沒有你想的那麽堅定。”趙霧流露出一種她難言的情緒,他的回憶時常夾雜著許多諱忌的話題,叫人不知從何探究。

“研一那年,我和家裏的關系跌落谷底——是趙家那邊,我和那邊的長輩一直不算親厚。”這是他第一次談起趙家,像趙或陳這類家庭,似乎都難以避免子嗣單薄的問題,他的堂表姊妹一只手便數得過來,而毫無疑問的,趙霧是這一代裏兩家最寄予厚望的繼承者。

因而選哪條路,便自然地成了分歧的焦點。

“我父親的離開對我祖父打擊很大。”趙霧說起這些時很冷靜,“當年那場意外,他認為本可以避免的,是我父親的擅自決斷葬送了生還可能——他本來就對我父親參加招飛的事不太滿意,飛行員是很危險的兵種,尤其在那個很不成熟的年代。”

他的祖父是個老首長了,家裏小輩不分男女都被他扔進部隊拉練過,對他們最大的期望就是參軍報國,就算犧牲也必須死得其所,最看不得社會的蛀蟲,哪怕做個懶散閑人也會被他一頓敲打。

林惜嵐頓悟失笑:“我媽肯定很讚同你爺爺的觀點。”

畢竟她就是這麽被趕出來的。

趙霧也笑了,斟酌道:“我那會兒就是他眼裏不務正業的閑人。沒有參軍這件事就已經讓他吹胡子瞪眼了,創業那會兒直接罵我掉進了錢眼裏。”

趙家對從商這事相當排斥,改革開放的機遇汪洋襲來,楞是滴水不沾身地穿過,固守在大院裏與世無爭。

這是那一輩人的大智慧,可當小輩無一人進部隊時,趙家祖父才被迫承認,時代已經變了。

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趙霧在股市裏的動作,祖父對他流連金融期貨的事倍感失望。

“從我大學進經院開始,他就很擔心我會去做資本家的走狗。”趙霧垂眸看她,林惜嵐同他一對視,沒忍住一齊笑了出來。

“你怎麽解釋的?金融也是國家的核心競爭力……”連她都能張口就來,以趙霧的口才,又怎麽會給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呢。

何況當下可不就是到處在喊GDP喊外貿的時代。

“沒有解釋。”可趙霧的回答總讓人出乎意料,“我那會兒也確實只是興趣使然,玩鬧折騰罷了。”

林惜嵐不敢想他這一玩的手筆是多少才會驚動院裏的長輩。

那之後為什麽停下了呢?既然是玩鬧,那自然就只是因為玩膩了。

“不管是註資創業,還是股票投資,都太簡單了。”趙霧說的這話很凡爾賽,可事實的確如此,一切都順遂得乏味,而他對與日俱增的金額數字意興闌珊。

這是一個經濟上行的狂熱時代,錢生錢再順風順水不過,無數公開的紅頭文件和財報在他眼前閃過,他總是能精確瞄準風向,踩中節點。

那是野生投機者難以企及的時政敏感度,也是孤註一擲的賭徒們永遠學不到的從容氣度。

而正是這些,令他無往不利。

但趙霧是個不甘滿足的、樂於挑戰的野心家。

他的人格無可挑剔,可林惜嵐清楚,像他這樣背景的人,幾乎都有一個致命的通病。

——他們對貧窮毫無想象力。

聽慣了京城腔的人,是見不到真正的底層的。

這種自知或許過於傲慢,可趙霧確實在自省反思。

正是那一年,舊鐘樓巷尾的咖啡館二樓窗邊,他百無聊賴地等著合作人,漫不經意地隨意一瞥,見到了梨花樹下、懷抱鮮花的林惜嵐。

她衣著樸素到有些窮酸,背包一側的水杯拿出來好幾次,空空如也地流出幾滴,外面的陽光燙得驚人,可她依舊躑躅著沒有踏入館內。

趙霧點下那杯冰拿鐵時並沒有想太多,對她姓甚名誰也毫不關心,而那張暴曬下流汗的馬尾素顏,說是沖著臉動容也不夠叫人信服。

那股觸動混雜著他對不知情下占用時間的歉意,擾亂成一團麻球,被他信手扔入了不重要的記憶倉內。

然而那團麻球卻隨著她愈發頻繁的登場,越編越亂,最終再難解開。

一根根的麻線不斷衍生,錯綜覆雜地交織在一起。

他見過她遺落在水木苑的筆記本,正翻是寫作草稿或提要筆記,雜亂地寫了很多,但估計只有自己看得懂。把本子倒過來翻開,則是零散的記賬,一頓午飯2.75元,一個月花銷不超過300人民幣。

不是日記,沒有任何情緒記錄,密密麻麻記錄的數字空白處,一句抱怨、加油打氣或者手繪的表情也沒有,僅僅是記賬。

但趙霧還是看到了不起眼的某一頁裏,她在角落寫下的與其他內容毫不相關的幾個字:相機。

畫了一個圈,然後又用幾條斜線用力劃掉了。

甚至不敢把價格寫上去。

他的猜測一閃而過,隨後將它放回原位,連角度都分毫未變。

就像他從未見到,從jsg未打開過一樣,第二天夜裏回來,那本筆記本果然已經被拿回去了。

後來他在學校的貧困生名單上看到了她的名字,也看到了她的家鄉——平瀾自治縣困雀山。

她拿了國家勵志獎學金,還評了不少補助,但她似乎沒有任何改變。

張亦澄的學習成績在新學期提高顯著,趙霧給她包了紅包,問外甥女:“有沒有感謝老師?”

她雀躍地領走紅包,歡快道:“我要送林老師禮物!”

陳家愈發信任新來的家庭教師,甚至敢讓林惜嵐帶著張亦澄出門,陪伴費給得分外闊綽。

趙霧偶爾會被母親支使著去接人回來。

林惜嵐帶小孩出門的路線都是報備過的,停留的地點無非書店、電影院或者游樂園,趙霧難得在外時間恰巧時,會順手接人一程。

認真算起來,她也隨同上車的次數不過一兩回。

熙攘的街道停車不便,張亦澄一直嚴格限制著電子產品使用,手機保存在林惜嵐包中。

趙霧給外甥女打電話,他還記得林惜嵐第一次接起時,聽到他聲音的驚惶。

她四下張望起來,他的車停在柵欄的另一邊,看見她將手裏那瓶未開動的礦泉水匆匆塞給路邊的乞丐,牽著張亦澄過斑馬線。

他沒有下車給她們拉開車門。車上,張亦澄依舊興高采烈,顯然玩得沒盡興,“林老師剛剛教我,不要隨便給路邊乞丐錢!尤其是那些有手有腳的大人,他們都是騙子。”

張亦澄每天都要一二三四五點地整理自己的新收獲,課堂上的課堂之外的,這天也不例外。

“我今天還學會了一句話,叫‘救急不救窮’,意思是……”

她喋喋不休,而傳授這些“私貨”的老師則有些坐立難安。

趙霧不經意地看向後視鏡,林惜嵐的掩飾太差勁了。

但他沒有提出異議,只是輕笑,“那這些窮人該怎麽辦呢,一直窮下去嗎?”

這話把張亦澄問住了,“……他們可以努力賺錢呀。”

窮病是什麽?趙霧沒有看林惜嵐,她沒有錢,但她不是窮人。

“救急可以靠個人靠社會,但救窮更需要體制的力量,只有國家才可能承擔得起這樣的消耗。”他隨口解釋,不清楚伶俐好學的外甥女有沒有聽懂。

可窮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趙霧可以旁征博引各類學說,可以從各個角度各個層面分析得頭頭是道,可他知道,這些都還遠遠不夠。

本質上,他對這一頑疾的領悟,和十歲的張亦澄並沒有什麽兩樣。

林惜嵐一直沒有吭聲。

代帕已經吃飽了,飄搖的磚瓦房裏,頭頂的彩色塑料頂棚呼呼作響,不時傳來嚙齒鼠類的吱吱聲。

“我還是沒有明白。”她一定是天資愚鈍,不然為什麽更困惑了呢,“所以一開始,趙公子是被我的窮酸氣質吸引的?”

她從來沒有這樣稱呼過他,趙霧簡直要被氣笑了,“不是。”

京城圈內的人都知道,他最厭煩有人叫公子某少,封建得讓大院裏的家庭瞠目,林惜嵐也被好事者科普過這一禁忌,反正“鐵三角”裏,誰要是被這樣叫,必然是會被他們小圈子嘲笑的。

林惜嵐托腮看他,“其實你剛才說的,我都沒什麽印象了。”

她現在不常回憶京城的四年,趙霧口中的那些微末細節,在她腦海裏遠抵不過後幾年的濃墨重彩。

印象麽,印象還是有的,但林惜嵐不想讓他知道,他們錯過了太多,多到光是想想,就讓人胸口發悶。

如果她那時壯起膽子,向他求助,一切會不會不同呢?

或者更早一點,在他們初遇時,她就鼓起勇氣同他開口,又會不會不同呢?

她不知道,因為這一切都仰賴趙霧的心情。

而古往今來,人心最不可測。

於是她又想,要是她也有錢有勢就好了,像葉穗一樣,誰也不敢亂打她的主意,就算男友是趙霧——也說甩就甩了。

林惜嵐並不知道他們分手的內情,外界也鮮少八卦這一傳聞,但她直覺般的,就是覺得趙霧被分手。

她難得有這樣好的求證機會,瞥了一眼還沒從打擊中恢覆過來的趙霧,哪壺不開提哪壺:“你和葉穗……是怎麽分手的?”

話一出口,她還特意湊近了看他。

趙霧:“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林惜嵐重新拉開了距離,也不惱:“前女友是你的禁忌嗎?”

看起來不像,她想起僅有的幾次見面,他們兩人的互動完全不像分手後,更不像情侶,這種陌生的相處模式讓她困惑,也一度是她不敢靠近趙霧的理由之一。

“當然不是,我和葉穗還有聯系——你介意嗎?”他熟練地把問題拋了出來,偏偏問得真誠,好像她說介意,他就會立馬斷得一幹二凈一樣。

明明不可能,林惜嵐想,他是在誘哄自己說“不介意”。

讓他少點為難吧。

林惜嵐點頭:“很介意。”

她突然生出幾分得意,抱臂看他,可趙霧端詳著她,忽地不笑了。

林惜嵐偏頭,唇線抿直了,剛湧起的自得突然泡進了酸水裏,腫脹得說不出話來。

如果趙霧說放不下葉穗,她大概也是能理解的——誰能拒絕有錢有顏的年少白月光呢,人美心甜,從容大氣,林惜嵐簡直要自慚形穢了,這可是校園裏曾經的模範情侶。

傳聞都說,他們從高中時代就在一起了,她有些意外,趙霧竟也是會早戀的人。

時間不過幾秒,對林惜嵐而言卻仿佛漫長的半生,她的思緒雜亂紛呈,她可以理解,可卻難以說服自己不介意。

趙霧突然單手擡起她的下頜,同她平視:“在胡思亂想什麽?”

“哦。沒有。”林惜嵐反應慢了半拍,直直撞進他帶笑的眸中,“介意的話,那你得找葉大小姐討要說法了。”

她沈默了半秒:“你喜歡看女人為你爭風吃醋嗎?”

“當然不。” 趙霧不容置疑地表達反對,隨即失笑道,“她不會和你吵起來的。”

林惜嵐盯著他,他認為她們會和平共處。

葉穗或許足夠大度,可她不是。

不管怎樣,他們分手了,林惜嵐提醒著自己,下一秒卻被趙霧捏了捏臉頰——她的雙頰不知不覺竟已氣鼓鼓了。

趙霧笑出了聲,林惜嵐拍掉他的手,差點惱羞成怒。

“別生氣呀,她會親自和你解釋的。”趙霧彎身,頭探到書桌前看她,眉眼間的笑意卻不止,“不過剛才的答案我得再更正一點——”

他湊近了她的耳邊,輕聲:“我只喜歡看你吃醋。”

林惜嵐羞惱得差點踩了他一腳——又是差點,趙霧輕笑著偷吻她面頰:“我希望你能再多在意我一點。”

他能感受到她的不安全感,但在這些矛盾和遲疑中,他更清晰地感到,林惜嵐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在意他,至少不是非他不可。

假使發生什麽,她隨時可能棄他而去。

他並不是特殊的,在心中的排序裏也遠達不到首位。

趙霧突然抱住了她。

一個很淺的、不敢用力的擁抱。

“前面你問,我是被你的什麽吸引的。”趙霧的下巴擦過她的發絲,“我回答不上來,你就是你,我喜歡的是完整的你,而不僅僅是你的某一部分。”

她平凡度過的歲月,經歷過的苦難,身邊環繞的人和事,正是這一切的一切造就了她,世上獨一無二的林惜嵐。

——不斷吸引他的林惜嵐。

她的一顆心重新變得飽脹,她的雙臂觸碰到他的脖頸,仰頭時幹燥的雙唇貼上了他滾動的喉結,趙霧將她從椅子上輕易抱了起來,不過兩步便傾倒橫躺在下鋪床上。

林惜嵐從他身上爬起來,一個翻身裹著被子滾到了墻邊,恨不得把頭蒙上面壁思過起來。

趙霧好笑地戳她,“我還沒對你做什麽呢。”

林惜嵐又往裏面蠕動了一點,悶聲道:“不要用表白轉移話題,我還在生氣呢。”

難為她還有理智記得兩人在聊什麽,她可不愛吃醋,趙霧愛看誰看誰,反正她不見葉穗。

趙霧無奈:“你這麽討厭葉穗嗎?她還信心滿滿地說你肯定會喜歡她。”

印象確實很好,就是太好了。

林惜嵐想起雪地裏叫住她的高挑身影,笑起來時顧盼生輝,輕盈得不染世俗塵埃,坦蕩得叫人心生畏懼。

她被迫把腦袋從被窩裏伸了出來,“jsg……倒也沒有討厭。”

這個指控未免有些太嚴重了,但趙霧的後一句話又叫她無言:“她很自信。”

要說鐵三角裏誰最自信,那把趙霧和聶長川加起來也抵不過一個葉穗,但在招人喜歡這件事上,葉穗確實有自負的資本。

“葉穗很喜歡你。”趙霧輕飄飄地睨了林惜嵐一眼。

她被驚得彈坐起來,裹著被子靠在墻壁上,“我和她應該不熟吧!”

只能勉強算認識,要說起來,那天她喊住自己這事兒也很奇怪,和搭訕一樣莫名其妙,她稀裏糊塗地接過了名片,就成了她的“朋友”。

可知道有人喜歡自己無疑是一件讓人開心的事,尤其是來自一個各方面你都欽佩的同性。

這種微妙滋味軟化了對她曾經身份的抗拒,變得格外難言。

“不過你不準喜歡她。”趙霧立馬補充,捧住了她露出來的腦袋,蜻蜓點水地親她的鼻尖,認真道,“我也會吃醋的。”

林惜嵐楞了半秒,笑倒在他懷裏。

新的一周徐徐拉開序幕,村小的升旗儀式上,林惜嵐的出現讓一群搗蛋鬼安定下來,李菀給了她一個超熱情的熊抱,慶祝她的回歸。

支教團的幾名年輕老師也歡欣鼓舞,一天裏,她的辦公室人來人往,就沒有停過。

這些應付半點不比上課輕松,幾天下來,林惜嵐只有晚上能歇息片刻,抽出時間剪視頻改稿子,方寧和沈夏夏識趣地不來打擾,只在洗漱碰到時關心兩句。

“就是山裏的網絡實在太差了。”沈夏夏倍感難受地吐槽,林惜嵐把嘴裏的泡沫吐出來,她剛走了神,就聽到這最後一句,只得附和。

她也拿不出好主意,平日裏視頻加載不出來也是常有的事,別說網絡了,寨裏的電穩定下來也還沒幾年。

她安慰了兩人幾句,方寧突然開口:“這事兒趙隊長管嗎?應該可以找他吧。”

林惜嵐清潔完畢,偏頭笑:“可以呀。”

趙霧確實是個好老師,至少在撒謊上,她靠著他的指點進步神速。

她沒有打擊二人的希望,網絡信號這事兒,要這麽輕易解決,她和趙霧也不必每日憑著網頁轉圈鍛煉耐性了。

這麽久過去,她不信支教團的人不清楚,方寧這一問,無非是試探,趙霧的心思她猜不透,但還不至於看不懂這姑娘的念頭。

周三零點,林惜嵐可算把視頻和文稿一並上傳,靜心等待起反饋。

最先留言的是支教團的各位,她把視頻轉發到了村小老師的大群裏,隨後是粉絲,是來自全國各地的點讚和祝福。

你好,蘭曉英。

林惜嵐心中反覆默念,抱著手機合上了眼睛。

翌日白天,迎接她的是新一輪井噴式瀏覽量,無數的點讚私信將她的後臺淹沒,被困雀山的網卡死在首頁。

林惜嵐把網絡關了又開,忐忑地閱讀每一條留言,她昨晚沒好意思轉給母親,可這會兒,她應該也看到了。

可是她沒有收到母親的任何消息。

沒有電話,沒有短信,微信頭像點開也什麽都沒有。

她從這場狂歡中飛快地平靜下來。

林惜嵐給母親打了電話。

接電話的是小姨,“放心,沒事,你媽呀是太感動了,沒出事!”

她壓低聲音,悄悄道:“她在抹眼淚呢,晚點一定回你。”

林惜嵐破涕為笑,強壓著哽咽,“我還沒見過她哭呢。”

她的好奇得到了不是解答的解答,心狠如蘭曉英,也是會流淚的。

小姨把免提打開,林惜嵐輕聲道:“生日快樂,媽媽。”

蘭曉英淚光縱橫:“媽媽收到了。”

她出生在四十八年前的困雀山溝,差點成為棄嬰,山裏只有一所小學,班裏有女孩被男同學揪辮子打鬧欺負,幹脆輟學不來了。她是寨裏唯一一個堅持讀完初中的女生,也是八十年代,鎮上當年唯一一個考上中專的學生。

她叫蘭曉英,紮根鄉村教育,腳步從未停止。

林惜嵐的朋友圈被刷屏,無數留言,無數關於蘭老師的回憶,那些她知道的她不知道的,在幾天內紛紛被挖出,聞訊而動的媒體竟是半點質疑也找不出。

她重重地靠在椅背上,放松地長舒出一口氣。

然後林惜嵐刷到了趙霧的轉發。

她剛松下的氣立馬又提了起來,趙霧的朋友圈向來很幹凈,只偶爾配合地轉發本部門的通知宣傳,官方得讓她一度懷疑他還有一個私人號。

因而這一視頻的存在感分外突出。

林惜嵐看不到多少共同點讚,村裏多用電話溝通,真正加微信的並不多,也是此刻,那幾個零星的點讚無比深刻地提醒著她,兩人的交集圈有多狹小。

她該怎麽問出口呢,思量又思量,更多的消息湧入,她只得將它拋諸腦後。

然而出乎意料的,本該幾天後沈寂下來的播放量,絲毫沒有如往常般消退的跡象,蘭曉英——這一姓名以超出想象的速度傳播著,沖浪的網民們都聽說了,在西南邊陲,在困雀山,有個叫蘭曉英的人民教師!

林惜嵐收到官媒的私信時,已經能平淡處之。

她更在意的是,從沒面對過媒體的母親,能否承受得住這樣的熱議,互聯網的嘴一張,什麽話都吐得出來。

蘭曉英需要保護,林惜嵐回覆著前來采訪的官方記者,在醫院見到了母親。

“我可沒那麽脆弱。”蘭曉英吃完藥,笑瞇眼地打量這些采訪設備,仿佛看到了女兒做記者時的模樣。

記者小姐非常體貼,面面俱到,談話時叫人如沐春風,林惜嵐暗自觀察著,結束後記者小姐朝她笑:“林小姐,聽說你以前也做過記者——我們主編還特意表揚了你這次的稿子,有溫度有力量,你還這麽年輕,未來可期。”

林惜嵐這回委實是受寵若驚了,她在職業路上受到的打擊頗多,選題不斷被斃,硬著頭皮被安排去不合適的節目主持,跑的基層新聞在電視裏露面幾十秒,幾乎沒激起過風浪。

繼續下去,做個調查記者,要發聲,要記錄。

她鼓舞起自己,而很快地,商業邀約朝她紛至沓來。

林惜嵐拒絕了。

她不再急切地渴望賺錢,而是尋找起自己的道路。

上任公司的領導問她,有沒有興趣回來,文璃給她打了好幾個電話,依舊是想挖她過去,京大的導師也來問她,打不打算回校深造。

更有工作室開出慷慨的條件,任她開辟新欄目,若是畢業前那會兒的林惜嵐,必然欣喜若狂。

可凡事都有代價。

林惜嵐坐在電腦前,像無數普通應屆生一樣搜羅著招聘信息,然後投出簡歷。

趙霧坐在一旁看過來,“你沒有投京城。”

“我只投了雲浮省內的。”林惜嵐糾正,又瞥了他一眼,“往京城紮的人才太多了,不缺我一個。”

給她發邀約最多的就是京城,她這話明顯是在賭氣。

但趙霧只是笑:“你去哪兒都會發光的。”

林惜嵐的簡歷暢通無阻地過了當地日報初篩,雲浮日報在業內聲名不顯,但口碑頗佳,更重要的是,它有許多深入省內基層的記者和攝影。

互聯網上的紅火關註,於林惜嵐而言不過是曇花一現的幸運,她不過是乘了東風起飛的渺小雲雀,歷練遠配不上眾人吹捧的位置。

她要做一名真正的記者,而非只會講故事的自媒體。

臨行前,趙霧特意抽空送她去車站,日報的總部在省會,此去有筆試有面試,林惜嵐已經有陣子沒考試了,在路上沒忍住排練起自我介紹,卡殼幾次後緊張起來:“我要是初試就被刷了會不會很丟人?”

“沒關系,初試被刷的名單不會公示的。”趙霧的安慰有些氣人,但很有效,林惜嵐假模假樣地點點頭,“我還可以繼續再投。”

到車站時,趙霧已經能背下她的自我介紹,從容地把背包遞給她,“兩天後見。”

如果初試被刷,那一天後就能見了,林惜嵐笑著聽懂了他的祝福,忽地覺得兩天格外漫長。

大巴在站內還沒有發車,她走進大廳,回頭看他,他靠在車外,還在看著她進去。

林惜嵐忽地轉身,在安檢前跑了出來,在他驚訝的眼神中踮腳湊近,親了親他的唇角。

一觸即離,她後退兩步,清咳了一聲,“開車註意安全。”

趙霧笑了,眼神明亮:“還有jsg要交代的嗎?”

“嗯……”林惜嵐想了想,“不準抽煙。”

趙霧討價還價:“如果你每天記得回我消息的話。”

“我會給你打電話。”林惜嵐沒忍住翹起唇角,“或者視頻。”

到省會的一切都很順利,酒店入住,特色小吃,第一天的筆試也如有神助,題感好得不得了,這種出奇的順利感反倒叫林惜嵐不適應起來,打電話時心虛地祈禱起來,生怕驕傲會毀掉這求之不得的大吉之相。

趙霧笑話她:“你是不是每次出成績前都要把自己貶低一頓才安心?”

“……你怎麽知道!”林惜嵐很努力地克制住自己燦爛的笑容,“如果不謙虛,幸運女神會把你的成功都收走的。”

她太懂樂極生悲的道理。

“幸運女神管不到實力。”趙霧還在翻著報告,繼續要用唯物主義那一套鼓勵她,林惜嵐連忙打斷,“不,就是幸運!”

“不要破壞我的氣運。”她哼聲道,趙霧只得投降,“好吧是幸運,你一定會成為全天下最幸運的人。”

林惜嵐滿意了,半夜成績出來,第一名實至名歸、塵埃落定,一顆心妥帖地放下。

翌日的面試水到渠成,面試官們和藹可親,結束後副社長甚至邀請她一起去吃下午茶。

“我們雲浮省出的人才不少,但願意回來的啊十不存一,做出點成績後還惦記家鄉的,那就真真是我們家鄉寶了,小林啊……”

副社長一路諄諄教誨,顯然相當重視,一旁跟著的年輕記者何鳶朝她無奈搖頭,背後裏悄聲:“他是不是很啰嗦?”

林惜嵐笑笑,和兩人走進了中心商場內新開業的一家高檔咖啡店。

“省會的咖啡館爛大街,除了特貴,知道這家還特別在哪嗎?”副社長笑著考驗她,林惜嵐擡頭看了眼招牌,又看了眼掛出的手寫介紹,眼尖地在主打瞥見了“平瀾咖啡”字樣。

她驚訝出聲,何鳶含笑:“這陣子新開業的,想著你還沒試過,走之前怎麽也要讓你來嘗嘗。”

確定錄取離正式入職還有好一段距離,體檢、政審、調檔案……流程走完估摸也是明年春節後入職了,副社長也不著急,請客點單:“好好享受假期!”

何鳶故作威脅地補充:“入職後可就有得忙了。”

林惜嵐對這一行的加班強度早有認識,聞言莞爾入座,在隔間裏同二位前輩細聲聊起來。

天南海北,最後回到雲浮,她已經很久沒有和同行有如此深入的交流,結束時可以說是滿載而歸。

她再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單薄和不足,閉門造車遠不如研討交流碰撞出的靈感火花。

林惜嵐腦海中反覆咀嚼著,快走到玻璃門口時竟也沒註意到來人,還在側頭同何鳶確認著事項。

先停下腳步的是副社長,他有些不確定地打量著那開門的年輕男人,直到何鳶小聲地報出名字提醒他,副社長才笑著靠近,伸出手來:“沒想到會在這遇到崔公子。”

崔鴻楞了一下,完全沒反應過來對方是誰,但還是好教養地回握手,禮貌笑道:“失敬,今天我帶了朋友來轉轉,改日一定。”

副社長眼色極佳地撤退,這才註意到這尊大佛竟親自扶著玻璃門,等後一步的朋友入內。

就連何鳶也忍不住側目打量起來。

而林惜嵐正低頭回著消息,完全無暇顧及社內的寒暄戲碼。

直到有人熟稔地喊“周少”,直到那黑沈的目光可怖地定在她身上。

所有人的目光隨之望去,崔鴻試探地詢問:“是周少的熟人?”

林惜嵐的手指一動不動了,頭僵硬地擡起,落地玻璃門後的陽光刺眼,模糊了眼前人的五官,可那聲線,她決不會認錯——

“林惜嵐。”

周宴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得幾近滲冰。

她渾身僵在原地,木然地望著突兀出現在眼前的人。

一定是她最近過得太順利了,她太開心了,沒有通過考驗,所以幸運女神決定收回這一切了。

趙霧說錯了,她才不是全天下最幸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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