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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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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難

林惜嵐最終還是沒有搭趙霧的順風車回山。

而趙霧一直沒有回來。

山裏信號差,林惜嵐周末完全沒放松,這會兒睡得很早,迷迷糊糊間聽到門外傳來動靜,代帕喵嗚叫起來,車停後又咕嚕安靜下來。

她微瞇著眼睛,蜷縮在薄被裏,嘎吱的木門聲在黑夜中清晰可聞,伸手摸到手機,屏幕亮起,快淩晨一點了。

林惜嵐嘆了口氣,蒙住腦袋,把來人從她腦海中驅逐了出去。

接下來的幾天趙霧都回得很晚,白天更是見不著人影,忙得腳不沾地,扶貧隊的也跟著加班加點,晚餐的時間一拖再拖。

林惜嵐倒是無所謂,鄒姨卻過意不去,給她分起趙霧買來的幾箱墊肚子的面包餅幹。

李尚峰也揣了幾袋進兜裏,囔囔著扇風,“村裏一走訪就是大半天,真是累死了。”

林惜嵐也不輕松,光是村小基本的課程就讓她口幹舌燥,精疲力竭,再加上批改作業、準備教案和考試,稍微閑下來醫院裏的事又叫她焦頭爛額。

李尚峰還在倒苦水,林惜嵐坐在炒菜的爐火旁,只安靜地往開水瓶裏灌水。

另一名隊員看過來,分享起消息:“我上午聽趙隊長說,村裏自來水的事快定好了,過幾天就會派人來勘測。”

這倒是件大事,鄒姨忙不疊問:“每家每戶都有?要交錢嗎?”

“都有,不用錢,是趙書記拉了家國企過來做扶貧項目,要在我們這修管道建壓泵站呢!”

鄒姨喜不勝收,聽得林惜嵐也記了下來。

趙霧這段時間又是跑項目又是下地,要填要整理的檔案資料數不勝數,日頭高照的時候還要去挨個去貧困戶家,吃食都是隨便應付的。

“小趙說讓我們先吃,不用等他了。”鄒姨接完電話,嘆口氣把菜熱了端出來,“剛從鎮上回來,說是王家的羊突然死了,吵著要他去主持公道!”

李尚峰聞言看起好戲,林惜嵐笑:“他還要去斷案不成?”

“是呢,之前特意送給貧困戶養的羊。”鄒姨擺擺手,“這都什麽事啊!”

說到貧困戶,扶貧隊的幾人又長籲短嘆,林惜嵐心不在焉地吃著飯,回去後洗澡洗頭,一直到夜裏九點,才聽到門口傳來聲響。

困雀山夜裏電壓經常不穩,林惜嵐的吹風機嗡嗡到一半就關了,就著半濕的頭發散著,坐在老木桌前批改起作業。

趙霧過來敲門,問她還需不需要熱水。

兩人忙得時間全部錯開,這幾天幾乎沒怎麽碰面。

這個點見面,林惜嵐原以為對方肯定憔悴不堪,不料趙霧像是完全適應了這邊的節奏,神采奕奕,絲毫不顯疲態。

天生的工作狂,林惜嵐乏累地想,把空空如也的保溫杯遞了過去。

“柴房晚上燒水不方便。”趙霧熟練地裝倒起來,“剩下的就不浪費了。”

他說得在理,在這地方待久了,想要在生活方面節省出點時間精力就得學會合作。

林惜嵐道了聲謝,正要帶上門,沒想到被趙霧摁住門邊,兩人僵持不下,一時相顧無言。

“還有什麽事嗎?”林惜嵐望著他,“趙隊長。”

進了這山,她絕口不喊學長,反而提醒起他身份來。

趙霧松了手,眼底還帶著倦色,問:“你們家沒有種咖啡是嗎?”

林惜嵐楞了一下,反應過來後回:“沒有。”

他談起了正事,問的不是信口胡編的簡單問題,顯然是下功夫了解過的。

相比起來,好像送水真就只是個由頭一樣。

他問清了林家現在種的茶葉範圍,問得再細林惜嵐就不清楚了。

她家的地很早就轉包給了現在的村支書,每年只收分成,但這幾年來茶葉收入一直走低。

兩人站在夜裏的燈下,幸虧秋後蚊蟲漸少,不然饒使是鋼鐵般的工作意志,也怕要熬不住。

收尾的時候,趙霧坦然地問起了她家的經濟負擔——圖窮匕見,簡明扼要。

他的每一個詞都直指要害,醫藥費、報銷金額、進口藥、收入來源。

林惜嵐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或許,大概你可能需要一點幫助。

與私人感情無關,這是第一書記為全寨脫貧必須關照的重點。

一場大病,隨時能將一個小康之家拉入貧困線邊緣。

這樣的問話與他連日的入戶走訪並無區別。

林惜嵐滋味雜陳,那種趙霧初入困雀山時的焦躁煩悶感再次湧上,而現在,這種感覺化作更清晰的貧困羞恥,讓她抗拒流露出絲毫脆弱。

從小到大,即便她時有窘迫,但從來沒覺得自己家和村裏的貧困戶們是一樣的。

但現在,這層虛偽的體面被揭穿了,在外人眼裏,他們沒有區別。

都是需要救濟的、連維持基本生存都成問題的人家。

林惜嵐回:“沒事,不勞煩您。”

趙霧只是定睛看她。

他終於收回了話題:“我知道了。”

“不耽誤你時間了。”他主動幫jsg她帶上門,“早點休息。”

林惜嵐只低聲應:“嗯。”

夜裏這種焦躁感一直折磨著她,睡到淩晨幾點爬起來忍不住翻手機,賬單算了一次又一次,每一塊錢都變得緊縮起來。

她突然對金錢生出一種強烈的渴望,這種迫切仿佛抽在她過去清高的臉上,每一分審視都洞悉著她的虛弱。

而這種迫切,在見到劉小娟的時候,驟然被一盆涼水潑滅。

小姑娘穿著一件明顯不合身的玫紅色外套,畏縮畏縮地低著頭站在她面前,捏緊衣角,吞吞吐吐告訴她:“……我媽媽回來了。”

劉明祥雖然現在還在拘留,但問題並沒有解決。

林惜嵐楞了一下,牽著她的手細聲問起詳情。

劉小娟還是低著頭,根本不敢看人,林惜嵐蹲下,小姑娘的眼淚就掉了出來。

“媽媽……媽媽她不要我了。”劉小娟眼淚流進嘴裏,只嘗得到苦味。

她得上氣不接下氣,磕磕絆絆地告訴林老師,媽媽回來只帶走了弟弟。

林惜嵐怔住,伸手撫摸她的脊背,又是安慰又是問話,起身把門窗重新關好了。

她去抹劉小娟的眼淚,問:“那你知道她去了哪裏嗎?”

小姑娘忍著抽泣,止不住地搖頭,含糊不清地說:“爸爸會去打她的……”

林惜嵐明白了,把她勉強安撫下來,上課時間到後,遞給她幾顆糖果,又找食堂大嬸替她關照起這小姑娘。

班上學生對有同學出去了沒回來習以為常,林惜嵐站在講臺掃視了一圈,看到另一個空位,問:“春妹還沒來嗎?”

幾個小孩七嘴八舌起來:“老師,她不讀書了,反正學不會!”

“不是我說的,是她媽媽說的!她要嫁人了——”

“不許胡說!春妹平時對你那麽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林惜嵐制止了他們的爭吵,把紀律維持了下來。

不管怎樣,課還是要上的,村小的進度趕不上鎮上,林惜嵐就是想教,這兒的學生也跟不上,一個單元不知道要磨多少遍才能過關。

而其中最跟不上的,還要當數十二歲的王春妹。

在林惜嵐來村小前,母親蘭曉英就提點過她,王春妹的學習不用管,別讓她被人欺負就好。

“這裏沒有特殊學校——就算有她家裏人也不會送她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村裏的流言多可怕!”

下課後,林惜嵐把王春妹的幾個鄰居同學叫到了一起,問清了大致情況。

嘰喳的小孩散開,她看見劉小娟情緒已經平靜下來,主動回了教室,自己便渾身散架地坐回了辦公桌前的木凳上。

村小的事務沖淡了她原本的胡思亂想,眼前天邊要愁的事情太多,連歇口氣都是奢侈。

沒過多久,林惜嵐做出了決定,放學後,她和鄒姨說了劉家的事,獨自往王家走。

王春妹家鄰小溪,林惜嵐一路見到了好幾間荒棄的吊腳樓和磚房,困雀村這些年人口流失嚴重,稍微有眼界些的村民都搬了出去,年輕人更是看不到多少。

沒有橋梁,淺溪鋪著石塊,林惜嵐選好幾塊凸出的著力點,小心跨了過去。

王家門敞著,幾個學生圍在周邊外面玩,看到她高聲叫喊:“有人來了!”

學生看起來五六年級,一臉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樣,直到有混雜其中的孩子大喊了聲“老師”才一哄而散。

村小是不完全小學,四年級後往上就得去鄰村或者鎮上讀書,剛才那群小孩和王春妹約莫同齡,但明顯不是村小的。

小孩們一走,這片地立馬清凈起來。

王春妹家是吊腳樓,破敗得搖搖欲墜,林惜嵐皺起眉,喊了幾聲人名後,來開門的是一位老人。

他看起來六七十歲,皮膚因戶外勞作被曬得棕黑,臉上的皺紋像刀刻一樣布滿滄桑。

老人不會說普通話,林惜嵐用苗語介紹了自己,很快被請進了堂屋。

對這樣的家庭來說,老師是很稀罕的,願意上門家訪的老師,那就不止是稀罕了,簡直是奇跡!

林惜嵐簡單了解過這家的情況,王春妹的父親是個啞巴,但有一手剃頭理發的好手藝,在村路口搭了一個木棚子攬活糊口,而母親按當地人的說法——是個不折不扣的傻子。

老人是王春妹的爺爺,了解清楚林惜嵐來意後,帶著她走進了裏屋,裏屋還是靠竹木搭的,老舊得讓人發怵,四下只幾乎看不到什麽家具,老人對此習以為常,很快領她見到了人。

那是一間很小的屋子,地上鋪著草墊。

王春妹席地而坐,聽到聲響仰起圓圓的腦袋,她的眼睛很小,眼距過寬,五官扁平,微張著嘴,茫然地看著來人。

凡是見到她的人都很容易判斷出,這是一個有問題的孩子。

而像林惜嵐這樣有點醫學常識的人,不難判斷出,王春妹是一名典型的唐氏綜合征患者。

但眼前,最引人註目的不是王春妹那張臉,而是伸得筆直的有些胖的腿——她的整個膝蓋都破了,小腿留下一道長長的刮痕,血珠已經凝固,看起來沒做任何處理。

或許是過了最痛的時候,女孩不哭也不鬧,安靜地坐在地上,認出林惜嵐後沖她癡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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