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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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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叛徒

魏千嶼第一次見到玉中天外的狼煙, 與書籍所記的藍不同,真正的狼煙燃燒時那藍色夾雜著灰,更像是暴雨來臨前烏蒙的天,一副山傾海覆之勢。

那也是他此生第一次見到亂戰之下的百姓是如何奔逃的。

男子的胳膊下一邊夾著孩童, 一邊夾著家當, 拽著妻子的手跟隨人群亂竄,實際上誰也不知生路在哪一方。但他們知道身後有火, 只要停下, 就是死亡。

尖叫聲、哀嚎聲、咒罵聲……

這些聲音打破原本熱鬧繁榮的城池, 方才還在玉中天境內的魏千嶼不知何時回到了皇城, 魂顛神移, 他尚未清醒, 又一次見證了三百多年前預言中的隆京。

他見到鐵騎踏屍而來,暗紅色的鎧甲與綁在他們手臂上的藍布條,曾一度是魏千嶼糾結的噩夢。他知道這是沖破皇城的士兵, 不知出自誰私養, 欲取東方皇權而代之。所以他日夜不敢停歇, 他想看看將來會發生的事,他想規避這一切,明明隆京的百姓經過十一年難得再過上好日子, 又何必多此紛爭?

這世間,自是沒有戰亂得好。

霜花從天而降, 與遠處已經彌漫了大半邊天空狼煙的顏色交疊, 魏千嶼置身其中,又像是置身事外。這一次他的視線很清晰, 他就站在皇宮正門前,楞怔地望向坐在馬上一步步朝他而來的將領。

就在魏千嶼的身後, 是帶領禦靈衛死守皇宮最後防線的逐雲,此刻她已經被一支箭矢貫穿了臂膀,另一只手顫抖著握劍,惡狠狠地盯著來者。

高馬上的人背對著光,面容並不清晰,可魏千嶼的心跳很快,他有種不好的預感。

風霜越來越大,天突然下起了雪,他聽見身後的逐雲唾罵一聲:“叛徒!”

那道目光穿過他的身軀,看向逐雲猶如看向一個死人,陽光閃過逐雲的劍背,照在來者的臉龐上,魏千嶼看到了一個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到的人。

赤冠藍纓,他臂上藍布條的角落裏清晰地繡著雙鶴雲騰,是他蘊水魏家的圖騰印記。

而那張被劍光照亮的臉,白眉銀發,面容蒼老,可他目光不屈,已大權在握的自信,赫然是他那在蘊水老家裏養老的祖父,被譽為滿天穹國文人之師的太師——魏筌霖。

怎麽可能呢?

魏筌霖擡手搭弓,一個七旬的老人眼神冷漠,明明不久前在家裏還說自己手抖已經握不住筆,可此刻卻拉了滿弓,直直地對準了逐雲的方向。他卻越過逐雲,將目光落在了逐雲身後的人身上。

魏千嶼猛然回頭,目光隨著那根脫手的箭看向皇宮門後正穿著龍袍臉色蒼白的東方雲瀚。

“不要——!!!”

他伸出手的剎那,一陣疼痛從肺腑中傳來。

魏千嶼眼前一黑,渾身都疼,再睜眼時他早已脫離了那令人驚懼的噩夢,而因他那一陣掙紮,也從床榻摔至地上。

目光所及是他熟悉又陌生的房間,這裏是魏家安排在隆京的魏宅,他的寢室,而他已經在梵宮住了太久,許多時日不曾回來過了。

方才的畫面也不全然是夢,那都是他曾在觀星臺上隨星辰而見的未來。

魏千嶼見過許多次未來,沒有一次有誤,即便他不願相信那是真的,可他的確看到了祖父的臉。那支踏碎山河的鐵騎是他魏家的,引玉中天境外狼煙四起,嚇數城百姓奔逃四竄的,都是他魏家的兵,是他魏家的人,是他的祖父……

這怎麽可能呢?

這不可能的!

魏千嶼撐著身體要站起來,門外聽見屋裏動靜的下人趕緊跑了進來,他們左右扶住了魏千嶼,郎擎也走到了他的跟前,緊張地望向這短短數月便已經瘦得不成人形的人。

若只是身體上的消瘦便罷了,可魏千嶼此刻連精神也變得恍惚,便是睡夢中也一直在喃喃夢囈,不知在說什麽。

三日前,皇宮觀星臺上落了一道天雷,巨大的雷霆擊碎了魏千嶼所設之陣。禦靈衛與皇城護衛上觀星臺時,魏千嶼在大雨中渾身浴血,渾渾噩噩口齒不清地說著胡話,還要從觀星臺上跳下去。

若非逐雲正巧回宮覆命趕到,一手刀將他劈暈,憑著那些禦靈衛和皇城護衛的身份,誰也不敢真的對他怎麽樣,那便有的糾纏了。

小皇帝知曉魏千嶼一直在為東方銀玥辦事,只是東方銀玥已經失蹤多日,連帶著長公主府上的面首霧卿也突然消失,玉中天連綿大雨,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只叫人心惶惶。

這些天,誰也顧不上魏千嶼,宮裏命人將他送回魏宅休養,還命了太醫院正為他看病。

這幾日都是郎擎在魏千嶼身邊照顧他的,太醫說他沒有大礙,只是身體弱了不少,還需好好膳養,切勿再勞心傷身。

郎擎聽了魏千嶼許多夢話,他在夢裏落淚,在夢裏質問,瘋瘋癲癲的,好像真的如傳聞所說的那樣,被一道天雷劈壞了腦子。

而今魏千嶼醒來,身體虛弱得連站都不怎能站得住,口裏卻還在念著“不可能”,他反覆糾結,可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觀星推運,預見未來,並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暗示,他從未有過一刻懷疑在魏家人的頭上,也不可能在懷疑中,自動給所預見的畫面填上面容。

多可笑,又多不可思議!

魏家世世代代為皇室親信,數代為官,伴君左右,東方家每朝都與魏家結親,就是怕斷此聯系,用姻親捆綁,結永世為好。

魏家手執從龍劍,是為替皇室斬妖除魔,捍衛皇權,無內擾外侵之憂。

可這算什麽?他看到的這些都算什麽?!

“郎擎!”魏千嶼一把抓住了郎擎的手,自他不懂事的時候郎擎就伴在他的身邊了,他們一起長大,魏千嶼此刻也不知該信任誰,他只能抓住郎擎道:“你帶我回宮,我要去觀星臺,我不信,我要再看一次。”

“主子還要再看什麽?!”郎擎扶著他的肩膀將他按在了椅子上坐下,痛心疾首道:“主子這些天日日都在觀星臺,為了遇見未來而枉顧當下。你的身體已經很差,胳膊腿細了好幾圈,便是外頭的風大一點兒都能將你吹倒,你竟還要去觀星臺?!”

魏千嶼的變化郎擎都看在眼裏。

魏千嶼自幼家族中給的壓力便大,所以他一直都想掙脫魏家的束縛,即便如此,他也是天之驕子,從未吃過多少苦,任憑外人一眼看過去,誰不知他被養得很好。可如今魏千嶼早已瘦得脫相,他與過去儼然成了兩個人,整日設陣觀星,像是將自己的命釘死在了梵宮頂上。

“前人都說,觀星推運者到最後無不瘋魔,當年周家也癔癥發作,才會胡言亂語詛咒皇朝被賜死,主子難道也想走上那條路嗎?”郎擎抓著魏千嶼的胳膊,半蹲在他面前,目光灼灼又誠懇道:“主子!自上官小姐離開後你便從未關心過自己,便是有天大的事,也得養好了身體再說!別再去宮裏了!”

“我要去的,我要去!”魏千嶼披頭散發,直搖頭道:“與清清無關,此事事關重大,我一定要再看一次……”

“主子!宮裏下令,不準你再回去了!”郎擎道:“長公主不知所蹤,陛下已心力交瘁,若你再在皇宮出事,他怕無法對魏家交代,便下了令,在你養好傷之前都不許入宮了。”

魏千嶼身子一軟,竟有天意如此之感,可他仍覺得荒唐,仍然不可置信。

這天下所有人都會反,所有人都可能反,他甚至覺得那擁兵而來的必然是在朝中屢屢與東方銀玥不對付的容太尉,卻從未想過,隱藏最深的竟是自己的親人……

他擡頭看向郎擎,眼眶布滿血絲,淚水一滴滴砸在了地上,在這一瞬,他覺得郎擎都變得不足以信任。

若持續了數千年的情誼也能瓦解、背叛,那這世間還有什麽是真的?什麽才是可靠,可信的?!

郎擎被魏千嶼的眼淚嚇得渾身發寒。

魏千嶼出聲問他:“郎擎,你知道嗎?”

郎擎不解:“屬下該知道什麽?”

魏千嶼怔怔道:“魏家……私養重兵。”

郎擎震驚到啞言,他定定地望著魏千嶼,心中思量魏千嶼瘋了的可能性。

魏千嶼見他那樣子便喃喃:“你不知道,你一定不知道……那我父親知道嗎?”

郎擎不知要如何回答。

養私兵已是死罪,何況是重兵,魏千嶼這話,與在說魏家謀反無異。

他只能道:“半個月前家主便帶著夫人回去蘊水,說是老太爺身體不太舒服,只是讓屬下在隆京照看主子。”

“回去了?”魏千嶼便是再不敢相信,也不得不信了:“那就對了,那就表示他也知道,他們姓魏的都知道,就我不知道!就我是個傻子!”

魏千嶼如同瘋了般豁然起身,他將身邊的人全都推走,一邊大喊一邊流淚:“他們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要謀逆?為什麽要殺那麽多人?!為什麽明明國泰民安他們還要攪起動亂,為什麽?為什麽?!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那是我的兄弟啊!我們明明是血親,東方姓氏下就剩姑姑與他了,為什麽不能放過?為什麽、為什麽——”

“主子……”郎擎不知魏千嶼在說什麽。

他只見到魏千嶼晃晃悠悠,竟是憂慮攻心,又噴出了一口血,郎擎想去扶,又不敢扶。

“出去,出去——”

魏千嶼扶著桌子站穩,他渾身顫抖,不論怎麽想也想不明白為什麽是他魏家走上了謀反之路。三百多年前周氏預言,臣叛君,原來從來不是自大的容太尉,而是被皇室信任從未懷疑過的魏家。

郎擎等人退出門外卻不敢離開。

魏千嶼捂著刺痛的心口,險些無法呼吸。

東方雲瀚在繈褓中時,他還入宮抱過他呢,在他年幼尚未離開隆京時,也多次被東方銀玥接入皇宮去玩兒,在他的眼裏、心裏,不論是東方還是魏家,皆是他的至親。可如今卻是他站在兩親之間,看見了那場尚未到來的噩夢,要他如何取舍?他能如何取舍?!

“錯了,都錯了……”魏千嶼抓緊胸膛上的衣服,他憋住這一口氣,想起東方銀玥曾送他的生辰禮。

也許一切都還來得及,那是他在星圖中所見的未來,而今魏家的兵尚未攻入玉中天,也許他能阻止這一切。

他要回去蘊水,要去見祖父!

東方銀玥的母親是祖父的胞妹,他是她的親舅舅,他們不該自相殘殺。

此念一出,魏千嶼也不顧其他,他沖出房間便要去找玄馬。郎擎跟在他的身後見他一路跑到了馬廄,他甚至只披著一件單薄的裏衣,發絲未束便就這樣坐在了馬上。

郎擎以為他要去皇宮,正欲跟上,卻見魏千嶼坐在馬上往與皇宮完全相反的方向跑去,待他察覺不對時已經來不及。

那是日行萬裏的玄馬,世間少有,一旦奔走,誰也追不上去。

無數道影子從身側閃過,魏千嶼抓緊韁繩,他連一口氣都不敢大喘,在這一刻他無比後悔自己沒有夜以繼日地學習,每次看到畫面的最後都是來不及。

玄馬之快,輕易越過山境,魏千嶼在炙熱的夏季裏感受了滿腔涼風。

他沒能趕到蘊水,他甚至沒出玉中天。

就在玉中天境的梁城,他看見了第一縷被點燃的狼煙,城門前的烽火臺上,禦靈衛高舉旗幟,擂鼓聲如雷霆陣陣襲來。魏千嶼望著那一縷藍灰色騰騰升上天空,只覺得心落到了深淵。

他抓緊韁繩,玄馬停下的這瞬,所有都如他在觀星推運中所見,一聲嬰孩的啼哭驚醒了所有人,不過瞬息,梁城城門被破。

第二股、第三股……

魏千嶼看著那些狼煙,身體越來越寒。這裏明明離隆京尚有千裏,可他卻覺得那迎面而來的鐵騎下一瞬就要踏碎他的屍身,踏上隆京的城門。

入城的赤甲鐵騎分成兩側,魏千嶼握著玄馬的韁繩,瘦弱得像是隨時能從馬背上摔下去一般,搖搖晃晃,始終沒有真倒下去。

他弓著背,望著自動為他讓路的鐵騎,這些人都認得他,他們的刀劍刺破堅守的禦靈衛的胸膛,唯獨放過了他,也……無視了他。

血腥味很快就彌漫開來,遠處的尖叫哀嚎聲不斷,魏千嶼恍然以為自己又一次進入了夢境,可當一股熱血灑上了他的手背,濺上了他純白的衣衫,他才如大夢驚醒,恐懼繞上心頭。

“住手、住手!”

魏千嶼從玄馬上跳下,無數騎馬的鐵騎從他身邊竄過,無一人為他的聲音駐步,不論他如何阻止也無法阻攔這場殺戮。

魏千嶼張開雙臂,以必死之姿擋在了一匹戰馬身前,馬上人勒緊韁繩,馬蹄擦臉而過,魏千嶼發髻一松,頭發徹底散亂了下去。

一聲蒼老的咳嗽從不遠處傳來,魏千嶼呆滯地望向騎馬而來的人,如星圖中的畫面一般,藍纓隨風飛揚,他們的臂膀上都綁著藍布條。

魏家不怕被冠上謀反之名,他們本就抱著顛覆東方皇權而來的。

“祖父。”魏千嶼其實並未看見那高馬上之人的面孔,可他就是這樣喊出了聲。

魏筌霖甚至沒有彎下腰,只睨了魏千嶼一眼道:“你該留在隆京,這樣才會讓東方雲瀚放松警惕。”

這一瞬,好似周圍的聲音都離他遠去,魏千嶼的心跳也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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