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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來去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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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來去匆忙

淡薄的日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在地上洇出一道孤零零的痕跡。

端木敏緩慢、木然得近似呆滯地往宮外走著。

眼前的宮樓、樹木、城樓紛紛倒退、模糊,逐漸變成一個個蒼白混沌的輪廓。

就在他的五感都變得遲鈍之時,耳邊忽然響起一聲斷喝:“端木敏, 你打得這樣輕, 莫非存心包庇她不成?!”

那時他站立在殿中央,心中有把千把尖刀在攪動, 手中的刑杖重若千斤。

蕓兒靜靜地伏在他腳邊,長發淩亂地散陳在金磚地上,如同疾風吹亂的渦雲。

不斷有血從她的身上流下來,滴滴答答,掉落在地上。

似乎聽到了傅臨風的怒喝, 她的身體悸動了一下,艱難地擡毫無血色地臉, 喘息著道:“端木掌印,你不必手下留情, 重重打吧,我不會怪你的。”

她整個人看上去支離破碎,黑白分明的眼中似蘊著一汪清泉,端木敏怔怔地看著她,心痛如絞。

她已遍體鱗傷, 難道是不想活了嗎?

見他不動, 傅臨風氣急敗壞地指著他:“你不敢重打, 看來你們一定是串通好的!”

“胡說!”蕓兒顫聲打斷。

她額上冷汗密布, 忍著痛道:“掌印是君上身邊人....丞相攀誣掌印, 便是往...往君上身上潑臟水。”

傅臨風冷笑:“所以你還不快招供, 以免牽連無辜,你們的計劃是什麽?公主殿下現在何處?”

“我..不...知...道...”蕓兒咬牙吐出四個字。

“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了, 端木敏,給我往死裏打!”

端木敏握著刑杖的手顫抖得厲害,眼中幾乎要沁出血來。

傅臨風的叫囂一聲高過一聲,他在絕望中回頭,瀕死般的目光,無聲地向齊允軒哀求,求他說一句話。

齊允軒端坐高處,眼神覆雜地看著他,皺眉催促:“敏兒,你若不狠狠打,孤也保不了你了!還在猶豫什麽?”

端木敏肩膀一塌,只覺心直直地墜落下去,生出無邊無際的寒意來,這寒意漸漸化為憤怒的波濤,呼嘯著滅頂而來。

他咬了咬牙,唇邊浮起譏諷的笑,擡頭時眼中俱是怨恨惡毒之色。

大不了魚死網破,他一人頂下所有罪名,替她一死!

手腕被一只手陡然握住,那微微顫抖的手濕冷黏膩、滿是鮮血。

他低頭,觸碰到蕓兒虛弱卻執著的目光,心驀然沈下去。

只是那一瞬,他就讀懂了裏面蘊含的深意。

她在求他克制,求他保全自己。

如果他也暴露了,傅臨風順藤摸瓜,很快就能找到公主殿下和上官大人逃走的線索。

到那時,她的犧牲也失去了意義。

“還楞著幹什麽?打啊!”分不清是傅臨風還是齊允軒在說,又或者兩人齊聲怒喝。

端木敏簌簌發抖,面色死灰,心知今日在劫難逃。

他們如同岸上瀕死的魚兒,逃不開刀俎的命運。

她的目光哀怨,分明在求他成全,成全她護主的一片忠心。

可是....可是誰又來成全他呢?

他也有心啊,為何要如此待他?

天人交戰一番後,他深吸了一口氣,痛苦地閉上眼睛,喉頭發出壓抑而沈悶的一聲高喊,“好!”

說罷驀地睜大了眼睛,異色的雙瞳似要沁血來,高高舉起了刑杖。

盡管他竭力控制落杖的力道,但在傅臨風和齊允軒的雙雙逼視下,他身不由己地使了幾分力氣,打在蕓兒身上的刑杖比方才重。

她身上傷疊著傷,後背已是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然而,落下的每一杖,都像刺向他胸口的刀,錐心刺骨。

蕓兒咬著唇忍耐著,不時發出痛苦的悶哼,被打得痛得狠了,連神志也有些不清醒了。

一時含淚笑道:“打得好!”

一時又大罵:“端木敏你這個王八蛋,助紂為虐,無情無義!”

數杖後,她吐出一大口血,身體狠狠抽搐了一下,死了般不再動彈。

端木猝然住手,如同靈魂歸體一般,忽然意識到自己正在幹什麽,刑杖驀地脫手,落在地上。

腦子裏一片空白,他蹣跚地挪到蕓兒身邊,蹲下身子,哆嗦著去摸她的鼻息。

“不能...再打了!”他聲音沈重而壓抑,帶著絕望的氣息,“她恐怕承受不了...”

傅臨風怎肯輕易放過,他做了個手勢,不耐煩地吩咐身旁的呂蒙,“用水潑醒!”

一桶冷水下去,蕓兒很快就醒了過來,刺骨的寒冷交雜著劇烈的疼痛,她神色痛苦,抱住自己的身體,蜷縮著不住發抖。

傅臨風揚聲道:“端木敏,你要邊打邊問,問她到底把公主殿下藏到哪裏去了?!打到她招供為止!”

端木猛然回頭,他眼中怨毒的神色讓傅臨風莫名打了個寒戰。

而這一刻,端木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管他什麽公主和上官逸,他們的死活與他又有什麽關系?

憑什麽要用蕓兒的性命來護著他們?

他本就是地獄裏的惡鬼,從來只在乎自己。

還有…

眼前這個只剩一口氣的女子....

他不能眼睜睜地看她去死!

他咬牙道,“好,我..”

“說”字尚出開口,蕓兒猝然擡頭,眼神似利劍直戳他心底。

“端木敏,你打死我吧!你成全我吧!”

她聲音顫抖而激動,忽然歇斯底裏地大叫,試圖阻止著他的動搖。

被那目光刺痛,端木陡然住聲。

她眼底的決絕那樣清晰又陌生,他害怕極了。

一個念頭忽然浮上心頭,若他為了救她而招供,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得到她的原諒。

正僵持間,齊允軒忽然開口:“愛卿,敏兒到底年輕,且從未親自執刑過,有些下不去手也是常情。”

他肅然起身,緩步走到蕓兒跟前,溫聲道:“蕓兒,你自小進宮,孤也算看你長大的。如今你假扮公主殿下,又刺傷丞相,犯下此等重罪,連孤也保你不得。”

齊允軒循循道:“你一貫是個聰明的人,生死關頭要考慮清楚,你是尋找公主的唯一線索,若你能說出公主的下落,孤可向丞相替你求情。”

“若你執意不肯招供,必定難逃杖下喪命。你倒落得個忠心護主的名聲,但掌印呢?他不但無法洗脫罪嫌,還親手打死了你,免不了被世人議論唾罵,你可有替他想過?”

“君上!”端木敏聽不下去,剛開口卻被齊允軒以手勢噤聲。

齊允軒語重心長道,“蕓兒,你要三思而行,做出正確的選擇。”

蕓兒垂頭聽著,默然無聲,眼中的光淡下去。

話中含義昭然,作為尋找公主殿下的唯一線索,若她死了,線索也就斷了。

她心知肚明,無論招與不招,她都難逃一死。

是時候做一個了斷了,免得他陷入兩難境地,苦苦折騰。

她含淚擡頭,最後看了端木敏一眼,帶著溫柔的笑意。

她選擇了容易的路,把難走的路留給了他。

被亂杖打死,與她而言不過一時之痛。

可他還有很長的日子要過,若在餘生中想起這一刻.....想起親手處死自己的事實,他將如何自處?

她不能讓他承受這樣的痛苦,太過殘忍。

蕓兒顫抖著、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搖晃著穩住身子。

她渾身已是個血人,看上去十分駭人。

不知道她要作甚,殿中的人都有幾分吃驚,端木敏更是惶恐地望著她。

蕓兒揚起頭,看向傅臨風,氣息不勻道:“好,我說!丞相你走近些,我恐怕沒力氣大聲說。”

傅臨風聞言大喜,連忙上前:“果然是個聰明人,快說!”

待他走近,蕓兒忽然一口唾沫吐在他面上,愴聲笑罵:“傅臨風,你這個竊國狗賊,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什麽東西?拆人姻緣要遭天打雷劈!你也想娶殿下?我呸!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她用上了全身的力氣,一番叱罵仿佛連珠炮般,脆生生地在傅臨風臉上扇了幾個大巴掌,頓覺痛快無比。

“大膽賤人!”傅臨風氣急敗壞,退後幾步,指著蕓兒,“端木敏,還不快給我往死裏打!”

端木一陣無力,像墜入深淵,什麽都抓不住。

他尚來不及說什麽,就聽蕓兒咬牙恨聲道:“傅臨風,你不會有好下場的!我死後必化厲鬼,要你以血還血,給我償命!”

言罷,決然一頭撞向宮柱。

端木瞳孔驟地收縮,腦中有物轟然坍塌。

他下意識伸出手去,一片衣帶自他的掌心拂過,抓了一個空。

手空蕩蕩地舉著,緊接著,撞擊的悶響聲回蕩在空曠的大殿上。

滿身鮮血的嬌小身影趴在宮柱上,慢慢地滑下去,無力地倒在地上。

柱子上一片觸目驚心的暗紅。

端木呆呆地站在那裏,仿佛失了魂。

片刻後,他咽下喉中腥甜,踉蹌奔過去,不顧一切地將蕓兒從地上摟起。

蕓兒的額頭上出現一個駭人的血洞,汩汩冒著血,膚白血紅,觸目驚心。

端木嘴唇不住地哆嗦,顫巍巍用手捂住她的傷口。

鮮血不停從他的指縫溢出來。

蕓兒的身體不住抽動,似用了最後的力氣拉下他的手。

她急促地喘著氣,冰冷的指尖悄然搭在他的手背上,輕輕地撫觸,似是憐憫,又似親昵。

她眷戀地望著他,嘴唇不住翕動,像要說什麽。

他忙附耳上去,聽到她氣若游絲的聲音。

“敏..對不起啊...”她眼角有淚滑落,很快就融入從額角潸潸而下的鮮血。

她眼中的光漸漸黯淡,聲音也斷斷續續:“那個宅院...我還沒見過...好...可惜...”

隨即便咽了氣。

殿上紛亂四起,傅臨風在怒吼,“賤人竟敢自戕!端木敏,你分明就與她串通一氣。”

齊允軒的聲音格外淡定:“丞相,說話要有證據。”

禁衛軍跑進來跑出去,燕熙宮的宮人哭聲和求饒聲更大。

這些對端木而言仿佛都不存在,什麽都聽不見。

他半跪在地上,緊摟著懷裏漸漸冰冷的身體…

眼前的景物呈現出一片血色。

*

街頭清冷,他渾渾噩噩走了許久,不覺已到新整飭的宅院門口。

天色這時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門上新刷的桐油漆烏黑錚亮,兩邊都貼著喜氣的紅聯和年畫,年畫上童男童女笑逐顏開,仿佛在迎接著主人的到來。

屋子裏一應陳設都是他親自布置的,庭院也是他設計修建,蕓兒說要養一窩小雞,因此在東邊的墻角特意辟了一小塊地,他砍了細竹子來,親手搭了一圈小小的籬笆。

房子內外都是嶄新的,就像沒有經受過那些不幸的自己,幹凈、清白,每一日都被日光照到。

“朝南的屋子陽光好,窗口下擺張坐塌,你坐在屋子裏喝著茶,曬太陽。”蕓兒含著笑意聲音響起,那個時候她一邊研究圖紙一邊手舞足蹈。

“那你在做什麽呢?”

“我在院子裏蕩秋千啊。”

“秋千?哪兒有秋千?”

“你給我搭一個不就有了。”

“好,遵命。”

等他們老了,被放出宮來,還有這麽個房子可以住,互相照顧著,做彼此喜歡的事情。

他考量這一切的時候,並沒有預料到,蕓兒她,永遠也不會老了。

*

四周陸續亮起或明或暗的燈,院落裏樹影婆娑,屋內沒有點燈,端木在黑暗中枯坐了一夜。

閉上眼就看見滿臉、滿身是血的蕓兒,睜開眼時,入目處都是她明麗的笑容。

天明時分,忽有清香隨風而至。

他懵懂地走出房門,見庭院中的老梅樹不知何時開花了,梅樹旁新架的秋千在空中搖晃。

然而,她再也沒有機會看到這些了。

好幾次,他差點就向君上坦誠他們的關系了。

如果那時真的說了,君上說不定就會成全他們,那樣的話,他會立即帶她出宮,就不會再卷入宮廷內的紛爭了。

他們離長相廝守,只差一點點。

他呆呆仰頭,見花開如荼,溫柔妍麗。

琥珀般的異瞳瞇起,微曲手指觸摸天空,唇角舒緩出蒼白的笑意....

他想恨,想要像以前那樣血債血償,可是她卻讓他放下,放下仇恨,放過...他自己。

他又能怎麽辦?

數點白色花瓣落在他的肩頭,很快又被風吹走,在冰冷的地面上飄向未知的遠方。

如同她曾經在他的世界裏短暫地停留過那樣,只留下了淡淡的一抹清香。

蕓兒從遠方明滅的光影中回頭,笑容如陽光下搖曳的雛菊,鮮活、清新、明艷照人。

她說他不是壞人,只是被這個世界傷得太深,太失望了,可正因為他對世界懷有期望,才會這般失望。

她曾說世道艱難,就算活得再卑微再不堪,也不要厭棄自己,不要自傷。

她說哪怕世上的人都辜負他,只要她活著,就會把他當寶貝一樣放在心裏。

想起她擡眸的時候,他從她眼中看到了萬千星辰。

他恨自己的殘破雕零,可是,她卻鼓起勇氣握住他的手。

她低下頭,額前的劉海被風拂動,輕聲說,餘生會陪他一起走。

一起走…

端木訥訥地重覆這三個字,眼中的光漸漸凝結,神色沈靜下來。

人死後,魂魄大概一時不會走遠吧?

他靜默了片刻後,起身將帶血的外袍脫下,仔細疊整齊,擺放在秋千架上。

自袖中取出白綾,緩緩地將白綾的一端拋上了梅樹的枝幹。

梅花的清香撲鼻而來,他心中莞爾,胸間有著前所未有的平靜。

輕風吹起衣袂翻飛,他將脖子伸進了系好的環中,踢翻了腳下的矮凳…

走了也好。

如此人間。

忽然,急促的拍門聲從前院響起.....

*

“蕓兒!”

雪若驚叫著從夢中驚醒,一頭冷汗,睜眼才發現身在車廂內。

眼前湊過來小福子關切的臉:“殿下,您做噩夢了?”

她松了一口氣,擡袖抹去額頭上的汗珠,臉色微白:“剛才夢見蕓兒哭著跟我告別....”

小福子眼眶發紅,卻笑道:“殿下安心,夢都是反的,再說蕓兒和端木掌印的事情並無外人知曉,想必她如今在端木的外宅裏,安全得很呢..”他說著說著,喉嚨就黯啞了。

雪若欣慰點頭,笑道,“原來,你們早就知道她與端木敏...”

小福子苦笑,“其實只是我和碧凝知道,端木掌印幾次三番相助燕熙宮,可不就是因為蕓兒嗎...”

雪若想到蕓兒與端木兩心相悅,既替蕓兒高興,又莫名有些傷感。

她曾說日後要替蕓兒選個良配出宮生活,生了娃還要做孩子的幹媽。

一時暗笑自己多慮,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只要他們二人兩情相悅,便是最好的。

想著仍有些不放心,囑咐小福子,“你還是派人去長樂打探一下,確定她沒事了才好。”

小福子把臉背過去,悶聲道:“奴才遵命。”

言畢,她掀開車簾一角,望向窗外烏沈沈的黑夜。

在旁守護同行的房赟看到車內亮光起,忙策馬上前探問,“殿下!”

雪若的目光越過遠處綿延的群山,問道:“我們到哪裏了?”

“剛過了墨陽,前面就是沅江,殿下請放心,我們已經遠離長樂,這一帶是安西王管轄範圍,安西王向來對傅臨風不滿,對朝廷政令陽奉陰違,因此一路盤查都不會嚴。”

房赟一五一十答著,雪若心中細思,安西王是父王的表兄,也是七大藩王裏最德高望重的一位。

五年前,安西境地曾遭卑茲罕入侵,情勢危急,當時多虧淩曄帶著驍騎營千裏奔波去援助才解圍。

淩曄被處決的消息傳出,安西境內禁歌舞絲弦三日,說是安西王思念亡母,但明眼人都知道是怎麽回事。

而傅臨風和她的大婚,安西王也是裝聾作啞,連份賀禮也沒奉上一份,因著他的身份,傅臨風雖有微詞卻也不敢得罪。

所以對如今逃命天涯的他們來說,安西境內確實是最安全的地方。

雪若收回神思,又問道:“許晗…現在應該已經到鎮南軍營了吧。”

房赟想了想,回答道:“他騎的那匹馬腳程極快,算來兩個時辰前就該到了。”

轉頭去看雪若,見她專註地看著遠方漆黑的濃雲,怔然道:“過了沅江,再走半日就是萊陽郡了吧?”

“是的,殿下!”

萊陽,雪若低聲默念,一時心臟極熱,有迫不及待的渴望要呼之而出,恨不得生了翅膀出來立刻飛到萊陽郡去。

她啞著喉嚨催促,“快!讓車夫再走得快一點…”

入了沅江城後,他們更換成尋常的裝束,小福子扮成個小秀才,與雪若姐弟相稱,房赟是隨行的管家,穿著對襟的長袍,與平日武將裝束迥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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