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16章 關山飛越影成雙

關燈
第116章 關山飛越影成雙

左子衿努力地挪動了一下身體, 四肢和五臟六腑傳來清晰的疼,這種刺骨的疼痛感覺既熟悉又陌生,讓人不由想起多年前那個連天都被燒得通紅的夜晚。

他伸出手, 推了推身旁的上官逸, 見上官逸沒有反應,又摸了摸他的鼻息, 還有氣,想是掉下來時被巨大的沖力震得昏過去了。

想起方才自己從崖上掉下,不料上官逸竟也隨著他跳了下來,這是他怎麽也沒有想到的。

耳邊山風呼嘯而過,崖壁和林木糅成快速倒退的蒼灰色塊, 他目光空洞地看著上方,不遠處上官逸的白袍被風吹得獵獵鼓動。

不知怎的, 腦中浮現出一幅泛黃的畫卷,夕陽斜照中青衫白衣在劍影中翩然翻飛…

他有一瞬間的恍惚和錯亂, 一時百味難辨。

上官逸為什麽會跳下來救自己?

馬上他就在心中給出了答案,毫無疑問是為了公主殿下,愛屋及烏唯恐她傷心難過,讓他抱著一線希望躍下深淵。

想到這裏,心中情緒覆雜, 分不清是酸澀, 還是失落。

也好, 如果這是最後的結局, 至少這一次, 他不是孤獨的一個人。

他側頭去看地上的人, 暗自冷笑命運弄人。

下墜的過程中,他不斷被樹藤絆住, 上官逸很快就抓住了他的衣服,兩個人在風中旋轉著,一齊急速地向下墜落。

每次要撞到崖壁的時候,都被上官逸用身體擋住了。

他聽到上官逸身上骨頭被堅硬的崖壁撞擊發出的聲音和痛苦的悶哼,那一刻,他心裏竟有些痛快,這感覺第一次來自於別人的痛苦。

能拉著上官逸一起死,他的遺憾會減輕很多。

縱然密布的樹藤極好地緩和了下墜的力量,落到崖底松軟泥土時的巨大沖力仍讓他感覺五臟六腑都要被震成了碎片。

他的感覺如此強烈,用身體墊在他身下的上官逸應該感受更明顯。

他調整了一下呼吸,發現手腳尚能動彈,便掰開上官逸的手指,把他的手從自己肩膀上拂了下去。

翻開上官逸的手時,見他的手掌已被血染紅,不斷有新鮮的血從他的袖子裏流出來,目光掃過他肩頭泛紅的衣裳,他知道是他的刀傷裂了。

過了很久,上官逸依舊趴在那裏,一動不動。

他是死了嗎?這麽快就死了?

左子衿忍不住去打量他。

*

上官逸悠悠轉醒之時,發現自己正躺在崖底厚如絨毯的植被上,他撐著手試圖坐起來,肩膀上突然傳來刀割一般的劇痛讓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黑暗中一個冷漠的聲音響起:“不要亂動!”

上官逸一楞,轉頭望去,只見左子衿坐在不遠處的崖壁旁,他的臉色蒼白如紙,漆黑的眸子漠然看著前方虛空之處。

上官逸低頭,見自己的肩頭已被纏著布帶包紮好,已經不再流血了。

他用另一邊支撐住身體,費力地坐起來,關切問道:“左先生,你還好嗎?沒有摔到哪裏吧。”

還有功夫來操心別人?左子衿心想,淡淡道:“暫時死不了。”

上官逸點頭,活動了一下手臂,左子衿不知給他上了什麽藥,傷口好像也不怎麽疼了,遂感謝道:“多謝…”

左子衿勾起一邊唇角,從一旁地上拔起一根野草,打斷道:“只是這裏正巧有止血的白茅花,就隨手替你包紮了一下。”

他緩緩轉過頭,瞇著眼睛看著上官逸,“不必謝我,你跳下來救我,應該是我謝你才對。”他口中言謝,語氣和神情都透著譏誚。

上官逸並不計較:“左先生言重了,你平安就好。”

他扶著崖壁,搖晃著站起來,大概是肩膀失血過多,腳底虛浮無力,走了兩步穩住身形,也許是錯覺,自崖下醒來,他竟然覺得身子比之前松快些。

左子衿仰頭望向懸崖上方:“那些襲擊我們的是什麽人?”

上官逸明顯遲疑了一下,才肅容道:“是黑血教的人。”

“黑血教?”左子衿一驚,“你是說北魏的黑血教。”

上官逸點頭,又問:“左先生也知道黑血教?”

左子衿目光閃爍了一下,“當年做游方郎中時途徑北魏,聽說過黑血教的一些事情。”

兩人心照不宣地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上官逸環顧四周,“殿下他們應該也在山中找尋我們。只是這崖底暗無天日,瘴氣彌漫,我們要想辦法盡快出去,你先在此坐一下,我去那邊看看。”

不一會兒,他就回來了,說南邊是一片林子,那裏的地勢逐漸走高,應該可以慢慢往山上爬,他手裏還撿了一根又粗又直的樹枝給左子衿做拐杖。

伸手要去扶左子衿起來的時候,被他不領情地避開,吃力地撐著樹枝站起來,獨自沿著刀削斧鑿般的崖壁搖搖晃晃往前走,上官逸默默地跟在他後面。

左子衿知道自己前幾日舊疾發作,本就虛弱的身子,又經掉落懸崖的一番驚嚇刺激,傷及情志,氣血逆亂難以逆轉,眼下不過硬撐著一口氣而已?

他扶著崖壁,艱難地走了幾步就腳底發軟,虧得上官逸在後面一把攙住才不至於摔倒。

上官逸見他情形不對,走到他前面彎下腰去:“我來背你走吧。”

左子衿的本意無疑是抗拒的,上官逸見他不動,便道:”我知道你討厭我,我也未見得多喜歡你。但眼下離開這裏是首要之事,以你如今的身子,靠自己是爬不上去的。還請忍耐之二,先出去再說吧。”

言罷,不由分說就把左子衿背了起來,腳步沈重地往前走。

左子衿拗不過他,只能由著他,冷笑道:“我確實比不得上官大人身體強健,受了那麽重傷,依然健步如飛。

上官逸不睬他的譏諷,只是低著頭背著他,一路扶著路旁的樹往前走。

左子衿的身體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背在身上除了有些硌人,倒並不覺得比他自己走重多少。

只是他體內用寒冥功壓制的寒毒有蠢蠢欲動之跡,加上肩頭的傷,此刻連自己也不知道還能支撐多久。

元裴他們此刻應該已經殲滅了刺客,大約正在滿山尋找他們兩人,找不到左子衿,雪若定是焦急萬分……

他不能再想太多,只是奮力往山上方向走。

眼前橫亙出一根樹枝,左子衿的手持著樹枝,沒好氣道:“現在我的腳也用不著,拿著這個礙事!”

上官逸笑了笑,接過樹枝道:“多謝!”撐著這拐杖走起來,果然省力不少。

很快眼前便出現了希望,貼著峭壁有一條不起眼的上山小路,應該是被樵夫或者獵人踩出來的小徑。

上官逸扶著崖壁,身上背著左子衿,沿著這路小心翼翼地往上爬。

腳底越發滯重,他不得不走一段,便靠著崖壁歇息一會兒,左子衿默默地伏在他的背上,一聲不吭。

一路上不見人影,也全無人聲,空寂的山谷中時不時聽到三兩聲不知道是野獸還是鳥的叫聲,令人毛骨悚然。

天漸漸地黑了下來,崖頂的距離仍然遙不可及,令人生出看不到頭的絕望。

上官逸仍然摸黑往山上爬,感覺到他的氣息逐漸紊亂後,左子衿冷冷道:“天黑了,我累了。找個地方休息一下,明日一早再走吧。”

上官逸喘息著停下腳步,思忖片刻後道:“也好。”

懸在半山的崖洞裏生起一堆篝火,上官逸站著洞口向外查看。

山中濃霧彌漫,放眼望去只見在霧氣中若隱若現的葳蕤叢林,看不到一星半點的火光。

他心中思忖,這座山方圓十幾裏,搜尋他們的人需要不少時間才能找到這裏,看來今夜也只能先在此處先歇息一夜了。

回頭見左子衿坐在火堆不遠處,身體靠在崖壁上,似乎睡著了。

一張臉蒼白瘦削,唇上半分血色也沒有,雙手抱著蜷在胸前,一陣寒風吹進來,他身體不由自主地哆嗦著。

入夜後山中氣溫驟降,見他畏寒戰栗,上官逸脫下自己的外袍披在他身上,又往火中加了幾根樹枝,火苗竄起熱力擴散開來,他穿著中衣挨著火堆坐下,也靠在石壁上閉目養神。

左子衿雙目緊閉,眉峰深鎖,依舊在睡夢中,臉上的神情卻變得焦躁起來,分不出是痛苦還是悲傷。

他看到那時的自己,正奄奄一息躺在燃著熊熊大火的營帳中,那些刺客以為他必死無疑,放了火就揚長而去。

他手腳盡斷,求生的欲望讓他用最後的力氣爬出營帳,燃著熊熊大火的營帳在他身後不遠處轟然倒塌。

地上橫七豎八躺著數不清的屍體,四周全是血腥味,他心中居然還存著一絲絲希望,也許父親還會回來,他說過一定會回來救他的。

怕自己這副嚇人的模樣讓父親認不出來,他用最後一分力氣爬到了一塊空地。

他忍著不死,躺在那裏等了一天一夜,還是沒有等到父親回來。

“父親,阿讓就要死了,撐不下去了……”

“父親,你怎麽舍得阿讓去死,嗚嗚嗚嗚……母親……”

他心裏哭喊了千百遍,渾身上下已經疼得麻木了,心一分分變冷。

他覺得自己十分可笑,事到如今還在期待著什麽?

從父親讓他與小五換衣服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然是一顆棄子。

只是他沒有想到,自己被他們拋棄得這麽幹凈利落。

也許是他註定命不該絕,就在他氣若游絲行將絕命之時,遇到了正好路經此地的醫聖谷谷主。

那日谷主正好心情好,原本病患千裏求醫他也未必高興一看的,見他那日四肢盡碎,經脈全斷,容貌被毀卻還剩一口氣的情形,不知怎麽就有了自我挑戰的興趣,覺得如果能把這樣一具幾乎全毀的軀體挽救重造出來,將是多麽有成就感的事情。

他被擡回了傳說中無人知曉在哪裏的醫聖谷。

谷主花了兩年時間替他接續手腳的骨頭和經脈,又花了一年時間重新替他造了一副面皮,並且修覆他被濃煙熏啞的喉嚨。

那幾年他渾身裹滿紗布浸泡在藥湯裏,忍受著勝過刮骨錐心的痛楚,喝下數不盡的苦藥……

三年後,他怔然望著銅鏡中陌生而蒼白的臉,開口時,發現連聲音也變了。

他已經完完全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谷主說,他可以像個正常人一樣行走和生活,但因為這具新身體太過脆弱,經受不起一點病痛侵蝕,所以他需要格外小心才行,而且每年都要回醫聖谷,在藥湯中調養月餘,才能勉強活個十來二十年。

他心中死水微瀾,十來二十年對他來說已經足夠。

救命之恩如山重,他跪地重重拜倒在谷主面前。

谷主憐他悲慘遭遇,見他天資聰穎,於醫學又頗有領悟力,便收他做了關門弟子,將畢生醫術傾囊相授。

第四年的時候,他按捺不住回了一趟寧陽。

因為心中牽掛著母親,母親定然以為他已經死了,不知會傷心成什麽樣子。如今他換了一副模樣回來,又要怎麽跟母親解釋這一切,他心中隱隱發痛。

還有父親,和...那個人,他想知道,用他的性命換回來的日子,他過得可好?

沒有想到迎接他的不是舊家門和母親的笑臉,而是貼著封條的廢棄庭院和荒野中一座座墳墓。

三年前,大將軍溫歸鴻勾結外敵意圖謀反,全家一百二十餘口人被滿門抄斬,溫歸鴻潛逃自今未被抓捕歸案。

客棧的店小二說起溫歸鴻造反的舊事,義憤填膺,破口大罵溫賊當誅,全家死不足惜。

他猝不及防地吐出了一口血。

淒涼的月色照在孤墳之上,他顫抖著手,一遍遍地撫摸著墓碑。

“阿讓,跑得慢些,當心跌倒…”

“阿讓,雞湯好喝嗎?”

“我的小阿讓又長高了…”

記憶中亮起明媚的光,娘親溫柔的聲音在耳邊回響,娘親的手如綿似錦撫摸自己的臉,娘親望著自己和煦如春風的微笑…..

如今,他的娘親,變成了一塊冰冷堅硬的石碑。

世上只有娘親最愛阿讓,而娘親到死,都沒有能夠見到他一面。一千多個日夜他所承受的痛苦和折磨,從此再也無人述說,他成了飄蕩於世間的一縷孤魂。

那夜墓地的大雨寒冷刺骨,他抱著母親的墓碑痛哭嚎啕,臉上傾瀉而下的不知是雨水還是血淚……

左子衿從夢中猛然驚醒,在黑暗中睜著惶恐的眼睛,喘著粗氣回不過神來,背上的冷汗濕透衣襟。

火堆中的樹枝已經燃盡,只剩下微弱的火星,他看到自己身上蓋著的衣裳,立刻嫌惡地將那衣裳扔到腳邊,仿佛那上面有毒蠍子一般。

他緩緩轉過頭去,望著不遠處靠著石壁沈睡的上官逸,黯淡的火光中,他的臉有些許扭曲,眼神逐漸冰冷狠絕。

他扶著崖壁站起來,悄無聲息走到上官逸身邊,彎腰撿起他放在一旁的劍。

寶劍離鞘的寒光照亮了他臉上的決絕與忿恨。

他定定地望了上官逸片刻,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舉起了手中的劍........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