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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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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

炎熱的天,尹南琛竟是穿了好幾層,最裏頭白色裏衣露出一指寬的領口,玉色煙羅中衣外頭煙紫色大袖衫,再外頭一件白色縐紗罩紗,瘦得一折便要斷了的身段,挪也似進殿,走一步喘幾口氣,臉頰一片病態的潮紅,頭發濃雲一般,臉側軟軟垂了兩綹下來,映著雪白的脖子,昳麗異常。

滿殿的人不自覺放輕了呼吸,深恐氣息重了嚇著他。

尹南琛口稱見駕,尚未跪下去,皇帝已急急從禦座上下來扶住他,“行簡身體有恙,就不必行禮了。”

“多謝皇上!”尹南琛咳了一聲,捂嘴後退,怕把自己身上病氣過給皇帝之態。

“這孩子……”皇帝嘆了一聲,顯然極疼尹南琛。

那樣的人,誰不心疼呢。

程歸晚原來打算在尹南琛到來時,裝了花癡之色,然後以此為借口,就說那日為尹南琛風采所迷,眼裏只有尹南琛,沒聽到他說了什麽,在尹南琛進殿時,她也一臉癡迷失魂落魄,然則,滿殿的人註意力都在尹南琛身上,裝也白裝。

陸漸離望一眼尹南琛,又看程歸晚,抖地沖程歸晚喝道:“把你的眼珠子塞回眼睛去。”

一殿人被高昂的厲喝震得身體一顫,齊齊看過來。

程歸晚也自驚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陸漸離懂了她的用意,在配合自己,當即強忍住,恍若無聞,眼睛一眨不眨看著尹南琛。

“程歸晚!”陸漸離又一聲喝,咬牙切齒,眉頭緊擠到一處,神色冷到極處,寒芒外露,如冰叢裏開出來的荊棘花。

程歸晚至此方被喚醒般,僵硬地收回視線,片刻後回神,霎時茫然失措,眼睛驚恐地瞪大,身體縮了縮,臉上薄薄的胭脂色變得煞白。

一眾朝臣許多人呵呵笑開,一臉看好戲神色。

史進成尤其興奮,嗓音拔得老高,哎呀叫:“陸侍郎,你的豐姿比尹小公子還是差了那麽一點啊!”

陸漸離臉龐漲得通紅。

“尹小公子就是招人喜歡吶!”史進成一臉得意,恍惚尹南琛是史家的孩子。

陸漸離臉漲得更紅,胸中冒起一股邪火,知道程歸晚在作戲,還是忍不住惱怒,狠狠瞪史進成,眼神像冰刀子。

史進成一驚,不敢再言語。

其他人訕笑。

穆轔不耐煩,粗聲道:“趕緊問話。”

眾人看尹海山,尹海山又看皇帝。

皇帝咳了一聲,溫聲問道:“行簡,那日你救了程歸晚後,有沒有當著她的面喊出過段志新的名字?”

尹南琛輕蹙眉,不解地望一眼眾人,凝眉思索之狀,片刻,道:“叫過的。”

尹派官員一齊露了果然如此表情。

穆派則靜立不發一言。

皇帝看向程歸晚:“程歸晚,你有何話說。”

“我……我……”程歸晚結結巴巴些時,滿面通紅,垂首,蚊子哼哼似道:“我當時只顧著看尹公子,沒註意到別的。”

許多人搖頭,嘖嘖連聲,都是信了,方才程歸晚的花癡狀,大家都看在眼裏。

“如此,程歸晚自己都不知道要抽她馬鞭的是段志新,回去後也沒告訴陸愛卿,陸愛卿並不知情,挾私報覆抓段克信無從談起,眼下雖然知道了,段克信已伏罪,也不必避嫌了。”皇帝道。

尹海山不甘心。

史進成更不甘心,小眼睛轉了轉,問尹南琛:“南琛公子,那日程歸晚是聽到你喊段志新名字還是沒有?”

眾人屏息。

程歸晚暗叫不好。

各執一詞時,就看誰擺出來的證據更足了。

那日大街之上,除了尹府的人還有過路人,路旁鋪子的人,問下去,尹海山要求找更多證人來對質,自己裝花癡之舉很容易被揭穿。

尹南琛輕蹙眉,眼神有些放空,似是在回想,程歸晚心臟吊到喉嚨口,幾乎不會跳動,半晌,尹南琛看她,一雙眼睛裏頭水色朦朦。

程歸晚緊張得幾乎要尖叫出聲時,尹南琛緩緩開口,微有赧然之色:“我想起來了,程姑娘那日木呆呆看著我,後來我遞傘給她,她任雨淋著不接,還是我的護衛重重斥了她一句,她方接了雨傘過去,應是沒聽到我喊段志新名字。”

程歸晚高懸的心落下。

尹派大失所望。

“琛兒,你沒記錯吧?”尹海山迫切問。

“沒錯。”尹南琛點頭,輕聲問:“祖父,琛兒這麽說有不妥嗎?”

不妥,大大的不妥。

尹海山心中叫嚷。

許多雙眼睛看著,哪說得出。

眾目睽睽之下,也無法讓尹南琛改口。

尹南琛說程歸晚沒聽到,也沒必要再傳其他人證了。

皇帝當廷決斷,段克信的案子還留刑部,由陸漸離主審。

尹南琛為什麽要幫自己圓謊?

直到晚上,程歸晚還沒想明白。

“段克信認罪了。”陸漸離進房,帶進一陣夜風。

“太好了!”程歸晚大喜,忍不住孩子氣起來,拍手大聲叫好,笑半晌,方看出陸漸離臉上卻沒多少欣喜之色,詫道:“你不高興?”

“有甚好高興的?這是我的女人出賣色相換來的,若不是尹南琛憐香惜玉,段克信一案就轉去大理寺了。”陸漸離冷冷道。

程歸晚一呆之後,氣極而笑:“見過給人扣屎盆子的,就沒見過往自個頭上戴綠帽子的,我跟尹南琛通共就見過兩次面,哪來的出聲色相憐香惜玉?”

“尹南琛沒被你的美貌所迷,為何要幫你圓謊?便是他記不清你那日是否聽到他叫段志新了,宣他上殿的目的很明顯,他那樣七竅玲瓏心的人看不出來?自然是順著尹海山,不管你有沒有聽到,都要說你聽到了。”陸漸離嗤笑,咄咄逼人。

程歸晚無語可駁。

“紅顏禍水,栽在自己親孫子手上,尹海山怕是要氣暈了。”陸漸離嘖嘖連聲,椅子上坐下,一把抓過程歸晚,打量貨物的目光上下打量,“眉翠橫波,目籠秋水,肌凝白雪,果然絕色。”

程歸晚望著眼前笑盈盈的臉,腦子裏嗡嗡作響。

一時恨他蒙昧不明冤枉自己,惱怒怨恨。一時又想,原來他心中也覺得自己長得好看,又止不住幾分竊喜。

忽又想起那一晚陸漸離施展出來的手段,又是一陣害怕。

種種情緒交織,心中難受極了。

陸漸離面上笑意更深,突地抓起案上硯臺朝墻壁上掛著蓮花燈砸去,琉璃罩子一聲脆聲,四分五裂,燈火晃了晃後滅了,霎時一室黑暗。

程歸晚一驚,起身要往外奔,手腕被重重抓住,巨大的力道撲過來,整個人直直向後倒去,後背與地面撞擊一陣棍棒加身般的疼痛,程歸晚慘叫,拼命推搡:“陸漸離,我不要。”

“你要我也不給。”陸漸離呵呵笑,嘴裏說的清靜,動作卻反著來,咬住程歸晚頸側,一下接一下。

不是很疼,麻麻的癢癢的,更難熬。

程歸晚嗚咽,溺水的人一般胡亂抓撓,換來更急促頻繁的作弄,程歸晚感覺自己脖頸皮肉被咬破了,濕熱的液體流淌,恨得哭起來,反狠反抗,陸漸離更用力壓制她。

無月的夜,一片漆黑,兩人像牢中困獸,絕望地不要命撕扯。

力竭停下來時,程歸晚髻發松亂,身上濕淋淋的,周身骨頭散架似,軟著身體,偎在陸漸離懷裏低低哭泣。

“方才不是狼崽子一樣麽,這會兒又成小羊羔了。”陸漸離低低笑,輕拍著程歸晚後背。

程歸晚重重一拳捶過去,忽覺得異樣,他胸前粘粘膩膩的,不像是汗水,遲疑了一下,起身,燈罩壞了,裏頭燈芯還好,點亮了,回頭一看,陸漸離胸前鮮紅一片血水,吃了一驚。

陸漸離順著她的視線看向自己胸膛,扯開衣裳,裏頭一個血齒印,深處幾乎見骨,喲一聲叫,抑揚頓挫道:“把皮肉都給我咬出來了,好鋒利的牙齒。”

程歸晚臉都白了,方才氣憤中發狠,委實不知傷他這麽重,顫聲道:“我讓人請大夫。”

“這麽一點小傷請什麽大夫。”陸漸離發笑,起身,書架上拿過來一個箱子,擱到書案上,案前坐下,打開箱子,慢條斯理處理。

程歸晚只見他往上頭淋燒酒,聽得哧哧聲,想來極疼的,他眉頭都不曾皺一下,大敞的衣襟裏,除了那一塊咬傷,還有橫七豎八交錯傷疤,心臟狠狠抽了抽,脫口問道:“你身上怎麽那麽多傷痕?”

“那年在守定海關留下的。”陸漸離漫不經心道,很是隨意地處理了一下便掩上衣領,衣服上還淌著血水。

“先別穿,這樣子不舒服,我去給你拿一趟衣服換上。”程歸晚心中越發慌了,語無倫次。

“那就那麽嬌氣了。”陸漸離嗤笑,倒是沒動,乖乖等著。

程歸晚奔到臥房拿來衣服,又按住不讓陸漸離換,“你身上又是血又是汗的,擦洗過再換。”

出門命擡熱水過來。

一時熱水擡來了,也不走,服侍陸漸離擦洗。

陸漸離後背傷疤更多,胳膊上也不少,身上唯一完好的只有那一張臉。

程歸晚擦得很慢,臉頰灼燒的潮紅,冒著騰騰熱汽,心臟卻冰涼一片,沈沈地一直往下墜。

她在父親冤死,母親失蹤後的每一個深夜裏,怨天尤人,恨天恨地,戾氣滿懷,然而,跟陸漸離相比,所有的不甘和傷痛那樣渺小,她懷的家仇,陸漸離藏著的是國恨,千萬定海關將士在他面前喪命的痛,她聽到困獸不甘的嚎叫,聞到血的味道。

“那年還年輕,青蔥水嫩的臉,太好看了,怕遭敵軍輕視,就弄了個青銅面具戴著,陰差陽錯的,倒留了完整一張臉。”陸漸離低低嗤笑了一聲。

程歸晚喉頭發堵,悶悶問:“那時候很艱難吧?”

“守住了,再難也值。”陸漸離唇角微微挑起,眼底寒意消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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