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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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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哀

程歸晚滿腔怨惱,在心中將陸漸離千刀萬剮過,卻還逼著自己哄陸漸離,看看晚膳晚到了,喚了忍冬進收拾濕淋淋地面,往品雪廬去找陸漸離。

庭院中晚霞光芒鮮燦,樹影花色交錯,房間裏頭空明寂靜,窗戶青紗半掩,外頭的繁華與富麗如落花流水,與裏頭兩不相幹,陸漸離坐在椅子上,挺拔的腰背微彎,雙眼無神地望著虛空。

程歸晚看著,只覺得他整個人透著一股痛入心扉的痛楚和失落。

深得聖眷,年紀輕輕便當上三品侍郎,過不多久,王緘退了,就是二品尚書,多少為官者奮鬥到老都企及不了的高度,有甚可失落痛楚的。

程歸晚暗暗啐罵自己。

細細回想陸漸離的喜怒無常,用以壓下心頭莫名情緒。

程歸晚緩步進門,輕聲問:“爺要用晚膳了嗎?我去安排。”

陸漸離楞了些時方擡頭看程歸晚,遲鈍地回神,嗤一聲笑:“程歸晚,你還是連名帶姓喊我罷,別叫什麽爺,我聽了磣得慌。”

程歸晚作小伏低正不自在著,當即從善如流,直呼名姓:“陸漸離,你要用晚膳了嗎?”

陸漸離啟唇欲語,忽地合上,瞇眼靜聽之態,片刻後,急促道:“穆轔來了,你進房間去,躲起來。”

穆轔位高權重,又比陸漸離大了那麽多,怎麽親自到陸府找陸漸離了?又怎麽不經通報就直奔品雪廬?而不是在廳中等陸漸離過去?

陸漸離與他當是不和的,為何兩人看起來很是熟撚親近?

程歸晚心中許多疑問,身體卻是服貼的很,疾速避到臥房裏頭。

渾重有力的腳步聲,穆轔來到房外,頭戴忠靜冠,緋色盤領右衽袍,身材高大,站在房門口,堵住了滿天霞光。

“大將軍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陸漸離笑呵呵道。

“行了,跟我就不用假惺惺來這些客套話了。”穆轔道,聲若洪鐘,霸氣外露。

陸漸離斂起笑容,面色冷了下來,“將軍這麽說,我也就直來直去了,大將軍過來找我有何事?”

“你把程懷枳的女兒留在府裏要做甚?”穆轔單馬直入。

“要做甚將軍還不清楚嗎?”陸漸離的嗓音霎地拔高,尖聲道:“程懷枳一身正氣,清明廉潔,卻落個貪贓枉法汙名問斬下場,我憐他遺孤故給她一個容身之地。”

穆轔原來端著火炮之勢,霎地啞了,半晌問:“僅是如此嗎?”

“不是如此還能是什麽?將軍以為,我跟你一樣天良喪盡,屍位素餐嗎?”陸漸離嘴角下垂,滿是譏嘲一笑。

“陸從雲!”穆轔厲喝,高大的身體抖動起來,喉嚨裏粗重的呼哧聲,顫抖著指陸漸離,“你沒資格這樣說我。”

“我沒資格?誰有資格?天下百姓嗎?”陸漸離反問。

“誰都沒資格,我穆家滿門忠烈,我穆家今日的榮耀,是我穆家人拿命換來的。”穆轔高叫。

“不僅你穆家人,還有定海關幾萬將士的命。”陸漸離冷笑。

“你……”穆轔鼻翼顫動,臉頰肌肉發抖,半晌,嘶聲道:“陸從雲,你不過在定海關與敵廝殺了一個月,我鎮守臨潼關十多年,與襄國拼殺了五年,我手下將士死傷數量是你守定海關那一個月的數十倍,我戎馬半生,四個兒子在戰爭中都死了,我經歷過的,遠比你慘痛。”

他深吸氣,眼眶赤紅,半頭白發顫動,“永歷二年那場戰爭,我率軍出城突襲敵軍,我四個兒子僅活著的的小兒子在廝殺中被砍下馬,我連停下來把他拉上馬都不能,我是主將,我不能有片刻分神,我得以大局為重,我指揮將士們沖殺,等到得勝停下來,要給我小兒子收屍,遍地屍體血肉模糊,分不清誰是誰,我到最後連埋葬我小兒子都沒有,一把火,把他跟死去的將士一起燒了。”

穆轔眼裏淚水滾落,聲音小了下去,哽咽道:“我四個兒子為國捐軀,我也沒退縮,男兒自當為國為民,他們死得其所。可是,回京後,我看到的是什麽?尹海山對江山社稷有什麽功勞?他只不過是善權謀善鉆營就爬得那麽高,他的女兒仗著他的權勢,一次又一次暗算我的敏兒,我帶領將士在外拼殺,我四個兒子為大寧喪命,我穆家卻比不上營營茍茍的尹家。”

“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你認為我惜命,懦弱,不配這一品將軍之位,可我四個兒子都死了,只剩下敏兒一個女兒和兩個從小沒了爹的孫女,我想保護她們,何錯之有?”

“我但凡有個差池,尹海山能放過她們嗎?我不能冒險,陸從雲,我征戰沙場的時間是你的百倍,我比你更愛惜將士的命,定海關死了那麽多將士,我的心也很疼,你明白嗎?可是人總有取舍,那些將士的命與我女兒孫女的命相比,我只能選擇我更看重的。”

“在能保障我親人的性命的時候,我可以為大寧,隨時將這條老命交出去。”

最後一句話,穆轔是咆哮著叫喊了出來。

程歸晚整個人僵住,已經忘了要躲避,走到臥房門口,往外看。

晚霞消散,房間裏有些暗,穆轔滿眼的淚,花白的頭發微亂,在暗淡裏閃著銀色的亮光。

陸漸離低著頭,緩緩跪了下去,叩首,“有穆家兒郎的付出,方換來大寧南境十餘年的太平,陸漸離替大寧百姓拜謝將軍。”

穆轔眼裏淚水更多,洶湧而出,彎腰挽起陸漸離,啞聲道:“陸從雲,你我殊途同歸,求的都是大寧江山永固,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你助我玄兒登上儲君之位,不行嗎?”

陸漸離起身,淡淡道:“皇上立誰太子,某便奉誰為君。”

“這麽說,你是堅不與我穆家合作了?”穆轔咄咄問。

“陸某只忠於君皇。”陸漸離道。

穆轔高聲道:“皇上眼裏只有皇位,只想著如何坐穩皇位,從來不曾以國家為重……”

“將軍慎言。”陸漸離變色,按了穆轔肩膀一下,快步走到門邊,探頭朝外看了一下,輕籲出一口氣。

“在你陸府有什麽好怕的。”穆轔橫眉,一副陸漸離大驚小怪之色。

陸漸離壓了壓眉頭,淡淡道:“隔墻有耳,將軍還是註意些的好,若沒別的事,將軍請回吧。”

“你……”穆轔有些不甘心,“只為了忠君,你就要放棄你給百姓一個太平天下,一個沒有外患內憂的清明大寧的理想嗎?”

陸漸離沈默。

穆轔追問:“你真不跟穆家合作?”

“不!”陸漸離毫不猶豫道。

“也不娶玉瑤?”穆轔問。

陸漸離斷然道:“天下不平,何以家為,陸某眼下還無意娶妻。”

穆轔不再言語,沈默著看了陸漸離片時,擡腳,大踏步往外走。

陸漸離沒送客,椅子上坐下,周身被抽了骨頭似,整個人癱縮成一團。

程歸晚怔怔站著。

定海關那一個月,是怎樣的人間慘劇,似乎比傳說的更殘酷。

更殘酷的是朝堂之間的權力傾軋,一個沙場征戰十餘年為國捐驅亦無怨無悔的人,在回朝後喪失了鬥志和激情,成了安居於室眼裏只有家族利益的庸碌小人。

穆轔並不是、她以為的權臣,至少不是弄臣。穆轔和陸漸離之間確如外頭看到的那樣水火不容,勢不兩立,然而,兩人也惺惺相惜,陸漸離方才那一跪,那叩拜,絕對出於真心。穆轔在陸漸離面前,可以毫無顧忌地指責九五之尊,表達對皇帝的不滿,完全不擔心陸漸離會出告,會以此為把柄致他於死地。

時間仿佛凝固,又顯然沒有。

房間暗了下去,模模糊糊不甚分明,隱約見陸漸離彎腰,深深埋下頭去,空氣中漫開一種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緒,傷感、絕望、憤恨、悲哀,或是別的什麽。

程歸晚扶著門一動不敢動。

入夜了,遠處燈火點點,房間裏,伸手不見五指。

程歸晚輕挪動,按記憶走到燈架前點燈。

桔色一點光芒亮起,接著灑向四周,黑暗驅散,整個房間明亮起來。

程歸晚轉身,剛要朝陸漸離走過去,一陣勁風襲來,陸漸離沖了過來,風過處,燈滅,房間陷入黑暗中,程歸晚張嘴要問,肩膀被死死抓住,她被推倒地上,驚人的力道,後背與地面撞擊發出悶響,陸漸離壓到她身上,沒有給她一絲反應的機會。

程歸晚淒厲一聲慘叫。

陸漸離像一只發瘋的野獸,要將她皮肉骨骼粉碎。

程歸晚瑟縮著,扭動身體躲閃,嘶聲哀求:“陸漸離,你緩一緩,緩一緩……”

海嘯滔天,火山爆發。

陸漸離充耳不聞。

程歸晚以為自己會死,然而沒有,甚至沒有暈過去。

事畢,陸漸離大吼了一聲,趴了下來。

程歸晚張嘴,狠狠地咬住他肩膀。

口腔裏血腥味漫開。

陸漸離身體顫了一下,似是很疼,必然是疼的,卻沒掙紮。

程歸晚松開牙齒,滿嘴鮮血順著喉嚨往食道流,程歸晚推陸漸離,想起身吐掉,沒推動,陸漸離把頭埋在她頸側,一股溫熱的液體溫了程歸晚皮膚,越來越多,順著脖頸往下淌,沈暗的啜泣聲同時響起,清晰地撞擊著耳膜。

程歸晚僵住,腦子裏白茫茫一片。

陸漸離在她的認知裏,是強大的,無堅不摧的,如花的容貌卻有鋼鐵的意志,這樣一個人居然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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