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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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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王家如今也不缺錢, 沒必要擠在蘇家,他們就近租住了一座宅子, 走路到蘇家也只有半刻鐘的工夫。白日裏, 他們都喜歡有事沒事的溜達過來, “順帶”看望一下王弗和她腹中的孩子。

王弗問過趙氏,他們放下蜀地的多年經營, 舉家來京, 是否有些草率,趙氏卻笑著說:“雖說‘富貴不歸故裏,如錦衣夜行’,可咱們做的是天下人的生意, 在哪裏紮根都無所謂。你爹爹雖沒什麽大志向, 但我卻看得明白, 他老來改行,走了算學一道,若說沒有揚名立萬、流芳百世的想法,我是不信的。咱們王家, 是可以在益州府做百年的地頭蛇,但做人呢, 誰還沒點遠大的志向呢?”

王弗了然,王家人已經越過了追求提升自我階層的階段, 他們心中裝的,既有自我價值的實現,也有天下百姓。王方想要推廣算學, 就不可能一輩子窩在偏遠的蜀地,而王家私學裏教出來的學生,隨便拎一個出來,都能造福一方。更何況,相比蜀地,京城的教學資源、聯姻資源顯然要好得多,為了下一輩的王澄和王蕊,以及其他後輩,他們來到京城,也是一個明智的決定。

王瑾已經是個合格的商人,王瑜什麽都願意去研究一二,如今也算得上半個“雜學家”,他們還年輕,還有無限未來。

趙氏和李嫣基本一整天都在蘇家陪著王弗,澄哥兒在鄉下長大,雖然小時候有些害羞內向,可相比小石頭,那真是活潑得多,他帶著小石頭在家裏到處亂竄,倒也讓家中充滿了歡聲笑語。

蕊姐兒年紀小,王弗讓人打了一張四四方方的矮床,四周用布包著的竹竿圍得嚴嚴實實,把她放在裏面,讓她自己爬,有時候一群人拿著各種各樣的小玩具站在旁邊,逗得她團團轉,可愛極了。連蘇軾都特別喜歡蕊姐兒,晚間還跟王弗說,要是他們也能生個女兒就好了。

王弗問他:“懷胎十月且不提,你知道養孩子多不容易?餵她吃飯、給她洗澡穿衣、收拾她的穢物、照顧她晚間睡覺,還要打理她的頭發,這還只是小時候,要長大了更不得了——算了,我不說了,越說越害怕肚子裏這個出來。”

蘇軾撫摸著她的肚子,神色委屈:“我不過就是說說,其實你懷這個孩子那麽辛苦,我也是記在心裏的,不願你再受第二次苦,只生一個就好了,咱們好好地把他養大,教養成人。”

“要真是這樣就好了……”王弗睨了蘇軾一眼,忽然腿腳一陣抽筋,她只能喊蘇軾幫忙揉一揉。

蘇軾立刻離開溫暖的被窩,把王弗身上的被子掖實了,才爬到床尾,把她的腳拉出來,揣在心口處,免得她著了涼,一下一下地揉著。

王弗的頭埋在柔軟的被子裏,看不見那頭的蘇軾,心下卻湧過一股熱流,蘇軾對她的好,她也都記在了心裏,這世上,也只有一個蘇軾,會這樣毫無保留地呵護她了。

她想著與蘇軾的一些有趣的舊事,思緒已經飄蕩到千裏之外,等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覺不對,她剛才哪是“心裏湧過一股熱流”?那是腹下湧出了一股熱流。

羊水破了!

“蘇哥哥!”王弗也沒有生產的經驗,下意識地驚恐大叫。

蘇軾聽見她叫,以為發生了什麽大事,急忙爬到這頭,問她:“怎麽了?”

“羊水破了,快去喊人來,我要生了!”

蘇軾嚇得跳起來,頭撞上床頂,“咚”地一聲巨響,連外衣也來不及套,趿拉著鞋子就跑出去了。

“等我回來!”他一邊跑一邊喊著。

不知怎的,王弗渾身都像被抽幹了力氣一樣,軟綿綿的,她努力地把枕頭和被子塞在了臀部下方,以免羊水流得太快,嬰兒在腹中窒息。

疼痛感越來越強烈,好像有一把鉤子鉤住了她的小腹,死命地撕扯拉拽著,又好像什麽巨大的東西一直在下墜,一直在下墜,要把她拖入地獄一般。

所有的感覺都來得突兀而劇烈,讓她措手不及,她意識到了不對,知道自己不該這麽痛,知道自己不該這麽快失去清晰的意識,但她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她想,或許是因為,“王弗”是個註定要死的人,她的死,應該不在一日之寒,而是日積月累造成的。

蘇軾出去的時候帶上了門,但王弗還是聽見了呼嘯的風聲,已經臘月二十三了,東京的天氣一天比一天冷,風雪也沒有停過,想必此時,外頭應該是一幅銀裝素裹的美好畫面吧?

在這個空寂的瞬間,王弗的靈魂似乎被抽離了身子,飄到了萬裏雲霄之上,回望她還很短暫的今生,她覺得自己問心無愧,只是舍不得蘇軾。

舍不得那個愛吃、愛笑、愛逗弄她也愛照顧她的他,舍不得那個文采斐然、風華絕世、天性單純樂觀的他,尤其舍不得,那個愛著她的他。

“十娘!”雜亂的人聲紛至沓來,將她圍成了一團,好像在拉扯著她的靈魂,不肯放手讓她飛走。

人們臉上的表情既緊張又悲傷,好多人在哭,他們在哭什麽呢?

一陣寒風從門縫裏鉆進來,忽然間風變大了,呼啦一下把大門吹開,夾著冰冷雪籽的北風吹入了溫暖的室內,不知是誰架起的兩個火盆,炭火燒得通紅,雪籽落在炭火上,“滋啦”一聲,破開了人們的哭聲。

“十娘啊,我的兒!”趙氏在哭。

“十娘撐住啊!菩薩保佑,菩薩保佑!”程氏也在哭。

“十娘,你還有孩子!”八娘和李嫣抱在一起哭。

王方披著外衣,站在房門口,見寒風吹開了大門,手忙腳亂地把房門拉上,他的身影忽然有些佝僂,鬢邊似乎也多了幾分霜白。王方身邊站著同樣衣衫不整的王瑾和王瑜兩兄弟,面沈如水,沈默如山。蘇洵姍姍來遲,見到如此情勢,也不好多說什麽。

秦婆婆跪在王弗身下,用盡招數,她不知道產婦為何在短短的半刻鐘內就失去了意識,對於還沒有露出頭部或者手腳的孩子來說,這可是個天大的噩耗。

蘇軾作為王弗的夫君,是唯一一個獲得許可待在房中的人,但他也只是在外間,隔著一扇屏風,借著輝煌滿室的燈火,呆呆地望著房內隱約晃動的人群。

許久都不曾聽到王弗的聲音,他終於意識到不對,猝然站起來,聲音嘶啞地問:“十娘怎麽樣了?”

趙氏從裏間出來,抹著眼角的淚水,萬分悲愴地說:“不知道為什麽,十娘在我們進來之前就昏迷不醒了,我可憐的孩兒,做了什麽孽,要受這樣的苦……”

蘇軾怔住,他才離開了一小會兒,王弗竟然就失去了意識,如果他沒有離開呢?他猛然一動,擡腿就要往裏間沖,卻被趙氏攔住了。

“讓我進去,我想看看她!”蘇軾幾乎是在哀求了。

“可……”趙氏望著雙眼通紅的蘇軾,忽然不知道說什麽好,吶吶地開了口,又閉了嘴,放他進去了。

蘇軾沖到床邊,這裏是他們同床共枕、耳鬢廝磨過許多個日夜的地方,到處都是她身上的氣味,現在卻被濃厚的血腥氣掩蓋住了。本不該在臥房生產的,只是情況危急,已經來不及轉移產婦,只能就地生產。

王弗的手無力地垂在床邊,冷冰冰的,她的頭發都被汗水浸透了,黏在臉上,更襯得她臉色煞白,像一尊脆弱的琉璃像。她閉著眼睛,眼珠子一動不動,牙關緊閉,唇上一絲血色都沒有。

蘇軾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吻了吻,又溫柔地拂開她鬢邊的亂發,

將她身上的被子蓋好,像很多個做了失去她的噩夢被驚醒的夜晚,摸索著找到她的臉頰,只能用不停地摩挲來確認她還是活生生地躺在自己身邊。

“她怎麽樣了?”

“產婦昏迷不醒,沒有她的配合,只能用手擠壓產婦腹部,把孩子壓下來,但這樣也很傷身體,再摸不到孩子的手腳,我就得用搟面杖了。”

“不行!”此起彼伏的反對聲,尤以蘇軾為甚,他都能想象得到,用搟面杖去搟壓王弗的腹部,她會有多疼!

“那你們快喊她,興許能把她的魂兒叫回來,不然我也無計可施了。”

接著又是一陣哭哭啼啼的呼喊聲,蘇軾握緊王弗的手,將她的手放在嘴邊不停親吻,輕聲呢喃著,誰也聽不見他說了什麽。

王弗聽見了。

他在念詩,反反覆覆地同一句——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這一聲宛如驚天霹靂,將她轟得靈魂出竅,難道這是天意嗎?天意讓她死,她就無處可逃?縱使她改變了蘇八娘、小石頭還有程氏的命運,也不能逆天改命,救贖自我?

一股強烈的不甘湧向她的頭腦,擴散至四肢五骸,沈重得像灌了鉛的眼皮開始跳動,緩緩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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