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芬，你來啦……”</p>

“是，媽，我來了”崔夢芬握住母親的手，那骨瘦如柴的手，冰涼得令她膽顫心驚“對不起，媽，我來晚了，對不起……”她喃喃道歉，淚眼迷蒙中，幾乎看不清母親的容顏，只覺得媽媽的臉好白、好白</p>

“來了就好”崔媽媽安撫她，氣若游絲，眼神渙散，但唇畔仍噙著和從前一樣慈愛的笑“最後還能見你一面，我已經心滿意足了”</p>

“媽！”崔夢芬哀喊，抓緊母親的手“為什麽這麽說？不許你這麽說，你會好起來的，一定會的！”</p>

崔媽媽勉力微笑她知道，自己已來到油盡燈枯的時候，只希望還能給一雙兒女最後的溫柔</p>

她瞥向站在一旁的崔英傑，他會意，也蹲，握住她另一只手</p>

“你們倆都別哭了，媽要……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p>

“什麽好消息？媽，你說”</p>

“我啊，前兩天接到你爸打來的電話了”</p>

“什麽？”姐弟倆傻住“媽，你是在作夢吧？”</p>

“不是夢，他真的打電話來了”崔媽媽堅持</p>

是夢崔夢芬與崔英傑同時哀憐地睇著母親，她一定是太倦太恍惚了，才會將夢境與現實重疊</p>

“是真的”崔媽媽仿佛看出孩子們的疑惑，強調地聲明“是他的聲音沒錯而且我跟他訴苦，跟他說我好痛好痛，他一直安慰我”</p>

“是嗎？是這樣嗎？”崔夢芬強忍哽咽，櫻唇努力綻開笑花媽媽說是這樣就這樣吧，這何嘗不是一個美好的誤會？</p>

“所以啊，你們都別難過，媽覺得很幸福”崔媽媽看看女兒，又看看兒子“夢芬，英傑，好孩子，讓媽媽走好嗎？讓我去見你們爸爸，我相信他，真的……好想好想他”</p>

“媽！求求你，不要說這樣的話，求求你……”</p>

“答應我，你們都要好好照顧自己，一定要幸福喔”</p>

“媽……”</p>

“我知道你們會幸福的，你們兩個，還有夏柏，都是好孩子，所以我一直舍不得你們；不過，現在該是跟你們爸爸……會合的時候了”崔媽媽費盡心神吐露最後的遺言，滿懷著關愛與一絲絲遺憾，她強展眼眸，深深地再看孩子們一眼，對這世間她最珍愛的，做最後巡禮然後，她輕輕嘆息“可惜……夏柏沒來……”</p>

眸光黯滅，沈重的眼皮，緩緩合落</p>

崔夢芬駭然屏息，不敢置信地瞪著這一幕“媽……媽？你醒醒，你還醒著，對吧？你是故意閉上眼睛捉弄我們的，對吧？”</p>

她搖晃母親，一次又一次，那麽傷心又那麽絕望地呼喚著，期盼母親還能再睜開眼，就算只有一秒鐘也好</p>

直到崔英傑悲愴地阻止她“夠了！姐，媽已經走了，讓她安息吧……”</p>

走了？她不信，她不相信！</p>

崔夢芬頻頻搖頭，水眸圓瞠，瞳神無采，她看著失去生命的母親，同時也逐漸遺落自己的神魂——</p>

當夏柏趕到醫院的時候，岳母已經離開人世幾個小時了，而他的妻仍執著地跪在病床畔，宛若一座石雕像，木然不動，一心守護著母親</p>

“她不讓任何人靠近，也不準醫護人員把媽媽推進太平間”崔英傑哭著對他傾訴“她說要等你來，至少要等到你見媽媽最後一面姐夫，你進去看看姐姐吧，她到現在一滴眼淚也沒掉，就那麽一直跪著，我真怕她……弄出病來”</p>

“你別擔心”夏柏知道妻舅的情緒也瀕臨崩潰邊緣，將他擁進懷裏，安慰地拍他肩膀“你姐沒事的，我會照顧她”</p>

“嗯，謝謝你……姐夫”崔英傑展袖試淚，嗚咽地道謝</p>

夏柏又撫慰地拍了拍他，這才走進病房，他望向躺在病床上的岳母，只看了一眼她慘白的臉孔，胸口便倏地擰緊，眼眸刺痛</p>

連他也哭了，該怎麽辦？</p>

他深深地呼吸，一遍又一遍，終於，激昂的心海稍稍平靜</p>

“夢芬”他啞聲喚</p>

她一震，呆怔片刻，方才淡淡地回眸“你來了”</p>

這句話，說得很機械化，不帶一絲情緒，顯示她整個人處在失神的狀態</p>

他心口又擰，在她身旁蹲下“對不起，我來晚了”</p>

她搖頭，迷離地盯著他，細聲低語“我在等你”</p>

“是嗎？”他咬咬牙，悄悄收握顫抖的手，不讓她察覺自己內心的澎湃“等很久了吧？對不起”</p>

她仿佛沒聽見他說什麽，一徑望著他“我聽你的話，你說，不要一個人躲起來哭，所以我在等你，你……總算來了，你來了，來了……”</p>

他聞言，一陣心酸，不覺緊握她的手“夢芬！”</p>

“現在，我可以哭了嗎？”她輕聲問他，那麽癡傻、那麽令人心碎地問著他“可以很大聲、很任性地哭嗎？夏柏，我可以嗎？”</p>

他震顫不已，展臂將她擁進懷裏只想用盡自己的全部，呵護這個使人憐愛的女人“你可以的，夢芬，別忍著，哭出來吧！我在這裏，我會陪著你，我陪你”</p>

她凝睇他，黯淡的瞳眸逐漸點亮光，淚眙安靜地孕育，慢慢結晶，接著，無聲地碎落，一顆接一顆，珠淚成串</p>

她張著唇，氣息急促地吸吐，鼻尖一點一點染紅</p>

還沒哭，只是落淚而已，人到至痛至悲的時候，反而不曉得該如何嚎哭</p>

夏柏好心疼，大掌攬住妻子柔弱的後頸，讓她更貼向自己，更能放松依賴“哭吧，哭出聲音來，沒關系的”</p>

“呃、呃、呃……”她開始抽噎，像打嗝似的，哀慟還在胃、還在胸口死命纏結著，一聲聲，很困難很困難才能勉強吐落</p>

餅了許久、許久，她終於能逸出細細的嗚咽然後，才是真正的嚎啕大哭——</p>

狂哭的是她，他卻覺得自己仿佛也經歷了一場生死磨難，她的痛就是他的痛，甚至比她還痛</p>

很不舍，她哀哭失聲，他的心同時也被挖空，無著落處</p>

好不容易，她哭累了，淚水幹涸，筋疲力盡，他扶她躺上床，哄她入眠</p>

這一睡，竟然將近一天一夜，他慌亂不已，幾乎有種錯覺，以為她從此再也醒不過來</p>

幸好，她醒了，還力勸他照常上班，他百般不願，千叮嚀萬囑咐，確定她會乖乖待在家裏，才來到公司</p>

罷進辦公室，營銷部經理簡成章便來敲他的門</p>

“有事嗎？”他問</p>

“你不是說想旁聽這次CIS的比稿會議嗎？待會兒就要召開了”簡成章說道，頓了頓，銳利的目光掃射“你看起來精神不太好”</p>

“是嗎？”</p>

“聽說你為了趕回臺灣探望你岳母，放了總公司董事會的鴿子？”</p>

“嗯”他淡然承認</p>

“不會吧？”簡成章瞇眼，難以置信</p>

既然這個競爭對手收到消息，就表示董事會對他臨時缺席很不滿吧？他大概升遷無望了</p>

夏柏自嘲地尋思多年來兢兢業業、不曾稍懈的努力，竟敗在最後一仗，是時也、命也？</p>

總之，他認了</p>

“你到底在想什麽？”簡成章不明白他的決斷“就算你飛回臺灣，還是來不及替你岳母送終啊！既然這樣，你何必——”</p>

“這是我的選擇”夏柏申明，再就這個話題討論也沒意義“走吧，你不是說比稿會議要開始了？”</p>

“不過，夏柏”簡成章註視他一派瀟灑的身姿，目光一閃，有意無意地試探“你知道董事會也要我明天到紐約報告嗎？這就表示他們考慮提拔我當臺灣的總經理”</p>

“我知道”夏柏坦然微笑“恭喜你”</p>

抱喜？</p>

崔夢芬恍神，望向一回到家便報上好消息的丈夫“恭喜什麽？”</p>

“你們公司比稿通過了啊！”夏柏笑道“而且我們公司最中意的就是你提出的設計圖，你們已經拿到這個案子了，接下來只要在細節部分做修改就OK了”</p>

“所以，要恭喜我？”她怔怔地問</p>

“當然，這個案子你付出不少心血，對吧？能夠成功拿下，你不高興嗎？”</p>

她默然</p>

夏柏蹙眉，敏銳地觀察妻子的表情，看得出來她確實毫無一絲興奮愉悅，她的心依然溺在憂傷的海洋</p>

“我很後悔，夏柏”她忽然沙啞地揚嗓</p>

後悔？他一震“後悔什麽？”</p>

她無神地凝睇他“早知道應該聽你的話，辭掉工作，多花點時間陪在媽身邊，我沒想到她會……那麽快離開，要是我早點辭職就好了”</p>

滿懷悔恨的言語灼痛夏柏，他心疼地牽住妻子的手“別這麽說，別責怪自己，不是你的錯”</p>

“那，是誰的錯？”她顫聲問，容顏蒼白似雪“我是個不孝的女兒”</p>

夏柏嘆息這傻女人，完全把母親的去世歸咎在自己身上，太多的後悔，太沈的自責，恐怕會壓得她透不過氣</p>

他該如何勸她？該怎麽幫助她重新振作起來？</p>

“我不想去公司了”她宣布</p>

他鎖攏眉宇“你的意思是要辭掉工作嗎？”</p>

“是”</p>

“然後呢？”</p>

她仿佛沒料到他會如此追問，怔忡地眨眨眼</p>

“你打算從此宅在家裏嗎？又要像以前一樣接女圭女圭的訂單嗎？還是你什麽都不做，只想象個游魂一樣整天在屋裏晃蕩？”</p>

犀利的語鋒，刺得她心頭微顫“為什麽……要這樣問我？”</p>

“之前你辭掉公司的工作，就是因為失戀吧？因為宋日升拋棄你，所以你就躲回家裏，躲在自己築起的安全的殼裏，是這樣吧？”</p>

“你……怎麽知道？”</p>

怎會不知？夏柏苦澀地抿唇種種蛛絲馬跡，只要循線思索，自然就能領悟了，她當他是傻子，想不透為何她會將自己突然抽離三年前的世界嗎？</p>

“那次失戀以後，其實你一直沒找回真正的自己，就算跟我交往，也隱藏著部分，你怕重蹈覆轍，所以下意識地容忍我，忍到不能再忍，退無可退”他驀地停頓，閉了閉眸這麽一想，他真恨自己，沒能早日認清她的委屈“現在，你又打算像那時候那樣躲起來了嗎？”</p>

“我……沒有躲”她瞪他，唇瓣陣陣輕顫“為什麽要這樣說我？”</p>

為什麽？夏柏心弦牽緊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自己能護著她、哄著她就好，只要給她溫柔，不需對她殘忍，如果能那樣，當然最好……</p>

他深呼吸，毅然下定決心，伸手撩起妻子一束發綹“這個，你為什麽剪掉，忘了嗎？”</p>

她盯著他，震顫無語</p>

“不就是為了向我宣戰嗎？不就是為了證明，崔夢芬不是個輕易被挫折打倒的女人嗎？不就是為了找回那個堅強、勇敢的自己嗎？你好好想想，到底是為什麽剪斷那麽漂亮的長發？”他越說越激動，到後來，簡直像嚴厲的咆哮</p>

她用力咬唇，心酸又心痛，淚水威脅在眼底泛濫“所以你很生氣嗎？因為我剪掉你最愛的長發，到現在還在生氣嗎？”</p>

唉，他不是生氣……</p>

“對！我在生氣！”他嘶吼“要不你幹脆不要剪短頭發，既然剪了，就證明給我看！證明你崔夢芬是打不倒的，是不會輕易被我折服的，證明你很勇敢、很堅強，你證明給我看啊！”</p>

好兇！崔夢芬全身冷顫為何他要這般吼她、罵她？為何對她如此苛刻、如此嚴格？就不能對她體貼一點嗎？在她最傷心的時候，就不能給她溫暖嗎？</p>

“你好壞……”她氣苦地哽咽，頻頻拭淚“幹麽、這麽兇？一定要……這樣罵人嗎？”</p>

他不想罵她的，怎舍得對她有些許刻責</p>

夏柏胸口揪擰，她不懂嗎？他其實好想擁抱她“夢芬……”想道歉，卻強忍住，怕方纔的激將法功虧一簣</p>

“我不辭職就是了，回去上班就是了，幹麽這樣兇我？幹麽……這樣對我？你很過分，真的好壞……”她嚶嚶啜泣，每一聲哀音、每一滴眼淚，都烙在他心版，不能磨滅</p>

他展臂攬抱她，起初她抗拒著，不肯屈服於他這個“壞人”，但他霸道地將她螓首壓落自己懷裏，卻又小心翼翼地不弄痛她</p>

淚水如潮，迅速濕潤他的衣襟</p>

“我不會原諒你，夏柏，你對我這麽壞，我不會饒過你……”她淒楚地呢喃</p>

他聽著她仿佛任性，卻更似撒嬌的言語，方唇不禁勾起，心海無聲地漾開圈圈溫柔的漣漪</p>

“好好好，你不要原諒我，不要輕饒我，對我狠一點吧”</p>

沒關系，她想怎樣對他都行，驕縱也好，撒潑也罷，他都甘願領受，只要她快樂開心</p>

只要她笑著，不再流淚，他不怕付出任何代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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