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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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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78

過年前的水埠鎮渡口, 每天船流如織。

江柏和童金剛今天不回江家村,他們還想著今晚回吳城,在店鋪的小床上將就一夜, 明後天再回水埠鎮賣兩天, 今年的除夕夜在一月三十一日,他準備三十日傍晚再回去, 正好可以趕上三十一日除夕夜當天的上午祭祖。

江檸沒有勉強他們。

若不是江爺爺歸心似箭,江檸還想和他們一起賣呢。

江爺爺戴著他的狼皮雷鋒帽,身上穿著江檸給他的黑色保暖羽絨服,裏面穿著要毛衫和他自己的狼皮馬甲,腿上穿著厚厚的羊毛褲, 膝蓋部位還有孫女特意給他找的羊毛護膝,腳上是高幫加毛的黑色皮鞋。

他依舊佝僂著背, 頭微微前伸,慢悠悠的往前走著, 像只年邁的老烏龜。

將近小半年的吃藥和飲食改善,讓他原本皮包骨的臉上,多了些肉,氣色好了不止一星半點。

江檸要攙扶他,總是被他不耐煩的撥開:“不用你扶, 又不是走不動道了, 扶什麽扶?”

他倔強地將雙手背在身後, 穿過人流如織的街道, 像閑溜達一樣, 展示著自己身上的新衣服, 新鞋子,直到上了船。

船上許多認識江爺爺的人, 看到江爺爺都與他打招呼:“大爺,上街辦年貨呢?都買了啥?”

江爺爺聽著這些熟悉的鄉音,親切的很,笑呵呵地回道:“沒買啥。”

見江爺爺確實空著雙手,又看他身上的衣服:“老爺子發財了呀,穿著一身的新衣服,兒女買的吧?”

一說到身上的新衣服,江爺爺臉上的褶子笑的就更深了,向船上的人展示自己身上的新衣服:“是我大孫女買的,我身上衣服,褲子,鞋子,都是我大孫女買的!”

他們又都誇江檸:“你孫女可真孝順!”

把江爺爺誇的,樂的見牙不見眼。

船上的人都是一個臨河大隊的人,臨河大隊由六個自然村組成,其中以許家村和江家村最大,現在他們坐的這條船,便是許家村的船。

他們不太了解江家村的事,只以為面前這個小姑娘,出去打工,到今天才回來。

這在他們這很常見,廠裏放假不像學生有寒暑假那麽長,一般只有五六天假,臘月二十七回來都算早的,還有臘月三十,甚至除夕夜當天趕回來,過了年初三就要回去上班的,比比皆是。

此時船上就有不少從外地打工回來,拎著大包小包行李,望著老家方向面露激動的年輕人,船上也有不少人和這些年輕人打招呼,問他們在哪裏打工,工資多少,廠裏效益如何。

年輕小夥子小姑娘們,為了面子,都說外面好,廠裏好,工資高。

真問到工資高的,這些人又連忙問他們家在哪兒,過年能不能把他們家的姑娘小子也帶上等等,把這些臉皮嫩的年輕人們,問的最後只好呵呵笑,也有那回來事的,滿口打包票,說:“過了年你把你孩子們送到我村裏來,我保證帶他們出去。”

這樣滿口打包票的,家長們聽了反而不放心,響起今年夏天江家村出的那事,又不放心起來。

回老家的船並不止一只,一艘船滿,沒有同村約好的熟人了,又到了點,就啟程出發。

船只在行駛時,河風極大,帶了孩子上街買年貨的人,都將孩子塞到船頭的烏篷內,江檸也將江爺爺塞在烏篷內,自己坐在烏篷外的船沿上,眼睛順著靜謐的湖面眺望遠方。

越是靠近江家村,她越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對這個地方的排斥與厭惡,沒有哪一刻,如此刻這般讓她正視自己內心的感受,她想逃離。

冬季水落而石出,他們家門口的沙河也一樣,水面的下降導致河面上露出大片的沙灘,很多想要趁著冬季農閑采砂的人,都挑著擔子來河灘上挖沙。

此時沙河的河沙還尚未被人承包,只要是自家建房的人,都可以來河岸上挖沙。

原本可以在渡口附近停靠的船,現在要在距離他們村下面的兩個村距離很遠的深水堤壩處泊船。

江檸扶著江爺爺下船。

河堤兩面的河風吹在江檸臉上,宛如刀割,那不是魔法形容的刀割,而是實實在在因為寒冷因為冬風拂面帶來宛如刀割,又如針紮般的細密的刺疼,即使她手上戴著兔毛手套,也依然抵擋不住這寒風的刺骨。

早晚凍的硬邦邦的地面,卻因為今日難得的晴日,融化了地面上的寒冰,使得河堤的地面極其的泥濘難走,一腳下去,鞋底能陷入黃泥五公分深,可挑著擔子的人,依然走的極穩極快,很快只給眾人留下消失的背影,只剩下江檸扶著江爺爺,和一眾從外地打工回來拎著大包小包的年輕人們,穿著他們好不容易置辦的體面衣裳和鞋子,在泥濘的土路上艱難的行走著。

有些年輕人舍不得他們為了過年回來面子上好看,才特意買的新鞋子,幹脆脫了鞋子,將鞋子拎在手上,赤著腳走在爛泥路上,等到了村口,再在溝渠裏洗幹凈腳,胡亂的擦幹腳上的水,穿上新鞋回家。

江爺爺也想脫鞋赤腳回家,江檸堅決不許。

山上濕寒露重,他常年當守林員巡山,樹叢草叢上的露水會打濕褲腿,一到陰天雨天,他的腿就會鉆心的疼。

過去無法,再疼也只能一個人忍著,如今孫女幾次帶他去滬市體檢治療,目前也能稍稍緩解一些。

江檸豈會同意他如此傷身體的行為,直接威脅說:“爺爺,你脫鞋子赤腳走路,我就跟你一樣脫鞋子走路,我聽說女孩子年輕時如果腿受凍了,以後不光會老寒腿,以後還生不了孩子。”

深受老寒腿折磨的江爺爺聽了再也不敢說想要脫鞋赤腳走回去的話了,一路走一路心疼腳上的鞋子:“我應該穿雨靴回來的。”

好不容易走過王家村,穿過許家村,終於抵達江家村的範圍。

江爺爺望著熟悉的鄉村景色,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放松,腳步也越來越輕快。

路上有人看到江爺爺,看到他身上沒有補丁,看著也很厚實暖和的衣服,意外的跟江爺爺打招呼:“大爺,你這是從哪裏回來啊?看著過的好了。”

又打量江檸,面露驚訝之色:“這是檸檸吧?咋半年不見長這麽高了?你們一家都是大個子,你再長長都能趕上你媽了!”

江檸依然穿著之前從家裏帶出去的破衣服,毛衣和薄款羽絨服穿在了肥大的棉襖裏面。

這件棉襖是大表姐穿完二表姐穿,二表姐如今大了,到了說親的年紀,要穿些好的衣裳說親,這件襖子舊了後,就給了江檸。

大表姐二表姐都是成年人的身高和體型,江檸這半年雖說躥高了些,可依舊是瘦,原本肥大的衣服,在她裏面穿了一件羽絨服後,反而合身了起來,上面看著蓬松又肥嘟嘟的,她兩條腿又細又長,遠遠望去,像圓圓的蘋果下面插著兩根細長的筷子。

唯有她露在圍巾外面的臉依然又小下巴頦又尖,“咦?”看到江檸白嫩嫩小臉的嬸子面露驚訝:“檸檸也長好了啊?”

原本骨瘦嶙峋的江檸在村裏嬸子們眼裏,絕稱不上好看的,嬸子們眼裏好看的姑娘,都是圓臉盤子,有些微胖好生養的姑娘,小臉尖下巴頦在嬸子們眼裏都是發育不良沒福氣的表現,江檸這半年每天紅燒肉的吃,不光是個子嗖嗖往上長,臉上也終於有了肉,有了點嬰兒肥的模樣,這到了嬸子們眼裏,那就是粉嫩嫩肉嘟嘟變好看了。

她們路過江檸,打量她後,都不由地說:“眨眼間檸檸都長成大姑娘了,好嫁人了呢!”

一句話把江爺爺臉都說黑了,說:“我們檸檸還小,還在上高中呢,還有兩年才畢業,以後還要上大學呢!”

“這有啥?現在相親相中了先訂婚,等到了高中畢業再結婚就行了!”嬸子們不以為意地說,“好小夥可都要快點定下來,遲了就被人家訂光了,最後剩下的都是些歪瓜裂棗,你家檸檸這一表人才的,還是高中生,可不得挑個好的。”

腦子裏已經開始盤算自家有哪個子侄年齡相仿的,有合適的可得趕緊叫人來江家提親,前兩年看江家這小閨女,還瘦的皮包骨,一副營養不良豆芽菜的模樣,這才過了兩年,就長成如此體面漂亮的大姑娘了,這要不快點定下來,到時候怕是江家門檻都被人踏平嘍!

江爺爺哪能看不出來這些人的心思,笑呵呵地說:“檸檸一個高中生,以後考上大學,少不得得找個跟她一樣高中或大學的。”

嬸子們聽江爺爺這麽說,不由一訕,想到這老頭,八十年代就曉得想辦法,把姑娘往鎮子上找,還真讓他找到了,現在孫女讀了高中,還不得把孫女往吳城找啊?

一時間都訕訕地歇了心思。

江家村是附近遠近聞名的大村落,四房合居,村子非常大,並不是每個人都知道江爺爺去吳城給江檸陪讀的,只知道老爺子年紀大了,守林員的工作讓給了弟弟。

這讓很多眼巴巴等著江爺爺退休想頂上他工作的人的打算落了空,說話就不由不好聽起來。

回去和鄰居提起這事,還忍不住嘀咕呢:“我看大個子家那小閨女長得一表人才,還是個高中生,本想著給我娘家侄子說個親,哪曉得她那爺爺眼光高著呢,說要給她找個高中生或者大學生。”她忍不住哼笑說:“真是命比紙薄,心比天高,哪個高中生大學生,會找一個鄉下的丫頭?”想到江家那比周圍都矮一圈的灰撲撲的老房子,不屑地嘀咕一句:“她家窮的叮當響。”

她們這些住在下面的,多是上面的地基已經分完了,才會來溝渠邊建房子的,都是二房三房混居。

說話的人是二房的,鄰居是三房的,聽了這話就不舒服了,說:“鄉下丫頭怎麽了?那城市裏娶鄉下姑娘的多了去了!別的不說,大爺的小閨女小學畢業,都嫁到鎮上去了,檸檸怎麽說都是高中生,要是再能考上大學,以後畢業分配個鐵飯碗,怎麽就找不到城裏人了?你也不看看他家的人長的多好看?從大個子,到愛蓮,到他兄弟家的兩個兒子,再看看他幾個孫子長的,哪個不是俊俏的很?尤其是江松兄弟倆!”

江柏還罷,男生女相,並不是村裏嬸子們欣賞的類型,江松就不一樣了,完全繼承了江爸江媽身上的優點,生的濃眉大眼英氣勃發,為人又熱情大方,見到誰都熱情地打招呼,村裏哪個嬸子見到江松不誇一聲人中龍鳳?

就連他小學的老師,對江松的評價都是:“你這兒子,將來不是成龍,就是成蟲。”

聽在江爸耳朵裏,那就是鐵打的成龍。

鄰居嗤笑道:“就說他兄弟家的國安吧?要不是生的好,他媳婦能看上他,給他買房,還讓他老丈人把他調到吳城去當老師?雖說他人不怎麽回來吧?可一個國家教師,旱澇保收,一年寒暑假三個多月,日子過的不知道多快活!”

三房的嬸子想到剛剛看到的,江檸那張被卷在圍巾中,依然掩不住好看的面容,不由撇撇嘴,不說話了。

江爺爺不理村裏人的碎嘴子,還跟江檸說呢:“別理她們知道嗎?她們懂個啥?一輩子困在這一畝三分地的小山村裏,看過最遠的地方,也就是水埠鎮,哪曉得大城市的大?大城市的好?”

跟著江檸去過幾趟滬市,又走吳城待了小半年,江爺爺越發堅定的讓孫女讀書考大學,飛出這個狹窄的小山村,去大城市生根發芽的想法。

他佝僂著背,顫顫巍巍的扶著江檸的胳膊走在熟悉的鄉間小路上,說:“那些叫你不要讀書的話,你不要聽,你就努力讀書,讀書才有出路。”

他並不會說什麽大道理,他也知道他自己的出身、見識、知識,困住了他的眼界,他教給孫女的話,有時候不一定是對的,所以他總是沈默著,很少說話,只知道有一點肯定是對的,那就是要多讀書,要多看書,他不會的大道理,書上都會教給孫女的。

江檸扶著爺爺的手,低低地應著。

她生在重男輕女的大環境中,有著重男輕女的父母,可她又何其有幸,遇到一個真心待她不摻雜絲毫私心的爺爺。

江爺爺一步一步的往家走,家鄉的每個人熟悉的鄉音都讓他感到親切不已,小半年吳城人生地不熟的生活,江爺爺雖然每天樂樂呵呵的開店賣東西,可心底到底是什麽感受,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年紀大了,不會說普通話,也不會說吳城話,只會說水埠鎮方言,他能聽懂吳城話,吳城人卻很難聽懂他說的水埠鎮土話,經常雞同鴨講,他總是說的樂呵呵的,也聽的樂呵呵的。

他越到村口,臉上的笑容越大,走路的步伐也越發的輕快,甚至想甩開江檸的手,不用她攙扶,自己往村口的老槐樹下走。

冬季老槐樹下沒有人,老人們都聚集在村口小店的門口曬太陽,身邊收音機裏放著他們聽慣了的評書,說書先生說的內容精彩絕倫,抑揚頓挫,讓人宛若身臨其境,眾人都不由隨著說書先生的話語,沈浸其中。

他們坐在高臺上,遠遠就看到沿著冬季枯敗殘荷的池塘石條路,緩緩向他們走來的江爺爺。

其中一白發老頭忽地驚呼說:“你們看,那是不是老發財?”

“老發財回來啦?”

“喔唷!老發財真發財了呀,你們看他身上穿的新衣裳!”有人眼神好的很,看到江爺爺衣服上沒有補丁,有些老人眼睛卻看不太清了,瞇著眼,手扶著石欄眺望。

“老發財!老發財!”

還有和江爺爺關系好的老頭高聲喊。

江爺爺聽到臉上也展露出燦爛的笑容:“老毛驢子喊我幹啥?”

“你這大半年都哪裏去了?好久沒見你,我還以為你這老家夥沒了呢!”

江爺爺就哈哈笑著罵回去:“你沒了我都不會沒了,我身體好著呢!”

過了四十歲後,他們身邊就陸陸續續的有一同長大的老夥計們離世。

那個年代,真的是人生七十古來稀啊,能活到六十歲,就已經是長壽了。

“哎呀老發財是真發財了,還穿上皮鞋了!”

隨著江爺爺的走近,他的衣著越發清晰的展露到這些老家夥們的眼裏。

“喲呵!真的是皮鞋啊。”他們驚呼一聲,仔細的湊近了看江爺爺的鞋子:“這雙鞋子不便宜吧?”

他們腳上穿的都是家裏老妻女兒手工納的千層底的棉鞋和布鞋,這樣的鞋子不僅好穿,腳放在火桶裏烤火,也不會像膠鞋那樣被烤化,就是不太防水。

此時看到江爺爺腳上穿的大皮鞋,那是真的羨慕上了。

江爺爺得意的坐在長板凳上,任由他們打量自己的皮鞋。

又看他身上穿的厚實的襖子,都紛紛問他:“你這老家夥,好好的突然把守林員的工作辭了,不知道多少人羨慕你這好工作,你還辭職不幹,這是去哪裏發財了?”

“好多人都說你出去撿破爛要飯了,撿破爛要飯能穿的起這麽好的衣裳鞋子?帶我一起,我也跟你一起去要飯撿破爛得了!”他們半真半假的玩笑說。

江爺爺家都沒回,就被他的這些老家夥們圍住,他坐在板凳上,兩腿伸直,翹著他的皮鞋,笑呵呵地吹牛說:“這不是我孫女之前作文拿了一等獎嗎?這是她用她獎學金給我買的。”

他笑容滿面地嘆了口氣說:“你們說她,好好的給我用獎學金買什麽衣服?還買這麽好的鞋子!你們是不曉得這鞋子有多暖和,裏面全都是羊毛,穿的我腳都燒的慌,你們說,她是不是亂花錢?有這錢給自己買身新衣服穿多好,給我一個半只腳踏進棺材裏的老頭子,買這麽好的衣服鞋子,這不是浪費錢嗎?”

江爺爺滿臉笑容的說著抱怨的話。

說的在座的老頭子們一個個酸的喲,恨不能江檸是他們的大孫女才好。

還是村口小店的老板,和江爺爺同齡的老頭說了句公道話說:“什麽浪費錢不浪費錢的?你孫女給你買,你就好好穿著,都是你該得的。”這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子說:“你說說你,一輩子為兒為女,又把孫子孫女拉扯大,穿他們一身新衣服怎麽了?你孫女孝敬你,你就收著!”

說的江爺爺哈哈大笑,笑著笑著又濕了眼眶。

在座不少老人眼眶都有些濕了。

這些老人,過的最好的,便是有著固定工作拿著工資的江爺爺和開著村口小店的老頭子,可即使是拿著工資的江爺爺,這些年也是一個人在山上,不說山上孤寂的生活,就是哪天摔了碰了,都沒人知道,難道不辛酸嗎?

他們這些沒有收入,只能放放牛帶帶孩子的上了年紀的老人,在家更是只能看著兒女的臉色過日子,孝順的還好,若是遇到不孝順的,更是受氣。

他們的喊聲,也驚動了左右隔壁的江大伯和江爸兩口子。

江大伯見江爺爺可算是舍得回來了,一手捧著碗吃面條,一邊說:“我滴乖乖龍滴咚,我滴個老爹哎,你可算是回來了,也不曉得你一把年紀還折騰個啥?把自己折騰出去小半年,我們魂都急沒了,生怕你在外面有個啥!”

江大伯和江爸分家後,江爺爺分給江爸,所得的這些年巡山的工資,全補貼給了小兒子,給江爸還債,要說江大伯心裏沒點意見和不痛快,那是不可能的,也就是他家這些年日子越過越好,建了兩棟大樓房,弟弟家日子越過越差,房子還是灰暗矮小的舊房子,還欠了人一屁股債,江大伯這幾年心氣才平順起來。

他嘴巴上說魂都急沒了,也沒見真的去找江爺爺。

那邊江爸江媽從屋裏走出來,江媽因為江老爺子今年的工資沒有給她,握在了自己手裏,對江爺爺有些不冷不熱的,也沒說迎回家煮個面條什麽的,反而看了站在江爺爺身邊的江檸一眼,冷嘲道:“還知道回來啊?這麽久都沒消息,我還以為你死在外面了呢!”

她嘴巴說著江檸,眼睛卻是連著江爺爺一起看進去的。

江爸惱怒地瞪了江媽一眼:“大過年的說什麽死不死的?嘴上不能說點好聽的?”

江媽嗓門也大了起來:“我要說的出來啊?也不看看他們做的什麽事?老的一聲不吭就把工作辭了給別人家了,講都不跟我講一聲,拿著工資人一走就是小半年不見人影,小的騙我說去窯廠做工,結果一天班都沒上,害我還去找她,哪裏能找到人?現在過年了,一個個曉得回來了,能叫我說什麽?我能好聲氣的說話,沒將他們打出去就不錯了!”

江爺爺一輩子都在拿工資,兢兢業業像頭老黃牛般,給小兒子家裏幹活,山上又有守林員的屋子住,哪裏受過這個氣?

他也不和兒媳婦說話,只對江爸說:“你給我把下面的小房子收拾出來,晚上我就帶著檸檸住小房子,過了年我就走。”

他說的小房子,是在江大伯和江爸他們房子正對面的小土屋,以前是太奶奶住的屋子,太奶奶去世後,這屋子就成了雜物房,江爸把債還完了後,今年沒出去打工,就在家養了兩頭豬,現在這小土屋,就成了豬圈。

江大伯聽到就立刻說:“老頭子你這不是寒顫我嗎?國平家房子小,沒你住的地方,兒子我家還能沒你地方住?”他趕緊叫江大伯娘:“桂英,趕緊的,給咱爸收拾個房間出來,這大過年的,要是讓老頭子住到豬圈裏頭,村裏人還不得指著我們脊梁骨罵啊?”

他說這話時,眼睛是笑瞇瞇看著江爸說的,把江爸說的面紅耳赤,連忙攔著他們說:“家裏有地方住,松子柏子都還沒回來,房間都是空著的,不用去大哥家住!”又氣的訓斥江媽:“還不去收拾房間去,大過年的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爸不住我們家住哪裏?”

“就是啊。”江大伯吃著面條,笑呵呵地陰陽怪氣道:“爸這些年的工資可都是給了你們,現在回來過年,不會連一張床都沒有吧?”

他看看江爺爺,又喊了聲江大伯娘:“桂英,你去看看我媽雞腿吃完了沒?吃完了再給我媽盛一碗!”他啃了一口碗裏的雞骨頭,對江爺爺笑著說:“這大過年的,桂英今天剛燉了雞,爸還沒吃飯吧?來,帶著檸檸來我家吃。”

江大伯也就是嘴巴上噎江爺爺幾句,可真要讓他做出讓江爺爺睡豬圈,不給他飯吃的事,就是他能做得出來,江大伯娘也做不出來。

江奶奶和小兒媳婦關系處不出來,也知道自己得罪死了小兒媳婦,知道自己後半輩子得靠大兒子和性格敦厚的大兒媳婦,那是一心只為著大兒子一家,大兒子家的三個孫子,都是她一手帶大,對大兒子家的三個孫子,那是掏心掏肺的好。

她年輕時個性強勢,脾氣大,年老了,卻信了基督教,每到周末,就約著村裏同樣信教的老太太們,擺渡去炭山的教堂,唱唱歌,學認字,種種菜,打打葉子牌,如今脾氣也緩和了,大兒媳婦不是刻薄人,在大兒子家日子過的不要太舒服哦。

倒是老頭子,分給小兒子家後,為小兒子一家當牛做馬,也沒見日子過的好到哪裏去。

她出來就忍不住說小兒媳婦:“我說愛蓮啊,做人也不能太沒良心,當初說好了,我分給老大一家,由老大一家負責養老,老頭子分給國平,由你們兩口子負責養老,這些年老頭子的工資,哪年不是補貼了你們?就這你們大哥都沒說什麽,你們也不能這麽沒良心,老頭子工作今年剛辭,你們就把他趕出去吧?這寒冬臘月的,真要叫老頭子睡著豬圈裏,凍出個好歹來,別說國平會不會饒過你,我都饒不過你!”

江奶奶信了基督教之後,說話就慢條斯理的,說江爸:“國平吶,你媳婦說到底也不是親的,你可是親兒子,你爸回來到現在,你不說問下你爸吃沒吃飯,一口熱水曉得端吧?”

把江爸給臊的,連忙攙扶著江爺爺回家,江爺爺把手裏的袋子遞給江奶奶:“這是小鳳給你做的鞋子。”就跟著江爸回去了。

在座的其他老人都唏噓不已:“老發財也真是的,好好的幹嘛把工作辭了?那麽好的工作,有屋子住,有錢拿,一輩子腰桿子硬,不用求人,現在到兒子媳婦手下討飯吃。”

小店的老板和江爺爺一輩子的老夥計,了解到也更多些說:“你們也不看看老發財年齡多大了,就他那身體,說不定哪天走在山上摔一下,人就沒了。”

大家聽了,也不由都心頭澀然。

想到江爺爺身上穿的新棉衣好鞋子,小店老板嘆道:“只希望檸檸是個孝順的,能對得起老發財養了她這麽些年吧。”

就怕他一輩子為兒為女,老了養孫子孫女,最終兒子女兒誰都不要他,孫子孫女也不孝順,那日子過的才叫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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