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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佞臣的自白書(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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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佞臣的自白書(四)

那枚剝離他六歲之前記憶的丸藥,功效只有十二年。年份不算長,但已經是最兇猛的用藥。十八歲,記憶覆歸之時,他一並收獲了一個“額外之束”——短暫失明。

是藥三分毒,作用於頭部神經的烈藥,留下大約兩三年發作一次的短暫失明,極便宜他了。

隋衷業虎毒不食子,他原備得極好,做東宮太子,將來成了天子,身邊少不了仕宦婢從,只要有心腹在旁,兩三年才一次的短暫失明,算不了什麽。

事違人願,他沒想到這個兒子,記憶恢覆後,並沒有挪窩的想法。

“你是不是在擔心‘碎骨令’?承朝還在玩這些老古董呢,三郎,你放心,父皇已拿到芳髓丹的配方,服下,你自可解毒,無憂離開承朝之境。”

殷恪漠然地看著隋衷業,“所以,給我配方的代價是什麽?”隋衷業從不施舍,不作賠本的買賣,哪怕是對親子。

“將緹營衛的絕密情報,告知於朕。”

他禁不住笑出聲,“您還是這般自以為是。”

“你以為你還能繼續留在緹營衛?你知道一個不知何時降臨,不知何時結束的失明,對一個武將,意味著什麽嗎?”

“意味著他更珍惜,他可以拿劍斬敵的每一天。”

“你是不是還在怪朕?你少年詩賦動江關,朕卻生生折斷了你的文骨。如今你一劍霜寒十四州,朕卻再次讓你丟棄跟隨了十幾年的佩劍?可是蘭殷,朕給你的是整個江山,是每一個皇子出生就夢寐以求的天下!朕自問,朕的這個補償足夠分量!”

話不投機半句多。殷恪不再同隋衷業多說一句,扭頭就走。

在乎,才會恨。他不在乎,自沒有恨。

將他留在長樂身邊的,從來不是芳髓丹。

他又怎麽會為了區區芳髓丹的解藥,置他的長樂於險境?

至於那不期而至的失明和覆明,最壞結局不過殞命,不過是頭顱之上,時時刻刻懸一柄利劍。

只要他運氣好,他完全可以在他遭逢不測之前,完成長樂的女帝大業。

他惟一抱歉的是,他好像對他的公主,嚴厲了些許。

第一次見面之時是。

故意引長樂發現賀明章的背叛時是。

甚至最後,將所有罪孽背在自己身上之時,束手待擒入著獄,亦是。

他得罪世家,他殺身成仁,有始有終,與人無由。他自一開始,就是這般打算的。

多麽完美的一場謝幕。

他的生前身後名,都奉於長樂麾下,正如他小心翼翼收下長樂寫下的“佞”字,將來可在《女帝本紀之佞幸列傳》留個名字,不算白活。

恩,他就這麽點出息。一些微薄的希冀。

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他聞聲睜開眼睛,是濕冷的牢房,和一身冕服的長樂。

一開始聊得甚為正常。

他打趣她暗暗“懲治”獄卒。

她為他上藥。

他同她解釋自己沒有謀逆。

她直言“如晦”比“殷恪”這個名字重要。

預想的最後一次單獨見面,可以這般簡單隨意地說說話,挺好。

壞就壞在那一通悶雷。

她一激靈,蜷縮進他的懷裏,瑟瑟顫抖,蘊著初冬,梅花綻放的清香。他的心,驟然揪痛起來。

一直規避的事實,已然近在眼前,避無可避——未來,她是否也將這般全盤信賴地,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這雙明媚的眼眸,對著別的男人,微笑,撒嬌,抑或是哭泣?

哭泣?

嘴角沈下,誰敢惹長樂傷心?他提劍第一個劈殺之。

可是,他以什麽資格?緹帥?他不是早安排好了褫奪官位的戲碼?

一股驟然襲來的驚悸,湧到了四肢百骸——一直以來,他殷如晦,一直在借著緹營衛扈衛公主,扈衛真正“儲君”的名義,大逞私心。

他不放心把長樂讓給別的男人。

他不願意把長樂讓給別的男人!

長樂是長在他心間的蠱毒。不知什麽時候,生根發芽。他自欺欺人,掩耳盜鈴,甚至將自己也瞞騙去。

賀明章說得沒錯,馮碌的事,是他挾私報覆。

而賀明章被新昌設計下|藥|茍|合之事,他知曉卻縱容。

還有裴時南,世無其二濁世公子,不僅他那外祖裴脩己,就連殷恪自己,都將裴時南視為皇夫的上佳人選。他特意將長樂帶到裴時南行營所在的小鎮,為他們創造偶遇和天作之合的良機。他一直在心中告訴自己,只要長樂中意裴時南,他一定肝腦塗地,將裴時南拱衛上皇夫之位。

卻偏偏,在二人第一次見面時,在如此關鍵之刻,默認下裴時南對長樂“殷夫人”身份的誤會。

原來,一直卑鄙的,是他自己。

又是什麽時候燃起的這份妄念呢?他不知道。甚至無從回想追溯出來。

他只記得,聞聽太極宮宮變淪陷後不眠不休三天奔襲。

墜馬醒來發現長樂無恙的滿心後怕。

知曉長樂答應和親的憤怒。

碧城山刀下救人的慶幸。

以及,十年後重逢時,他不近人情面具下,被完美掩飾的緊張和騰騰升起的喜悅。

或許,在更早更早的時候,自他摘下“碎骨令”,自發將自己的命運同公主的命運綁在一起;又或者,在童年的苦痛歲月中煎熬,在被“大赦天下”恩旨改變人生軌跡之時,她已然是他的宿命所在。

長歷五年二月十二,長樂公主宇文苑生,隋蘭殷死。

大雪漫灌一夜,活下來的,是殷如晦。

他再一次苦笑,命運慣會給他開玩笑,現在認清了自己的本心又如何?為時已晚。

又一道悶雷,在烏雲天響起。似乎要劈穿詔獄的房頂,鑿開厚厚的磚瓦,直直向二人劈來。

懷中的姑娘一哆嗦。

原先要說的話早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他忙忙輕拍她的後背,不住安撫:“不怕啊,不怕啊。放心,有臣擋著,劈不到陛下的。”

愛她的本能,多年寵慣長樂的積習,比他預想得還要可怕。

而長樂在他懷裏的輕輕一縮,牽扯了他的心,生疼生疼。十年辛苦汲汲營營,求的不過是安心放手。可是他的女皇,才堪堪十五歲。即便他現在集一身來自滿朝文武的怨懟和憤火離去,這一退,能換幾年太平?人心不足,他太了解那些對緹營衛噤若寒蟬的庸臣冗將,恐懼之下醜惡的嘴臉。

長樂這一縮,不經意的信任和示弱,更是直戳他心中的一份隱痛。從北地回來,他一直睡不好。起先,他以為是身體接連受損未愈,並不在意。直至後來,當他總是重覆墜入同一個噩夢之時,他才發覺心緒的不同尋常。

夢裏,長樂變成了城陽昭公主,孤零零躺在棺材內。

毫無血色的臉;

闔府徒有其表的縞素;

異心各懷的喪禮;

客死異鄉無人傷懷的祭奠。

他一次又一次,重現薛稷安當時的心境,絕望、悔恨和瘋狂地報覆。

他害怕!他害怕長樂,會重蹈城陽昭公主的悲劇!算無遺策,驚世之才如薛公,到頭來,並沒有護住他心愛的公主。

那他殷如晦呢?他何德何能,篤定萬分自己的不光彩落幕,會護長樂會一輩子安然無虞?

不放心,他真的不放心,他甚至可以想到,滿朝的狐貍豺狼,會怎麽聯合起來欺瞞她,擺布她,甚至架空她?

確然,他一手培養出來的長樂,有謀略,有魄力應付所有的挑戰。可亦會辛苦萬狀。

他入獄不過數日,昭昭憔悴了五分,今日這般重要的日子,盛妝亦遮不住她的虛弱。

殷恪下意識想安撫長樂,輕拍她顫抖的後背,可他不敢,他身陷牢獄,一身血汙,怎能褻瀆他的昭昭?指尖在輕顫,他後知後覺意識到,原來,親眼見證長樂的些許脆弱,就足以讓他十年的謀劃,潰敗如山傾。

護犢子的惡習,不巧正巧,將將要發作。她是他一手栽植大的紅梅,傲霜的年華,不該經受北風摧折。

“這幾日,誰在作妖?”

“啊,沒有沒有。”

他鬢發散亂,一身囚服,微微挑眉,卻仍具緹帥絕對的控場力。殷恪示意長樂不要作無謂的掩飾。

“說實話。”

長樂拗不過,緩緩起身覷著他的臉色,道,“不過是國子監一些腐儒,散布一些牝雞司晨的亡國之兆。不打緊的。”

他冷哼一聲,“不打緊?來日他們刀架鳳頸,願陛下也樂呵呵地說不打緊。”

長樂嘟嘴,“他們要說,我又不能把他們嘴堵上。”

殷恪簡直被氣笑,“所以你不會把他們背後之人揪出來,讓陰謀大白於人間?”

長樂簡直洩氣,破罐破摔,“我不會,也不想。你說的,我金枝玉葉,不該涉緹營衛這不光明不磊落之地。況且,你那魏橫江和高恩世,吵得跟烏眼雞似的,誰也不服誰,我可勸不動他們。我不管,誰撂挑子,擎該找誰。”

撂挑子的人負手看她。心裏居然可恥地希望長樂再多埋怨他幾句。

他淡淡瞥了眼她腰間的令牌,他予她的,她登基為皇,還小心翼翼地掛在楚腰上。

橡木色的紋路,有了久經歲月摩挲的斑駁。

是從青冊庫逃生的鑰匙。

也是打開他自己藏在金花落秘密的鑰匙。

其實,這更是母親,留給自己的惟一念想。在他失憶為殷恪的日子裏,是這塊不知來由,珍重萬分的木頭引發了雪夜之變,將他帶到了長樂身邊。

哪怕在記憶恢覆之後,他從不曾後悔,將護身符毀了,給長樂作逃生的鑰匙。

“陛下還帶著呢?”他指了指長樂的令牌。

哪知長樂誤解了他的意圖。小氣地一下攥緊了令牌,“你送我的,不帶繼續惦記的。”

“小氣……”他輕聲吐槽。

“你說什麽?”

“咳咳……臣是說,都是臣的錯,是臣馭下不嚴,是臣平日對那些討厭的官員太過‘和善’,所以,千千萬萬懇求陛下給臣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欣喜之色從長樂眸中劃過。一晚上了,殷恪就屬這句話說得她最開心了。“你先好好養傷,來日方長來日方長!”

她不知道,接下來,殷恪會說出一句讓她更開心,開心了一輩子的話。

靜水深流,不動聲色裏,殷恪想通了一件事。

我最最親愛的昭昭,是你不放我走的,那麽從此以後,我將再不放開你的手。

她說:“先說好,你要好好陪著我,再不許突然將我撇開。我們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他說:“這有點容易,陛下不考慮加碼嗎?臣一生屬於女皇,予取予求,是臣無上榮光。”

至於那隨時侵襲的失明,不重要了,他的安危和長樂的安危相比,不值一提。

不過是冷箭暗刀,他做好了隨時亡於刀下的準備。

他不知道的是,命運對他沒有那般殘忍。長樂是他晦暗人生惟一一縷光,而光之所及,定能驅散陰霾。

“所以你第一次親我,是塗了藥,為了給我解毒?”

艷陽高照的和煦春日,他抱著剛出生的皇女,頗有點“翻舊賬”的味道。

長樂接過乳娘抱來的皇子,用手指輕輕戳了戳臉頰,粉嫩嫩的小臉沈沈睡著,尚看不出像耶耶還是像娘親。

她裝作無辜,“你不要誣陷我,我誠心想祝你生辰安康,但我困陷囹圄,身無長物,只好親親我們殷帥,可緊張了,畢竟我頭一遭,又怕你嫌我冒犯。”

長樂同殷恪待久了,嘴皮子愈發利索。

殷恪豈是這麽好糊弄的,他沒有擡頭,攏了攏女兒身上的小被子,不留情戳破,“聲東擊西,繞山而行,昭昭,你不要轉移話題。”

見糊弄不過去,長樂只好訕訕道:“沒辦法,殷帥的警覺性,全天下數第二,沒人敢妄稱第一,我想給你解毒,暗地投下解藥,你只怕當我要餵毒,直接了當和你說罷,你又懷疑我的居心,為何會知道此藥可解你失明?祁國奉若神藥的失憶丸,尚且對其後遺癥束手無策,我如何能有解藥?”

“所以你如何能有?薛公留的?”

毫不意外地,長樂點頭。“嗯。”

殷恪輕笑,感慨之:“不然怎麽說薛公算無遺策呢,我那阿父,嘔心瀝血半生,終於尋來擢升入緹營衛的漏洞。卻從來沒想黃雀在後,這些馬腳短處,是薛公有意留之。”

長樂亦感慨,“是宇文氏對不住薛公和城陽昭公主,可薛公對於緹營衛,是有感情的,他報覆宇文氏,承朝亦可亂,但是,不能從緹營衛亂。”

“所以你那時便對我的身份,猜到了一二分?”

遠遠早於殷恪讓長樂看到青冊庫裏,長歷帝對殷恪身份的懷疑。

長樂這回坦誠了:“那時我就想啊,不管你是誰,不管你來自哪裏,我惦記上了,我不想放你走了。所以,即便是上天,我也要來和它搶一搶你。好在薛公用藥,如他用兵,出神入化,你這邊藥到病除,一藥兩用,順帶還解決了碎骨令之餘毒,也算恕還一些宇文氏的罪孽。”

“嗯,其實昭昭你是多慮了?”

“什麽?”

“你便是把解藥直接端來,告訴我是毒藥,我也會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

“哎呀,早知道就不……”

忽如其來溫柔的吻,止住了長樂未出口的話。

“不過,我喜歡你索吻。”一番唇齒留香後,殷恪拋下這句話,起身去為女兒換尿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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