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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佞臣的自白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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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佞臣的自白書(一)

陰暗濕冷的詔獄大牢,他斜倚石壁前,擡首,靜看無際暗夜。

窗扉,是墻上鑿出的四方小塊。目視之,暗稠如墨的夜空,如冷霜浸透的陳墨,泅染不開。

如同他晦暗不明的半生——棄於衰草枯楊的古戰場上,始終一人,踽踽獨行。

所以,他同長樂說,“臣字如晦。風雨如晦的如晦。”

他看到長樂微微蹙眉,知道她在不平。不平什麽?自是定字長者的不負責任。

表字,隨人活一世,將來升官作宰,蓋棺定論,會刻印在墓志銘和叢叢疊疊的史書典籍裏,千年萬年,供後世尊稱誦記。

怎可輕慢和任意?

她不知道的是,他從來,不想以一個名臣,收梢自己的人生。

他的人生是割裂的。命運的利刃,無情將其斬斫成互不相聞的三個碎段。

五歲之前,他是國主幼子,眾星捧月,極盡偏疼。

五歲之後,他是殷氏孤兒,掙紮求生,嘗遍冷暖。

更可笑是十八歲,再有兩年到及冠之年,迎來的,不是族中長輩的敦敦教誨,不是名流賢士的殷殷期望,而是記憶覆歸的當頭棒喝。

那夜,他生平第一次酗酒。太白居士的“但願長醉不覆醒”,終在飲下連杯苦酒後,讀懂含義。

記憶是錯節的鐵鏈,疊疊重重,力若萬鈞,捆束覆壓得他幾乎窒息。

時而是母親美麗哀傷的面容,時而是貧窮而算計頻生的殷氏宗親,時而是肅殺殘忍的緹營衛訓練營,時而是錦服輕裘世家貴族的傲慢冷眼。

最後是他父親的狂喜,和決然。

他猶然記得,五歲時,父親在考校他課業後,目中一閃而過的精光。

他問。“蘭殷,你的志向是什麽?”

“敢竭鄙懷,盡餘生為生民計。”

彼時年紀尚幼,不懂藏拙,只是想著自己多優秀一分,父親便多喜一分。父親每多喜一分,母親的日子,便好過一分。

從來沒想過,原來才慧過人、鋒芒畢露,於皇子而言,是潑天的原罪。

一切來得迅遽,而順理成章。

承國是祁國的畢生之敵,心頭大患。四十年前的鹿野之戰,險些讓祁王朝覆滅。好不容易浮沈掙紮過來的祁王朝,反省思痛,開始嘗試新的路子——細作潛伏。戰場上拼不過,就從後方入手。手段固然齷齪下作,但會行之有效,甚至事半功倍。

可承朝實在享擁天幸,那個百年前不世出的天才,薛稷安,仿佛有雙窺探天機的眼睛,和一雙撥弄命運的翻雲覆雨手,即便身歸塵土百年,他的餘策,仍然轄制得他們不得動彈。

薛稷安一手創立的緹營衛,眼線密布,無事不曉,嚴刑峻法,無人可逃。有緹營衛衛護的承朝,銅墻鐵壁,油鹽不進。

隋氏不服,薛稷安多智如神,終不是神。是人就有破綻,何況薛稷安後來幾乎與宇文氏分道揚鑣,不相往來。難免在心存嫌隙之下,留有漏處。

終於,窮盡三代帝王的經營,隋氏等到了一個謀入緹營衛的機會。

祁帝是多疑之人,這等機要位置,他不放心他姓之人。

恰在此時,上天讓他發現了那個心性堅定、天縱奇才的兒子,簡直是天賜的,蟄伏最完美人選。

蘭殷當時甚至都不知道,這一趟的遠門意味著什麽,就在毫無征兆的情況,被強行剝離了母親的懷抱。

臨別時,母親偷偷塞給他的護身符,成了他和母親的,最後的牽絆,半年後,母親與世長辭。

一場高熱,失去記憶,醒來,他成為殷恪。

緹營衛選拔極嚴,只有真正成為承朝寒門子弟,他才有萬分之一入選的可能。

不巧的是,那個被隋衷業看中的,親父為宮廷建造師的原身殷恪,於數日前,誤被頑童,割斷了右手腕。

緹營衛何其警覺,短時再尋一個諸樣條件皆宜的棋子,難如登天。

機會稍縱即逝。

所以,少時詩賦動江關如何?隋蘭殷的最後記憶,是被親父安排,挑斷了右手腕經脈。

拿慣筆墨的右手,廢了。

這世上,再無文才傾世的隋蘭殷。養尊處優的左手,將代替右手,扛起鋤頭,斧鉞,將來,還要接過一柄柄殺人的利刃,拾階而上,滿手腥血;步步為營,面目可憎。

這約摸可以解釋,他第一次知道裴時南其人,得知他棄文從武的“光輝”事跡之時,內心翻湧的氣血,大約是惋惜,是前五年殘存的印記,泛起的灼燒疼痛。

成為殷恪後的日子,乏善可陳,又艱辛不堪。早逝的父親,精神乖張的母親,虎視眈眈的族人,以及捉襟見肘的家計。

他沒有任何人可以倚靠,沒有任何閑暇可以喘息,他將那些生疏的作活手法,全盤當作了久病初愈的後癥,久病初愈,他更沒有半分功夫去耽擱。

他騙了長樂,幼時的他,從未生長於九成宮的山水之間。

蒼翠遍布的山野,他或許還能有喘息的餘地。

狹仄的上京城坊間,每一日,他都在疲於奔命。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般愚笨?不會生火做飯,不會劈柴挑水,明明舅父一家言之鑿鑿,生病前,這都是他做慣的活計。

所以,如今寄人籬下,動輒打罵是應該的。

母親精神時好時壞,多半時間是渾渾噩噩的,舅母說,是他失蹤於旬陽磯一事,嚇瘋了母親。母親失常後,五年未聯系的舅父一家,迫於無奈接納了他。

坊內頑童皆欺負他,笑他殘疾,嘲弄他是克父的喪門星。每日歸家,他的身上,皆是青一塊紫一塊。

他小心翼翼掩下袖子,不讓“母親”看見,殷張氏時而清醒,是而瘋癲,“清醒”時,一聲一聲喊著“阿恪”,讓他心頭酸痛。

好在他還有小妹,粉雕玉琢的小丫頭,甜甜喊他阿兄,是苦難日子惟一一塊糖。

後來,妹妹被舅舅送走了,在他長成之後尋回,才知早已亡故多年。

事出的那天,他記得是長歷五年的正月十七,地上的碎冰還未完全褪去,他追趕送走妹妹的馬車,同坊東最高壯的郭虎扭打起來,那郭虎長他三歲,最愛找他麻煩,家境算殷實,養得胖,力氣自然不小。

他本該一如既往地忍下去,正如母親抹著淚給他上藥,怯懦怕事地叮囑:“你再忍忍罷,咱們孤兒寡母,誰也開罪不起。”

可當那粗蠻地推搡,讓他重重滑倒在地,成凍的堅冰,膈壞了從他懷中掉落的木制護身符。他忽然,怒不可遏。

糊塗不清的母親甚至忘記妹妹被送走,只顧垂淚不解,“那不知從哪兒來的木頭疙瘩,怎麽惹得你生了那般大的氣。”

一切都為時已晚。像送走的妹妹,像毀掉的護身符。他出離憤怒的結果,就是似乎打通了任督二脈,在扭打之時,誤打誤撞借著巧勁,點了郭虎的麻穴,並趁他分神之際,將他狠狠摜推了出去。

郭虎體胖,一時沒剎住腳,狠狠摔在地上,尾椎骨磕著了斜伸出來的冰錐,嚎得堪比殺豬。

一天之後,郎中確診,郭虎癱了,一生床榻為伍。

恨紅了眼的郭家人怎麽會放過他,請了最好的訟師,賄賂了審訊的刑官,不顧他堪堪七歲,誓要他流放三千裏。

以他的年紀,泰半半途走不到,便會一命歸西。

他死不足惜,只是若他死了,“母親”的後半輩子,就跟著完了。

為人子者,怎可見母親哀痛至極。他看著牢房外,哭紅了眼的女人,心如刀割。

甚至還有雪上加霜者,他母親的母親,那個與他們分別五年,第一次見到他,就分外疼愛的慈愛老婦人,聞聽他入獄的消息,當夜就急怒攻心,撒手人寰。

郭虎有句話說對了,他真是少爺身子奴仆命,天生不祥喪門星。

一場高熱,摔死去采草藥的父親,一次爭執,牽連害死偏疼他的外祖母。

他望著牢房外,孤身無依的母親,“阿娘,若我不在了,你怎麽辦。”

殷張氏此刻神色稍許清明,她望著他,眼中是劇烈的痛,“兒啊,你是我的命,你若死,我自去投河。”

一生孤苦,一生無依,她明明柔順善良,命運卻對其極為殘忍。

他開始見人就磕頭,磕到頭破血流不停歇,不求別的,只求讓他在流放前,安頓好母親的生活,他會竭盡所能活下去。為母親。

可人微言輕,誰有閑情聽一個七歲孩子的懇求。獄卒攏了攏袖子,勸他別白費力氣。“規矩就是規矩,我大承朝立國九十年,從來沒有獲流放的罪人,提前出獄安頓家裏的先例。你呀,不是世家子弟,又請不來王孫貴胄說情破例,作什麽青天大夢。”

然而,禍不單行,事情或許比他預想得更為糟糕。二月初十,本該來探監的殷張氏,遲遲未見。

他想起向來瞧不上母親的舅父舅母,心裏隱隱有不好的念頭。

他心急如焚,但是,鐵鏈重重,他插翅難飛。

甚至,在二月十一日的黃昏,有一批中貴人,行色匆匆趕來發號施令。

“都快快打發了,該移監,移監;該上路,上路。沒得都積壓在這上京城,晦氣疊生,沖撞了宮中的貴人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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