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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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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審

“陛下,那我們再來說一說古畫的事吧,人證物證俱在,殷將軍再不能推脫,忽悠別人來頂缸吧。”

長樂聞言,立即轉頭嗔怪殷恪道:“殷將軍,我先時就同你說過,緹帥府不養閑人,你常年不居府,難免府上下人因閑生事,偷拿夾帶,暗生是非,你本就管緝拿,怎地成了燈下黑,自己府上反不上心,須知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你這不是憑白惹各位大人誤會嘛。”

殷恪孱弱地笑了下,“陛下教訓得是,是臣的過錯。”

裴脩己腹誹,這二人一唱一和,全當自己是個傻子。他輕哼一聲,不打算容忍這出雙簧唱演下去。

“陛下,眼下物議甚囂塵上,謠言紛飛,可不是一句疏忽就能輕輕揭過的。臣請願公開審理此案,給士子百姓一個交代。”

幾輪交鋒下來,裴脩己摸清了長樂的脾性。攏聚愈多的人,才愈有可能堵住長樂的“徇私”和“護短”。

長樂等的正是他這句話。

“好啊。”她答得爽快。“裴中書令果然是國之柱石,眼光深遠。江山為輕,民為重,此案為朕登基第一要案,百姓的關切,更是讓朕深感千鈞重擔,唯有懇切察之,才能給百姓一個交代。這樣,大理寺和刑部安排一下,朕要公開審理此案,允許京城百姓,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商賈士子,皆可現場圍聽。皆說謠言止於智者,但朕更相信,謠言止於真相。朕希望,將來,有井水人家處,便有誠實和良善,懲惡揚善,覆歸真理,這是一次絕好的機會,是皇族和朝廷,義不容辭的責任。”

裴脩己怔仲,他是預備兩司會審,不察要把京城百姓牽扯進來啊。屆時若群情激憤,難保不會出現新的岔子。

裴脩己尋了個搪塞借口,“陛下願意開誠布公,與黎民交心,邀黔首親鑒司法清明,自是一等一的帝王之恩,臣等怎麽會不欣喜擁之,忠誠蹈之。只是,陛下萬金之軀,尊貴異常,現場百姓難保魚龍混雜、忠奸難辨,扈衛安保壓力,著實甚巨,萬望陛下體恤,亦為安全故,請擱置此法。”

長樂不依不饒,“裴大人,是誰帶頭屢屢上書請願要徹查此案?”

“是臣。”

“是誰言之鑿鑿告知朕,因為不緝拿緹帥京城百姓民怨激漲?”

“是臣。”

“又是誰,說不立時查清此案,無法給邱氏一家人交代,寒了天下讀書人、士大夫的心?”

“還是臣。”

“既如此,公開審理此案,是不是當前解決諸多困難的最好辦法?”

“……是”裴脩己不情不願道。

長樂拂袖站立,骨子裏溢出的,是女帝的壓迫和威懾。“既如此,我們沒有理由放著通途不行,轉行羊腸小道。迂回曲折,何日能到山之巔?至於朕的安保……”她凝視著裴脩己,得體微笑下是掩飾不住的篤定,“裴大人特遣來的金吾衛,朕放心。”

主意已定,裴脩己知道再無法動搖長樂的心意。他拱手抱拳,“那臣去安排,三日後,陛下看可否?”

“不用。”長樂淡淡道:“朕喜歡快刀斬亂麻。就在今日,人,朕都帶來了,直接會審吧。”

長樂還不忘轉頭,微笑地征詢主角的意見,“殷將軍,如此可行?”

殷恪緩緩釋出安撫的笑容,“陛下說什麽便是什麽,只是得允臣稍作洗漱,蓬頭垢面,有損臣名。”

事實證明,殷恪“多慮”了。

緹營衛露天的審訊臺,擠滿了看熱鬧的大姑娘小媳婦。

“我從沒想過,緹帥生得這般俊。”

“嘖嘖,那些世家貴族吹噓得美名天下的兒郎,沒有一個品貌這樣好的。”

“哎哎,緹帥犯什麽罪啦?”

“聽說是扯上了幾副古畫,城東頭老邱家知道吧,說就是從他家冤搶過來的。”

“老邱家?這對父子,可不是什麽好玩意。孤品哄成贗品賤價收購,贗品當作真跡高價出售,這些年,坑騙的人還少?”

“是喲,誰給他作證,誰就是蛇鼠一窩,壞了良心喲。”

“小聲點,證人來了。”

新上任的內殿總管太監全福拂塵一甩,挺胸中氣十足問來:“堂下何人?”

瘦小的中年男子,滿是皺紋的臉上堆滿諂媚的笑,“回中貴人的話,小的名叫張十,是邱寶豐的鄰居,做了二十多年近鄰,他家小子們,還是我瞧著長大的哩。”

邱家的店鋪是前鋪後宅的布局,做了這些年的鄰居,前頭的生意,自然也是知曉個大概的。

具體的審訊是刑部的活計。茲事體大,裴昉一介尚書,親自上陣。

他笑容可掬,循循善誘,“張十,本官問你,邱寶豐暴斃之事,你可清楚。”

張十迫不及待應道,“青天大老爺啊,小的不能更清楚了,邱寶豐是活活氣死的,碗口大的血塊,那是一口一口朝外嘔,饒是壯漢也禁不住這般吐血呀,沒過半日,就去了。”

裴昉追問:“氣死?因為何事?”

張十惋惜極了,忿忿不平,“還不是那三幅畫,說是他三年前購得,他自己寶貝得跟什麽似的,費錢托人裱制,放在店裏做陳設,有言在先,只賞不售,憑是多高的價都未松口。誰能料到,引惹來那群張牙舞爪的官差,多次求買,作得雞飛狗跳,不得安生。後來,好不容易漸漸止息,他又莫名牽扯進一個訟案,挨了四十杖,外加半月拘禁,回來之後簡直瘦脫了相,不到三日,便半夜吐血而亡,而那三幅畫,不知何時不翼而飛,我當是哪家飛賊,趁亂偷摸昧了去。今日被官差喚來作證,才知道竟然私藏在了緹帥府裏。”

說得字字泣血,句句誅心。

原本,張十說完話,預想能收獲圍觀百姓的唏噓、同情乃至憤怒。

是以,說完話後,特意頓了一頓,舉袖摸了把老淚,順勢偷覷四周。

然而場子內一片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裴昉亦有些尷尬,掩飾地清了清喉嚨,拍案“威嚇”道,“放肆,朝廷命官,豈是你能胡亂栽贓攀咬的,你說這畫是邱家私藏,可有證據?”

“怎麽會沒有,我同邱家關系極善,我知道但凡從他家鋪子出去的詩畫文作,必定蓋印有邱西堂印章。大人展畫一鑒便知。”

豈料,殷恪忽然出言打斷,“不必展開了,確有其印。”停了停,還是沒忍住,擰眉補充道:“甚是難看。”

站立一旁,等待傳訊的新科進士邱隨聞言譏諷:“你終於承認了。”

殷恪偏首,頗有些同情地看著他,像看一只可憐的臭蟲。“一個月前,太極宮之亂,在殷某忙於營救陛下之時,不正是你們,夥同我府上的內奸,趁著鄙府管束松懈之時,私下蓋上的嗎?”

一句“你知道!”邱隨幾乎下意識脫口而出。

他趕忙改口,“傳言果然不錯,緹帥極擅長顛倒黑白。明明是我父半生心血,細心保存的古畫,被你掠奪去不說,還說是我們構陷,你們緹營衛遙遙領先的結案數,就是這般來的吧。想我父親半生清譽,如今故去,讓你這般糟踐汙蔑!我枉為人子,枉為人子啊。”

悲愴之恨,幾乎要以頭搶地。

與之鮮然的,是圍觀百姓的“冷漠”。

莫說半生,就是連上他們祖孫三代,都沒有半分清譽可言。

但裴昉是“動容”的一方,他滿懷唏噓道“邱隨,你莫要激動,這裏是刑部,本官會主審還一個公道的。”轉首對殷恪厲聲道:“殷恪,你還是不招?!”

後來,裴昉在多年後提及此案,捶胸頓足,最最後悔的,是沒有把殷恪的嘴堵上。

當時的殷恪,臉上並無慍怒之色,相反,嘴角甚至浮起一絲譏笑,“裴氏這樣的百年望族,家風肅然。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的簡單道理,哪裏輪得上殷某提醒。怕是裴尚書有心考校殷某,不惜先下了自己的面子。”

一通話說得裴昉雲裏霧裏,不滿道:“你什麽意思?”

“意思是,你雖拔擢刑部尚書前,未在刑部供職一天,既擔刑部主官名位,該懂的程例,也該去補一補。孤證不用,單一口供不用,有串供之嫌或有極大利害關聯的多人口供慎用,目前的證據鏈條實在單薄,單薄到殷某忍不住想給您支個主意——想治殷某的罪,最要緊的是物證。”

“還有,為了避免古玩店鋪偽造庫存售賣賬單,透漏稅款,自長歷十七年開始,施行每半年對全國古玩器皿商鋪進行出入賬盤存,邱家鋪子是老字號了,戶部定然收錄有底賬的,拿出來一對看便知。”

一席話,說得圍觀紛紛點頭稱是,直言殷恪說得在理。更令人傾佩的,是他臨危不懼的從容。

“殷大人說得對,沒有物證,難道要當眾冤成假案?”

“殷大人說得篤定,顯然是問心無愧!”

“案子還沒審完,刑部怎麽能就這般偏心,已然站在了邱氏的一邊,新晉進士的命是命,緹營衛緹帥的命就不是命了?”

“莫怪於他們拉幫結派,這些所謂的閥閱世家,慣常是瞧不上寒門出身的緹營衛的。嘖嘖嘖,布散緹營衛多年欺行霸市的惡名,現在看來,案子由緹營衛審,卻反而是公平合度的。”

“就是就是,刑部簡直蛇鼠一窩,汙糟不成樣子。”

從竊竊私語,到三五聚頭議論,聲量是越來越大,越來越言無顧忌。

裴脩己等人的臉也是越來越黑。他低哼一聲,裴昉立馬會意,驚堂木一拍,寒聲喝止,“肅靜——”而後硬著頭皮,厚著臉皮,把戲唱下去。

“來人吶,去封存提錄邱家鋪子的出入庫賬單。”

“還有戶部的底賬!”人群中不知是誰高喊了一聲。

裴昉焦頭爛額,看著端坐禦座,開審至今不發一語的女帝,陡然意識到,他們裴氏,在擁立長樂後,犯下了致命的錯誤——她不是一個幼稚任擺布的傀儡,恰恰相反,她是長歷帝擯棄男性繼承人,預先屬意,甚至悉心教導栽培多年的承朝繼任者。

外表柔弱的姑娘,不容小覷。輕飄飄一句“允許京城百姓,皆可現場圍聽”給裴氏帶來的,不是預先設想的對於殷恪的喊打喊殺,反讓裴氏苦心營造數月的“借天下之憤誅殺殷恪”的籌謀,付之東流。

他無奈地喊回刑部掌固,“再繞路去趟戶部,帶上刑部的文條,說審案需要,需要戶部提供近三年城東邱家古玩鋪子的底賬。”

與急得一頭包的裴昉不同,裴脩己輕輕撥了撥茶沫,喝了幾滾茶湯。天氣漸寒,茶湯苦濃些,更宜。

急什麽,他裴脩己縱橫三朝,就因著一個謹慎。做事做全套,既要殷恪入此局,他必然布排好了證據,賬冊也好,底賬也罷,他願意他們查,屆時會讓他們啞口無言,心服口服。

先時的惱怒,被動,都是計劃的一環。

現在需要的,只是等待掌固回來。

掌固一路小跑去辦差了。原本劍拔弩張的審訊場,霎時沈寂下來。

裴脩己甚至好整以暇地攏了攏身上的銀灰貂皮回文錦緞大氅,“貼心”提醒長樂。

“陛下,冬日寒涼,久在室外恐凍壞鳳體,不若先移坐內室,上京城廣遠,這一來一回,也要些時日的。”

預料之中的,長樂搖頭。裴脩己會心一笑,心下自然了然,她的寶貝疙瘩,還穿著一身單衣,縛在冷風中,她怎麽會進屋。

沒想到的是,長樂忽然莞爾一笑,回道:“閑著也是閑著,朕想看看,是什麽樣的古畫,招致這般多的事情。”

全福腋下夾著拂塵,碎步上前,幫著展開了卷軸。

開的是第一幅,潑墨山水畫,連綿山巒,籠罩在雲霧之下,遠方一條銀帶九曲回環,繞山奔流而下,筆力蒼健,氣勢雄渾,是立於江南高峻山脈之視野,觀之心生人之渺渺嘆。

長樂望了眼作者的落款和印章,是趙楷之早年之作。

她閑閑問裴昉,“畫作的真偽,可辨了?”

裴昉如芒在背,“尚未……”

其實照他們看,事情發展到現在,畫作的真偽,不重要,重要的是,殷恪因為私心,“戕害”了新晉士子的父親。

哪知長樂很堅持,“請個鑒賞師來驗一驗真偽吧。”

女皇陛下都發話了,裴昉自然只能照辦。

“要快,一會還要過帳目,沒有時間。”長樂追加吩咐。

圍觀的人群也很好奇,平頭百姓整日為生計忙碌,何曾有機會見識怎麽鑒寶,一時紛紛伸長了脖頸,翹首以盼。

裴昉一日內丟了太多面子,迫切需要找回場子,他麻溜地派人去尋,麻溜地將人帶了回來。

跪在長樂面前的,是一個瘦黑的漢子,謙卑而膽怯。

裴昉生怕長樂不滿意自己的工作,低聲催促,“楞著作甚,快給陛下磕頭請安。”而後諂媚地向長樂解釋,“陛下,別看他瞧著其貌不揚,城東這一帶,屬他鑒賞本事最好,就是琉璃街的鋪子,都常延請他去一道品評鑒賞。”

長樂點點頭,溫和道:“你叫什麽名字。”

來人跪下給她行禮,禮畢亦不敢擡頭,低聲答道:“小的,左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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