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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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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確然是脊背寒涼,心如刀割。她抱膝縮在墻角,雙目空洞,過去百年舊聞,如走馬燈一般,一格一格地轉過。

一百年的光景,皇族如同被詛咒一般,兄弟鬩墻,父子反目,親族之間屠刀相向,血流成河。

或許,從最開始起事,氣死了宇文老夫人之時,關於這個姓氏的詛咒便悄無聲息地開始了。

長樂想到了那位傳奇的城陽昭公主,被宇文氏犧牲,成了雕刻權柄的最美麗的香魂。但她的早亡,也讓她的記憶,留在了最和美的年月。那時候,她的四位哥哥,還是兄友弟恭的宇文家好兒郎。她的父親,待發妻,還是敬重恩愛有加。她還是順位最小的女兒,沒有後來,族譜上多出來的十四個異母妹妹。

她宇文苑呢,就沒有這份幸運了。曾經,她以為自己出生在一個有愛的家庭。雖然宇文氏的慘劇,在史書上不鮮見,但起碼在本朝,還是一派脈脈溫情景象的。阿耶嚴肅但不多疑,阿娘優雅而寬和,他們撫育出來的子女,泰半溫和而有節。太子哥哥仁厚,邢王殿下風趣,襄城姐姐溫柔,而她那並不熟悉的長兄呢,她以為起碼是良善的。後來的後來,她知道了宇文汲恨他們,他對她報覆,遇刺後的漠然,和親時的冷漠,都是他的報覆。對此,她也一並忍了下來,並且打算一輩子忍下來。

可是現在,所有的證據告訴她,她的同胞哥哥,是被他親手害死的。他坐擁了勝利果實,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入主東宮。

那阿耶呢,她思及長歷帝彌留之際的種種反常之舉,以及不甚悲傷的宇文汲。他敢害自己的弟弟,他未必就不敢害自己的生身父親。

長樂打了個寒顫。屈膝將雙手抱得更緊,血淋淋的真相面前,她該怎麽辦?

哐當一聲,鐵索重重的宮門忽然打開,一個黃門郎不耐煩嚷道:“來來來,兩個人列一隊啊,都到大殿去,狗皇帝點名要驗明正身。”

一路被推搡著,鐵鐐蜿蜒,擦著上好的漢白玉滑過,長樂跌跌撞撞摔進正殿,烏發四散在光潔的地磚上,十足的狼狽。

“聖上,你看,是你親妹不是?”是孟邱聲陰寒的聲音,尖銳而刺耳。

身後是此起彼伏的倒抽氣聲,不用回頭,亦知道,是那群少年驚詫的目光。

身前,不待宇文汲說話,杜濉率先言道:“長公主殿下,您受苦了啊。”

“還好,還好。”脖頸上就是冰寒的長刀,長樂不能擅動,只好坐在地上,她揉了揉紅腫的膝蓋,齜牙咧嘴道:“勞杜尚書惦念,我沒事。”

宇文汲淡聲道:“你沒有給宇文氏丟臉吧?”

聽到這個聲音,長樂有一剎那的失措。她沒有辦法第一時做到古井無波。

但眼下是什麽場合,半點容不得她行差踏錯。

她努力收拾好心神,深吸一口氣,再擡頭時,已漾起笑容,還是那最端莊知禮的長樂長公主。

“怎麽會,太極宮是我的家,我好端端地待在自己家中,能出什麽事?”

“不錯。”這句話倒是正中宇文汲下懷,“太極宮本就是我宇文氏的,王氣鎮之,又有何懼?”他輕蔑地瞥向孟邱聲為首的叛奴,頗為“好心”勸誡道:“前幾日是皇太後選定的齋戒之日,不宜見血殺生,是以朕亦對你們放松了管束,這是朕的好生之德,願意給你們一個反省己過的機會,這樣,只要你們誠心認罪,朕答應給你們留個全屍,不用拉到市集落個身首異處的結局,也算你們服侍我一場積攢下的恩德。”

孟邱聲只淡淡道:“陛下,此數日,我們內侍省,雖閉門不出,但外界的消息,到底聞聽了幾句。”

“你派人在宮門外喊話,爾後在全京城百姓的註視下,挾著救回鎮國長公主的旗號,挾著百姓殷切期望,不費一兵一卒,正大光明走回太極宮。對此,你當然要感謝鎮國長公主的民望。但擁戴是歸屬於公主殿下,而非你這個皇帝的,這一點,我相信你比我們,透過百姓熱切的目光,更有切膚之感。”

“你能毫發無損地帶回長公主殿下,自然是滿堂皆歡快的幸事。但如果不能呢?”

就在此刻,長樂驀然被一陌生黃門郎從地上提溜了起來,一柄更鋒利的利刃抵在咽喉處,動彈不得。

今日這場步步驚心之局,她尚來不及準備好,就成了至關重要的一環。

孟邱聲寒聲道:“如若這位殿下,今日香消玉殞在此呢?這位生來大赦天下民望極高的公主,哦,對了,還是咱們大承朝首位活著獲封‘鎮國’成號的公主,她在你的手上死去,你以為你的百姓,還會相信你有真龍天子的命格?你以為你還能安安穩穩坐擁萬裏江山?”

宇文汲陰沈著臉,緩緩道:“所以,這就是你們反省的結果?你不要忘了,朕可以誅你們九族,你們自己活不長了,也要想想家人的性命。”

誰知孟邱聲竟然冷笑出聲,“我們這些做太監的,若真還有牽掛之人,怎麽敢接這份斷子絕孫,被人戳脊梁骨營生?你殺吧,殺吧,我那黑心的叔叔,早就該死了,謝皇帝陛下成全。”

“你們呢?也是這個意思。”宇文汲斜眼看著同孟邱聲堅定站在一起的黃門郎,語調陰寒。

回應他的,是齊刷刷,不曾退後半步的沈默。

“好啊,好啊,竟然敢妄圖同朕提條件,既然你們找死,朕成全你們……”

“陛下,”站在宇文汲身側的兵部尚書,杜濉忽然出聲,他快步趨向宇文汲,以手掩唇,附在宇文汲耳後,輕聲建議:“先看看他們的訴求是什麽,他們在缺水少糧的境況下,堅持了這般久,不像是一心求死的路子。”

一道不易察覺的目光,迅速從對向杜容安身上瞥過。

宇文汲是瘋子,這是他杜濉作為心腹大臣多年來的心得認知。他本就偏執多疑陰戾的性子,加上橫亙在長女被害的深仇之上,指不定他會對這群內侍做出怎麽殘忍的事情。

氣血上頭,即便坐不穩江山,他也極可能和叛奴們來個玉石俱焚,魚死網破。

這可不行,不行,他杜濉的獨子,可在孟邱聲手上,逼急了孟邱聲,公主的性命都保不住,更何況他的兒子?

他不能容許有萬分之一這樣可怕的可能發生。

宇文汲聞言,看了杜濉一眼,眼中的烈烈雄火尚未熄滅,甚至有波及己方之勢。

他陰惻惻道:“還有什麽好談的?朕難道要答應他們的會提出的任何無理之訴嗎”

杜濉硬著頭皮,繼續勸:“陛下,先聽聽亦不妨事。您看啊,禁宮是多麽肅穆的地方,怎麽能染上汙濁之血,當年,太宗皇帝,也只在宮北之門洛橋起了戰場,這含元殿,可從頭到位都是幹幹凈凈的。”

宮室染血,殘紅滿眼,這絕對是亡國之君,才會看到的景象。

為了王朝的氣運,也不能輕易在含元殿開了殺戒。

宇文汲終於被說動了幾分,他揮了揮袖子,示意杜濉上去掰扯。

杜濉會意,上前一步,說得和善;“這樣,孟總管,我們說了這些,你們也說說你們的想法。”

“很簡單,我們所要有三。第一,按承律,應放盡放,送年長宮人離宮,終身不得追究其咎。第二,由禮部牽頭,歸葬明益總管,他歷經三朝,一生磊落,不該死得如此糊塗和晦暗,更不能帶著一身汙名渡那幽冥司;第三,”孟邱聲深吸一口氣,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全數剝離下這含元殿穹頂的和璽彩畫。”

現場再次嘩然,如熱竈添柴,火星四溢。

機敏善謀如杜濉,亦怔然原地,這是何意?前二求尚能理解所求之意,不過是為同類謀一生前安生立命地,為前輩謀一身後清白無濁名,可這最後一求是為何意?

擡頭環顧,高大的殿宇之類,是金碧輝煌的彩畫,尤其是正中懸梁之上,繪制著精美絕倫的金龍和璽,盤踞雲端,睥睨天下,是君王俯瞰江山的縮影和具象,更是至高無上皇權的象征。

這樣的裝飾,即便是死物,宇文汲無論如何,也不會允許,有人妄動分毫。

果然,宇文汲脖頸上青筋驟起,與之同來的,還有盛怒:“你們好大的膽子,談什麽談,全該殺,給朕誅族,誅九族!”

爾後,轉過身來,冷冷地看了長樂一眼,冷聲道:“妹妹。”

長樂抖了一抖,每一次,宇文汲喚她妹妹,就沒有什麽好事。

果然,宇文汲繼續道:“君威凜然不可犯,你是皇家的女兒,更應明白這個道理,不是作哥哥的不救你,而是家國兩難無法兼顧的時候,你有義務,為宇文氏,犧牲你自己,包括你的性命。”

“我絕不會向這群閹黨妥協,所以,為兄只能放棄你。”

宇文汲的冷情,讓所有人都脊背生寒。

原本嘈雜的含元殿,霎時安靜下來。

所有人皆將目光投向了長樂,等著她的表態。這一瞬間,長樂忽然體會到了城陽昭公主宇文臨湖,被放棄那一瞬間的絕望和來自薛稷安綿延百年不絕的仇恨。

她的心,出奇地平靜,她靜靜地看著宇文汲,姣好的臉上,無喜無悲。

“不若先聽聽他們的理由?還有,我覺得我的性命比含元殿上的彩畫重要,是以,皇兄不救我,我會自救。”

杜濉忙不疊地打圓場,向孟邱聲求證:“前兩點都好說,亦不難辦,只是這三點,究竟是何意?”

“簡單,這是先帝的遺……”話還未說完,孟邱聲看著貫胸而過的銀白匕首,呆立在了原地,而後,從口中嘔出大量的鮮血,再也說不出半個字。他回身,看清出手的是他的幹兒子得住,一個慣來柔懦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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