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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宇文裹在東宮別院前分道揚鑣。

宇文裹走了兩步,猶疑了一瞬,到底回過身來,咬牙脫下外袍,揉成一團,丟了過來。

“做什麽?”綴玉沒好氣道。

宇文裹斜瞪一眼綴玉,倨傲道:“又不是給你的,給我們賀家大娘子裹上。”而後,急匆匆走了。

長樂勾唇,無論如何,宇文裹,對賀明章好得沒話說。

唰唰唰,驟雨忽然襲來。長樂不及再說什麽,領著綴玉,急忙忙抱著織織趕往武衛金花落。

她伸手擦拭織織臉龐上掉落的雨珠,溫聲安慰道:“乖,一會就食晚膳了。”

這是她第二次來金花落了,不同於上一次的燈火通明,郎君如玉,金花落裏,空無一人。也是,皇帝在哪兒,緹營衛便在哪兒,若現在金花落裏,侍衛林立,而身為皇帝的宇文汲不知蹤信,那才是奇景了。

宇文汲,這個怪戾的兄長,不知是生是死。這短短的一年,太多的人,因為宇文汲死去,而宇文汲呢,就和他所寵愛的長女一般,認為一切無關痛癢,甚至理所應當。

若宇文汲活著,經此一役,會不會洗心革面,重新好好對待天下萬民呢?長樂持懷疑態度。殷恪曾和她說,不要寄希望改變任何人。

她覺得殷恪說得對。

殷恪說的很多話,事後皆證明他是對的。

長樂深吸一口氣,望著殿內,忙前忙後的綴玉,更是不懂殷恪要做什麽了。

他暴露自己,又派人來保護她。

正如他不願去督軍,最終仍然提劍去了前線。殷如晦是什麽人?這世間,怕是沒有人能迫他做不願之事。

綴玉掩下木門,瀟瀟雨聲和鈍鈍遠雷,一並遠隱了去。

長樂抱膝坐在地上,忽問:“緹帥的房間,是哪一間?”

她一直覺得,對殷恪,她其實知之甚少。

今天,在她身處強敵環伺之下,危險萬分之時,她居然更祈願擠出三分清明理智,去了解殷恪。

這種心境,平生未有。

綴玉有絲愕然,老老實實伸出手指,指向東向,最內裏的一間即是。

屋內是她熟悉的松香,和他衣領袖口間的味道,一模一樣。

一擡眼,就看見自己“孝敬”殷老夫人的《妙法蓮華經》,被端端正正的供在書架之上,不染塵埃。

長樂有些奇怪,他事忙,亦未曾聽聞他對研習佛法有什麽意趣,為何攔下了自己遞給殷老夫人的禮物。

殷老夫人,這個她從未見過的神秘人物,會不會是解開殷恪身世之謎的關鍵之鑰。

長樂繼續向前,右手側是一方矮榻,疊得整整齊齊的青被,素凈整潔,不見紋飾。

這同樣是讓人費解的地方。明明是緹營衛,明明註定在史籍上留不下好名聲,他卻像是要保留一顆文心一般,日子,過得比翰林院的文士清流們還要簡樸,他不愛名,更不愛利,那他,愛的是什麽呢?

房間另有一股幽香,細嗅,是松木香中混著另一味香,是什麽香氣呢?長樂閉眼,細細回憶,對了,是桂花的味道。

現在已是十月小陽春,何來八月桂花香,長樂環顧視之,在低頭時尋到了答案。

是殘留在磚縫裏的八月記憶。

淡黃色的花蕊,一粒粒,卡在了細微的磚縫之間,鍍上一層金光璀璨的鑲邊。

青灰色的石磚,是五十年前的樣式風格,可見金花落很久沒翻修了,整個太極宮,能尋到這般樣式的屋宇,怕只剩金花落和青冊庫。

金花落……青冊庫……長樂福至心靈,這二者同樣的內室風格,會不會有什麽關聯?

她第一時想起的就是山雀扔下的紙條,東向正中第三塊石磚,暗有玄機。

她覺得自己有些瘋魔,可控制不住內心的躍躍欲試。

長樂蹲下,凝視著光潔如新的地磚,伸手,又縮了回去,爾後,咬咬牙,還是再次伸出手來,輕輕叩了三下。

沒有聲響。

她笑自己多想。正欲起身,地磚下方,傳來機竅打開的聲音。

石板訇然洞開,露出內裏的石壁。

還有和青冊庫石板下,一模一樣的凹陷。簡直令人不可置信。

長樂眨巴了下眼睛,嘗試性地把令牌放進去,一聲輕響,石板開啟,顯出了內裏的木匣。

長樂倏忽間瞪大了雙眼——居然是在這兒,再遇夢預裏一模一樣的木匣。

顯然,此刻,它光鮮簇新得多。

是用最上好的烏木所制,散發著幽幽的木質香。兩世為人,跨越三十九年的時空,長樂終於看清木匣的本來面貌,原來朽壞不堪的木匣,曾經是如此精致,原來木匣從來沒有上鎖,只輕巧巧扣著。

烏木匣子靜靜置於地磚上,待君開啟,長樂反倒猶豫了。她知道匣子裏是她的丟失的金釵珠花“骨中香”,可殷恪為何會細心保存,至今,她仍未尋出一個確切的答案。

更何況,匣子現在屬於殷恪,沒有殷恪的允準,她不應該打開。

她嘆口氣,捧起木匣,正準備放回原位,誰知一場秋雨下來,太極宮中水氣重,地板已然濕滑,她又尚不能適應宮女服,一個不慎,腳下趔趄,重重摔在地上。

連帶著木匣也重重摔在地上,摔開了匣蓋。

“殿下,你怎麽了?”門外,正在給織織餵飯的綴玉擔心問。

“沒事,我沒事。”長樂此刻全部心神,皆在匣子裏掉落的物什。

她終於知道,前世,三十九年後的她,錯過了什麽!

厚厚一沓《寧宗起居註》。

她的父親,長歷帝,謚號承寧宗。

暴雨挾來疾風,嘩啦啦撞開了窗扉,撲朔朔吹開了書頁。

泛黃的紙頁,批紅的舊句,一頁頁翻轉於她眸中。

“長歷十年,元夕夜,帝登承天門,諸皇子女繞,帝問,何謂太平夜。眾答皆庸,惟幺女言,‘岌岌百姓,優游火樹銀花叢,東市食魚湯,西市品佳釀,是謂尋常,此乃太平夜。’帝撫掌笑雲‘貪嘴小兒語,約摸可得處。’遂賞公主婢從及女夫子數金。”

所以殷恪翻越重重宮禁,只為遞她一盅西市的竹葉青;所以重陽夜攜她去東市,只為她能嘗一壇最地道老火的東市魚膾。

“長歷十一年,隆冬,帝閣中臨帖消寒,後與皇女伴之,皇女攜有一貓,毛白性黠,逮婢不察,力掙而逃,疾走橫掃禦案,歙縣貢硯‘廟前青’,墜地而碎,帝慍,欲愆罰婢,後勸之,方免。逾一月,後薨,帝甚慟,視貓則念後之寬仁,哀痛難抑,至此,闔宮再無豢養貓者。”

她顧念父親,不再養貓,但其實更無興趣賀明章巴巴兒送來的鸚鵡,仍一如既往地愛貓,只是藏得深。所以,當七夕夜九成宮中,殷恪托付她照顧乳貓時,她激動極了,二話不說就應了。心道九成宮極大,照顧一程子,不會被阿耶發現,至於阿耶駕崩,她帶著貓兒回宮,取名“廟前青”,是後話。回顧當時情景,她以為殷恪托貓是偶意,不曾要回是事忙,現下想來,全然不是。

還有這一段,“長歷十五年,二月,宮設宴,慶公主整十誕,時邊地有亂,帝處亟情,晚至,以公主不喜,特增賜東珠十顆以慰。主拒,伏拜言曰:‘吾雖女,亦知孰輕孰重,願彼日取敵首為辰禮,以告三軍。’帝拊掌笑之:‘爾不愧宇文女,惜,其願甚大,乃父老矣,俟汝駙馬成之。’滿座哄堂,時人稱見高祖昭公主遺風。”

是的,她最最重要的十五歲,生辰兼及笄禮,殷恪送來斬敵七萬的漠北大捷,一夜北地焰火,自此永生難忘。

是的,批紅的句子,全部關於她,她是厚厚起居註裏寥寥數語,卻是泛舊批紅,反覆摩挲的,心心念念。

她倏忽明白了,殷恪如此貼心知意,如此“投其所好”,所有的知心知意,皆是蓄謀已久。

在她循規蹈矩,默默無聞的十四年閨中歲月裏,這位手握權柄、權勢滔天的重臣,一直註視她。

膝頭有輕微的顫動,是晚風吹落的匣內小物。竹青色的絹花,指甲蓋般大小,織就成美麗的梅,九年未見,依舊是鮮妍如昨。

她的“骨中香”。

簾外是黑漆漆的天幕,長樂捧著失而覆得的骨中香,心中確定了一件事,一件久久懸心之事。

這一夜,長樂睡得並不安穩。她夢見了滔天大火,是女帝登基初年,武衛金花落燃起的火。

正是在這場大火裏,木匣內的《寧宗起居註》焚於灰燼,成為永久的秘密。

縱火者,是殷恪。三個月後,他身敗名裂,他佞臣伏誅。

醜時五刻,傳來篤篤篤的敲窗聲。

綴玉警覺,第一時驚醒,按刀欲起,長樂示意她莫要驚慌,如常開窗即可。

果然,窗外是老朋友——溯齊。

“殿下,我給您帶來了個壞消息。”溯齊開門見山。

長樂想到自己讓溯齊暗查殷恪之事,心猛然揪了起來。

然而,溯齊欲說的,卻不是此事,不待長樂回答,他便直截了當地倒了出來。

“宇文裹死了。”

“什麽?!”長樂和綴玉對視了一眼,皆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滿目震驚。

幾個時辰之前,還振振有詞“教訓”長樂,以怨報德的宇文裹,死了?

“怎麽回事?你聽誰說的?”長樂問。

“闔宮都傳遍了。殿下,你知不知道,東閣門附近的鐘樓之上,藏有一條雲梯。”

“不知道。“長樂直言:“是宇文汲偷偷放的吧。難道宇文裹,是想趁著夜色,冒險駕梯離宮?”

“瞧著像是,看來宇文裹還是藏著掖著,沒有告知殿下。”

“然後呢?”

“然後,宇文裹運氣不好,與子時巡城的黃門,撞個正著,被認了出來。”

“她穿著宮女服制,天又漆黑,只要她不顯露慌張失措,搪塞個理由,沒那麽容易被發現。太極宮這般大,見過妃嬪公主的人是少數,既是巡城黃門,品階不會太高,多半是不識得新長公主真容的。”

“殿下分析得一點無錯。但是,還有一句話,人算不如天算,逢上意外變數,那便是閻王要三更,無人敢留五更了。”

長樂蹙眉,“什麽意外變故?”

“秋雨。”

“??”

“昨晚那場驟雨,澆濕了宇文裹周身,而後,露出了她的孕肚。”

“即便發現是孕婦,也不能證明她是新長公主。”

“您記得阿銀嗎?”

怎麽會不記得。

“阿銀是在刀下自刎的,臨死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新長公主,懷有五個月身孕。”

長樂沈默。

宇文裹做事太絕,阿銀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定然是恨透了她。

“孟邱聲欲挾宇文裹作人質,怎會殺了她?”

“這就是另一場意外。雨天路滑,掙紮中,摔下城樓死的,血水流了一地。”

不期而遇的一場秋雨,成了宇文裹的噩夢,甚至催命符。

綴玉忿忿道:“殿下好心好意邀請她來金花落避難,她不領情。有了逃生的雲梯呢,暗夜潛行,深恐我們知曉。要我說阿,宇文裹的死,不僅僅賴於天數,更怪她多行不義。”

人已逝,對於宇文裹是否多行不義,長樂不想多說什麽。卻是另一反常之處,引起她的深思。“可是很奇怪,去鐘樓,從東宮別院過,路程更近,說不定,就不會碰上巡城黃門,可是,宇文裹,為何要舍近求遠呢?”

這個問題,顯然問宇文裹已然來不及了。

三人齊齊陷入了沈默。

“這位姑娘,可否幫我倒碗水來,一夜奔波,我十分疲累。”溯齊忽然向綴玉請求道。

綴玉望向長樂,長樂點點頭,示意自己無礙。

待綴玉掩門而去,溯齊方淡淡道:“這是殷恪那小子,派在你這的人?”

“如此明顯嗎?”

“武功不低,只要來人不超過十人,保你一人,不成問題。”

“之前,麻煩溯大人查的事,可有進展了?”

“殿下,”溯齊收斂起玩笑,正色道:“這位緹帥,深不可測。屬下去跑遍了您說的九成宮周邊的所有山村,從無一戶殷姓人家,倒是有個秦家莊,十七年前,一夜之間,搬空了。”

“搬去何地了?”

“查無可查。就如憑空消失了一般。”

“上京城呢,殷帥的位於晉昌坊的家宅,可有去查看。”

“緹帥的私宅,歷來是緹營衛暗衛保衛的重點,若能輕輕松松探查,緹營衛就不用混了。”

“所以,殷府一無所獲?”

“也不全是。”溯齊不無得意,“屬下是什麽人,能完全被這群毛頭小子唬弄住嗎?這位殷老夫人,平日裏深居簡出,從不與京中貴夫人來往,唯有一點,每逢初一,她會去大慈恩寺禮佛。這本也平平無奇,每次禮佛完畢後,她會去大慈恩寺三條街後的遣寧街豆豌鋪吃齋飯。”

“這有什麽特別之處?”

“長公主啊,您久居深宮,不知道上京風物。這大慈恩寺的齋飯上京城聞名,殷老夫人何必舍近求遠,去這遣寧街吃齋飯?要知道,殷府和大慈恩寺,同在晉昌坊,而這遣寧街,可遠在光福坊呢。”

“溯大人想說什麽?”

“事出反常必有妖,屬下順藤摸瓜,查探了豆豌鋪,發現了兩處可疑之處,其一,光福坊內多畫坊,每每吃完齋飯,殷夫人都會去畫坊看人繪畫,尤愛看蝴蝶。其二,殷老夫人的亡夫,曾在光福坊的金銀鋪供職。”

“殷屯?”

“是他。”

非身家清白者,不得入緹營衛。關於殷恪的家世背景,在入緹營衛之前,即被調查得清清楚楚,後來又被全數收錄進了青冊庫。

殷恪,淳化二十七年生人,家中長子,一妹早殤,其母殷張氏,本籍揚州人也;其父殷屯,殷氏,世代為禁苑匠,父母早亡,垂髫之年即入宮廷造辦處,長歷二年出,入金銀鋪謀生,長歷三年,病亡。

長樂細細分析道:“目前,查的是殷恪的家世背景是否作偽,按理應從造辦處和金銀鋪著手,但其父已亡故十年有餘,造辦處檔案混亂,金銀鋪即便鋪主不易,所識之人恐也寥寥。徒然耗時耗力,我認為,當下,反而應從光福坊畫坊入手,去查查這些流動畫師,可有人同殷府可有交集。”

一番分析,冷靜,而入情入理,連溯齊都不禁拍案叫絕。“長公主這一年成長頗豐啊。”然後,說了一句長樂不解的話,“難怪你父親選你。”

長樂苦笑,回答了他前半句話。“還好還好。”用殷恪教會的謀略,對付殷恪,她的心,總是被濃厚的負罪感包圍。

晨光熹微之時,雨停了。

“溯齊。”

“屬下在。宇文裹之死,會更加擾亂當前之亂局,太極宮不是久待之地,你進宮一趟亦是冒險,之盛情,我宇文苑先在這裏謝過。”言罷,長樂端端正正福了一福。

“喲喲喲,殿下,這可使不得使不得。”饒是慣來是眼高於頂的溯齊,此刻連連擺手,大呼於禮不合。

長樂淺笑,“溯大人,您聽完我說完,還有一事,恐怕只能麻煩您。北苑還有明懷太子的遺孀,平日無人問津,此時卻和宇文氏一損俱損,煩請您盡量保護好她們,必要之時,送她們出宮。”

“不行。”溯齊斷然拒絕。“您父皇的遺命是讓我保護好您,我不能違背,要出了什麽差池,我將來哪有顏面去見你父皇。”

“阿耶是讓你聽我差遣。”長樂溫柔地糾正他。“現在,我需要請您做的就是保護好北苑宮眷。您不用擔心我,我有綴玉。人多了,反而不好逃了。”

“那您先等等我,我把北苑娘娘們送出去再來接您。這金花落,這幾天,應還是安全的。”

“好。”長樂點頭,把一旁的織織推了出來。“把這丫頭帶上,太子妃會相信你的誠心的。”

溯齊領命,一步三回頭地走了,綴玉在一旁憂心忡忡。“殿下,我輕功可沒有溯大人好,這高達百丈的城樓,我們如何出去呢?”

長樂淡淡一笑,“誰說我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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