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旁聽

關燈
旁聽

時間往回撥半時辰。

子夜時分,萬籟俱靜,只有幽黃的燈籠晃悠悠地在這暖意融融的春夜裏,投下了一圈圈的光暈。

長樂緊了緊身上的外袍,跟在殷恪身後,繞過了重重院門,轉過條條回廊,兜兜轉轉,最終停在一處院落外。

她擡眸望去——玉鉤樓。

“我怎麽覺得,你在這賀府,穿堂過巷,如履平地,熟悉得像在自己府上似的。”

“殿下,確切說,這上京各處王公府邸,臣都甚為熟悉。”

“真的嗎?”長樂陡然升起了好奇之心,“賀府最大的房子是哪間?”

“萼華堂。”

“齊國公府最東面的亭臺是哪座?”

“葳蕤春生館。”

“那,”長樂轉了轉眼珠,有心提升難度,“裴中書令府上,最好吃的枇杷樹是哪一株?”

這總歸不知道了吧?要知道,長樂也是幼時,裴姚同她閑磕牙時,隨意提及的。長樂愛食酸酸的果子,無意中記了下來。緹營衛暗中監督的,都是大事要事,哪裏會管這些無關緊要內宅女眷吃食品鑒的小事。

她不過是想略略勝一回殷恪,漲漲自己的志氣罷了。

殷恪淺笑了下,輕輕松松破滅她的幻想。“南邊第三株,樹上結了一個喜鵲鳥窩的那一株,其產枇杷肉實而核小,香甜而不酸澀,怎麽,殿下想吃枇杷了?”

挫敗,徹底的挫敗。

她不甘心地問:“沒有,不是,那個,不會我的淑景殿也是這麽被監視的吧?”

殷恪勾唇,“怎麽會,臣等是為了護衛天子,監察百官,誰敢有天大的膽子,敢窺視長公主的生活,不要命了嗎?”

她安心地撫了撫自己的心口,那就好那就好。長公主也有自己偷懶躲閑,不想梳洗,不想出門的時候,想起自己蓬頭垢面的模樣被殷恪看得一清二楚,長樂想找塊豆腐一頭碰死。

心下稍安,有閑情環顧四周,長樂指了指金獅狀厚重的銅鎖,“這鎖上了啊,怎麽進去?”

“翻墻啊。”

“不好吧,上次翻墻是翻我家的宮墻,倒沒什麽。這回,擅自翻人家賀府的門墻,算不算私闖民宅啊,我這心裏過意不去啊。”

人家賀府。簡簡單單四個字,殷恪聽著舒心。

“殿下瞧,這後面的樹上長的是什麽果子?”

長樂下意識回轉身去看,爾後天旋地轉,待回神來,已然在墻內。

沒有疑問,自然是殷恪,輕輕一飛,順帶把她拽了進來。

殷恪挑眉:“沒事,臣先前和殿下說過,什麽罪名,臣擔著就好,殿下呢,想做什麽便做什麽,沒什麽好顧忌的。”

偏長樂有一個毛病,不能欠人情,別人對她好,她就要對人家更好。

瘦弱的長公主叉腰向前挺了挺胸脯,“沒事,出了事,就說是我的命令,現下我是鎮國長公主,這點情面我還是有的。”

殷恪好笑,堂堂鎮國長公主,就為了行使這點小利嗎,他的這位小公主,比誰都可愛。

月華如水,透過梧桐樹,斑斑點點地灑在青石板地上,似夢非夢。

長樂提裙,拾級而上,行至三樓,推窗遠眺,眼前霎時豁然開朗,遠方的定昆湖在皎潔的月色下,柔波清泛,波光粼粼。

“太液池雖美,到底拘囿於宮城,失之寬泛和煙火氣。”耳畔,殷恪款款解釋擇此處的原因。“玉鉤樓,雖不是建在定昆湖畔,所賴地勢高,樓高大,其視角,反而比湖畔的碎燕閣視野更好。殿下瞧,那星星點點掛著漁燈,飄動的小舟,應是夜捕的漁船。”

“為什麽不在白天,日頭清楚的時候捕魚呢摸黑捕魚不是很危險嗎?”

“因為只有如此,才能在清晨便出現在酒肆的後廚,爾後在正午時分,魚肉新鮮肥美之時端上達官顯貴的桌案。”

“我原以為稼穡不易,農戶們整日田間地頭勞作,三季不得歇息,現在看來,漁戶的日子也並不輕松的。”

就在這時,她和殷恪同時聽到院門處響起一串叮裏哐當鑰匙開鎖之聲,爾後,樓梯處傳來一陣悉悉索索上樓的聲音。

上下通道只此一條,現在離開,只會直接撞上。

“來不及了,那邊有個櫃子,先躲躲。”

“殿下,其實臣可以……”殷恪話沒說完,就被長樂一把拽進了身旁的一尊矮櫃裏。

堂堂緹營衛一等高手,“屈尊降貴”地同長公主一同蹲在黑漆漆的櫃子裏,聽墻角……

木櫃是柳木做的,年份久了,漸出了些裂縫,隔音效果並不好。

櫃外的交談聲,清晰地傳了進來。

皆是她熟悉的聲音。

“這裏是我家,書房我為什麽不能來。倒是賀三公子心虛什麽,漏夜回家,有什麽事情不能在書房裏敞開了說,非要拉我到這兒人跡罕至的玉鉤樓來,誰不知道,玉鉤樓除了端午中秋家宴,平日裏根本不會有人來,連個守門的都沒有,來此僻靜之處,難道不是你本身就有些話兒不能當眾宣之於口。”

“新昌,你能不能不要這麽咄咄逼人,這裏是賀府,處處都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家人仆人,你非要把我們的不快,鬧到人盡皆知的地步嗎?”

“不快?是我對你賀三公子還不夠好嗎?你說說,成親一月以來,我上對公婆,平對長兄長嫂,下對子侄仆從,我哪一項沒有盡心,哪一點沒有盡力,倒是你,回門宴上你耷拉著張臉,帶得我也臉面全無。賀氏一家老小回江南省親,你偏說因為軍務要留在上京,我看是你賀明章對我怨念深,連祭祖都不稀罕我去。”

“新昌,我們能不能就事論事,不要扯遠,今天,我們要說的是你的屬官當街毆打朝廷命官之事,同我的父母族人沒有半點關系。”

“好,既如此,我們就說說奴仆之事,請問賀三公子,我的奴仆有什麽問題嗎?朱雀大街雖宏闊,到底雙車不能並行,摩擦難免,他們皆是沒有見識的下人,不識得什麽朝廷命官,同人口角幾句,一時氣盛,難免揮了幾下拳頭,本不是什麽大事,偏偏因為我是公主,就攪得人仰馬翻,天下皆知。”

“揮了幾下拳頭?好,那我們細細來捋一捋是不是只揮了幾下拳頭。你的仆宦們,在朱雀大街上,尚有些收斂,幾人圍攻一個文弱書生,立時將他打趴在地。幸得金吾衛巡邏至此,才悻悻收手,奪車而去。可惜那歸雲扶是個硬骨頭,並不畏懼你這新昌公主的威儀,一封朝奏九重天,惹得物議沸騰,皇帝丟了顏面,大發雷霆,沒有怪罪你,卻判了你的一幹屬官杖刑八十,連帶罰去三年的俸祿,你那些丟了財帛的下人們怎麽甘心,又攛掇你同意他們挾私報覆,招招狠辣致命,若不是被路過的方帨撞個正著,恐怕歸雲扶要當場命喪黃泉。”

新昌自然是矢口否認。“不,不是這樣的。且不說,是不是有賊子冒用我公主府的聲名,栽贓嫁禍,你也說了,他並沒有當場喪命。據我所知,歸雲扶在上京安安穩穩療養了數月,最後是平平安安返程回槐陽縣的。那麽,這之後的事情,又同我有什麽關系,他突然離世,我也很震驚,惋惜。但全天下人的怒火,卻像在尋找一個靶子一般,全數傾瀉在我一個弱女子身上,我真的是心有委屈,無處言說。”

似乎真的觸動到了傷心事,新昌的聲音,漸次悲切起來,“夫君,我知道的,在你的眼裏,我新昌以及我的仆從,都是十成十的壞人。沒有皇族的優雅寬懷,更沒有嫻雅有度,榮辱不驚。我自小便是個命薄多餘的人,是我連累你。連累了整個賀府,你們堂堂武信侯府,從來便只有為大承朝浴血沙場的英名,是我,將你卷入了漩渦之中。”

櫃門外甚至傳來了傷心的啜泣之聲,顯是新昌在哭。

長樂扶額,完了,問不出什麽所以然了。因為,賀明章最吃女人這一套。

果不其然,外頭傳來賀明章有些慌亂的聲音。“新昌……新昌……你別哭啊,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畢竟當時朱雀大街的車轎上,您並不坐於其中。沒有辦法第一時間阻止事情的發生。而現在,事情既已發生了,最重要的是補救,斯人已逝,親者餘悲,無論你怎麽後悔也於事無補,你應該做的是嚴懲為首敗壞公主鳳儀的惡徒,以正視聽,再者,你需要義不容辭托起贍養歸雲扶寡母後半生的責任。

“夫君。”柔怯怯的聲音傳來。“你放心,雖然歸雲扶亡故於任上,朝廷會撥下一筆撫恤金,但我這邊會再出一筆錢財,定保歸母後半生衣食無憂。”

全然未答賀明章第一個要求。但新昌是什麽人,如同打蛇打七寸一般,完全吃準了自己的夫婿,在賀明章尚未意識到之前,迅速扔出一個讓賀明章無法忽視的話來。

“夫君,你不要被我方才潑辣的樣子嚇到,你知道的,我實在有些草木皆兵。七個月前,暉弟就是莫名卷入朝堂紛爭,貶為了庶人。現在我的名字,又頻頻被言官們說起,堂堂皇長子尚且如此,我一個只有公主虛銜的弱女子,實在是太害怕了,也許在不久的將來,我便會像弟弟一樣,無妄之災,無處伸冤。今兒你不知道,緹營衛直接帶著人馬,來到府中正堂,那架勢。我險些以為他們是來奉旨抄家的,我真的嚇壞了,我死不足惜,可我們夫妻一體,我不能連累賀府阿,是以一直在府門前,提燈等你回來,抱歉,擾你清靜了。”

“緹營衛……我聽說,長公主殿下也來了。”賀明章終究還是將想問的話問出了口。

“對,姑姑也來了。”新昌自然而然地提及長樂,似乎沒有半分不適和尷尬。“姑姑現在是鎮國長公主,地位自不可同日而語,你不知道,是那位緹帥親自護著來的呢,我瞧著那位威風八面的緹帥,在姑姑面前,倒很是恭敬聽話呢。夫君,你說這樣好不好,你同姑姑一起長大,交情自不可同日而語,你同姑姑好好說一說,我願意拿出我十分的誠意去替我那些糊塗的仆從們致歉。”

長樂搖頭,該怎麽說她這個侄女兒呢,最柔弱的菟絲花,卻慣曉得抓重點。

她這一招以退為進,即便他們之間坦坦蕩蕩,即便賀明章想過來同長樂說些什麽,眼下,顧忌著夫妻情分,也要再三思慮了。

她輕輕嘆了口氣,惋惜查案又斷了一條線,畢竟,她同賀明章極為熟悉,從賀明章口中套些有用的信息,應是簡單的。

櫃外,賀明章尷尬極了,有些絮叨而徒勞地解釋道:“怎麽會,長公主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女,我為人臣子的,哪裏配得上說相熟。倒是你們是親姑侄兒,有什麽話說起來都方便。你還是同長公主好好說叨說叨,長公主,我沒有什麽不放心的,只是那個緹營衛,尤其是那緹帥,諱莫難測,卻莫名對長公主示好,著實令人生疑。你多提醒長樂,讓她提防著點。”

“提到這一點,說來還真是,這緹帥向來是眼高於頂,油鹽不進,去年我舅舅失蹤,母後托緹營衛幫忙問詢,誰知他轉身便稟告了父皇,惹得父皇狠狠說了我們一頓,說緹營衛辦的都是大案要案,不是皇家的私兵,更不是後宮能隨意調遣的。可是,夫君,你說奇怪不奇怪,近一年來,長樂姑姑出現的地方,就會有緹帥出現,這一次兩次是巧合,多了,可就不是了……”

回應新昌的,是久久的沈默。

似乎覺得火添得還不夠旺。新昌又補充道:“還有夫君,有一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但私心一直覺得,很不同尋常。”

“什麽?”

“在九成宮避暑時,我因為頭一次去,不熟悉路,有一天晚上散步回宮之時,在宮道上迷了路,卻誤打誤撞看見了帶隊值夜的緹帥,他站在城闕上,似乎在遠眺著什麽,我有些奇怪,後來,因為祖母挪宮,那條路成了我每天晨昏定省的必經之路,一日,在祖母宮中耽擱久了,出來時天已漆黑,經過那座城闕附近時,我下意識地擡頭一看,發現緹帥依舊站在那裏,因為這回我對九成宮已經熟悉了大半的路,我才得以發現,他久久凝視的方向是排雲殿——也就是長樂姑姑所住之宮。”

不知怎麽的,聞聽此事,長樂腦海中第一個出現的畫面,是今夜,自己玩笑地說要殷恪白白枯站一整晚時,他那句稍顯落寞地自嘲——“倒也習慣了。”

原來他那句不是玩笑。

原來,他在自己不知道的年歲裏,已然隔著重重殿宇,凝望了自己無數回。

前世是,今生亦是。

殷恪,多麽覆雜的一代“佞臣”啊。

表面上,殷恪是醉心權術,手轄廠衛毫不在意聲名的佞幸之臣,世家畏而蔑視之,百姓懼而唾棄之;

但據所行之事看來,殷恪心系邊地平安,辛苦籌謀,一解丹厥之患;

關懷小民生計,泛舟江渚之上漁民作息,皆如數家珍;

不希求回報,秉公執法為平民之子平冤案;

媚上與剛硬,弄權與愛民,冷血與溫情,在他身上奇妙交織,佞臣之名,似乎是他攪弄風雲,心甘情願帶上的面具,一切,為了最終極的理想。

最終極的理想?所以靠近她?

她作為公主,一介女流,除了生於帝王家,還有什麽?

今夜神臺格外清明,下一瞬,長樂忽然懂了,是政治抱負!她出入宣室殿長大,她身背女帝預言,她是阿耶和太子哥哥政治理想的惟一繼承人,選擇她,是殷恪延續長歷太平策,最佳之途。

無數個暗夜裏,殷恪立崗凝望的,不是她的排雲殿,而是帝王所在,排雲殿之北的大寶殿!

所以前世,簇簇梅香裏,他甘願赴死,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如晦哥哥?”自以為摸清真相的長樂,輕啟櫻唇。

“恩,臣在。”殷恪聞聲將頭顱湊近,示意公主小聲說。

“我不會讓你失望的。”長樂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得斬釘截鐵。

“……”殷恪一臉莫名其妙。

同時,櫃門外賀明章的聲音陡然緊張起來,“什麽?!也就是說,從那時起,他便關註到了長樂了?新昌,不行,此事你一定要多提醒長樂。她久居深宮,不知人心險惡,那殷恪蓄意接近她,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只可惜,我……”

已然失去保護長樂資格的賀明章倏忽頓住了話語,但似乎這樣的鈍痛幾乎令他窒息,他深呼了口氣,陷入了絮絮的回憶,“新昌,你不知道,長公主殿下,其實很防備緹營衛的,‘鐵心辣手,無所不用其極’是她對緹營衛的評價,明懷太子亦曾說過,殿下常勸他多約束東宮屬官,沒事少招惹緹營衛。殿下甚至還常進言先皇,讓他多親近文臣,少用些廠衛酷吏,現在的,殿下,失卻父親母親,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從北地回來,又兀然被緹營衛盯上,她內心該是有多害怕阿。”

新昌的寬慰之聲悠悠傳來,“夫君放心,我回頭再和阿耶提一提,讓再給長公主身邊增撥一點人手。”

“新昌,你不要多想,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會遵守我們當時的約定……”

賀明章的話戛然而止,似乎是被新昌掩住了口。

“我知道,我都知道,夫君你不必提,你救我於水火,我怎麽會怪你。”

救新昌於水火?這是什麽意思?

誠然,長樂很想知道這些如同啞謎一般的話語背後的含義。但眼下,還有更棘手的事情——賀明章說話沒個輕重,她少不更事時妄議朝政的事,全然被抖摟出來,一晚上的心情,如驚濤拍岸,起起伏伏,好不刺激。

鐵心辣手,無所不用其極。她怎麽有這個膽子,這樣形容緹營衛。

她弱弱地、艱難地,鼓起巨大的勇氣,極力壓低嗓音,訕訕的對身側的殷恪說:“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解釋。”

殷恪呢,還是風輕雲淡的嗓音。不鹹不淡地開口了。說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殿下。”

“哎。”長樂就差點頭哈腰了。

“靠過來些。”

“啊?好。”

雖不知為何,但此時長樂氣卑,不作他想,依言悄悄挪過來。

下一瞬,一股虬勁之力陡然襲來,長樂被殷恪伸臂攬過,天旋地轉,黑暗之中,未及反應過來,一雙溫暖的手,輕輕覆住了她的雙耳。

與此同時,尚來不及阻擋的一聲驚呼傳至耳畔。

“新昌,你在袖口籠了什麽香!”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