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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陵·蓮生百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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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陵·蓮生百裏

他向來憎惡史官。

因為他們對城陽昭公主吝嗇筆墨。

身旁侍墨的書童,童聲稚嫩,反駁起來卻有理有據:“先生說得偏頗,明明城陽昭公主得了一百六十一字,是高祖歷位公主之最,比渤海公主整整盈一倍有餘,怎能說史官吝嗇筆墨呢?”

西窗外,北歸的雁群,啾啾啼鳴,正是冰雪消融,一年春景好處,他遠目瞧著,滿眼欣羨,“不,你若是見過她,就會知道,什麽叫筆力有限,難繪其神。”

他的城陽昭公主,不是奉在太廟神牌裏冰冷謚號,不是封在泛黃史頁裏的某氏、某女、某妻,她怕黑怕蟲怕打雷,愛吃紅櫻糕和一切酸酸甜甜的果飲子,是鮮活的,會哭會笑的小姑娘,如那雨後燦爛盛放的太陽花,照亮了整個承國公府。

更照亮了他陰霾貧瘠的一生。

滄海桑田,世事多變,而她,在他心中,永遠是那個哭著鼻子給罰跪的他送來糕點的小姑娘。

第一次見她是什麽時候呢?按她有記憶來算,應是她四歲,那一年,他八歲。

他是她二哥的伴讀,十日後,有京師大儒來晉陽城開筵講學。承國公有心讓兒子屆時在對答宴上露臉,一連半月拘著四位公子閉門苦讀四書,甚至連伴讀也不能幸免。

二公子撐腮枯眉,慵苦無奈,大好春日,大好年華,困在倦澀書齋,讀這些早已倒背如流的古書,實是沒什麽趣味。“我同父親說了幾遍,他偏是不信我已熟讀,總當我是糊弄他,好出去放風騎馬。”

二公子宇文攸,承國公最優秀的兒子,未來承朝的太宗皇帝。可惜他的父親,從頭至尾,都沒有明白自己的次子,是多麽天縱奇才,不甘人下。

他淺笑:“書讀百遍,意有百解。每每重新覽之,總歸有些新的意趣。”

二公子無奈搖頭,“所以你課業更好。”

二公子是承國公最優秀的兒子,而他,就是公子身邊最優秀的伴讀。

公子身邊的伴讀自然不止一位,家世顯赫者也比比皆是。不過,論才學,誰都比不過他。

眾人囿於二公子的威勢,表面皆賓服,私下的酸話,影影綽綽也飄進過他的耳中。無非是說他“門楣低微,全賴老子娘薄面。”“無功勳餘蔭,再會讀書,將來也不過是給貴族牽馬當門客的命。”

他充耳不聞,一笑了之,這世道,不與傻瓜論長短。

二公子終究是坐不住了,他揚手,攔下了窗下送點心的廚婦,附耳吩咐一句話,然後,閑閑伸個懶腰,左手搗了搗他,嘴角勾著笑,神秘道:“我叫湖湖來救咱們。”

怕他不認識,好心補充了一句:“我家小妹。”

他微動眉,他又怎麽會不知道呢。

一盞茶後,有嬤嬤氣勢洶洶來叫門,“二公子答應給小娘子編吉祥絡,姑娘從晨起,就趴在窗口等著了,飯也不吃,步也不挪,後來等久了,想是實在委屈,哭了好半晌,老婦實在看不下去了,特冒著犯上的名兒來求二公子一個準話,到底去還是不去,貴人事忙,也沒得拿我們姑娘尋開心的道理。”

內宅婦人,口舌言語功夫那是安身立命的本事,個個都是雄辯的英才,守門的小廝被她炮仗一般的話呲噠得一句話都回不出來,正是左右為難之計,恰被拐角轉來的林管家盡收眼底。

林管家看不過去,上前呵斥:“鬧哄哄的,像什麽樣子。”呵斥的是阻門的小廝,“既是二公子先時答應了小姐,還不快快開門送二公子出來,等會小姐哭泣之事,讓國公甚至國公夫人知道,有你們好果子吃。”

二公子和他,就這樣被順利解救出來,還沒走到風荷院,就聽到了一串銀鈴般的嗓音,一個粉嫩嫩的糯米團子,一路高呼著“二哥哥”,猛栽進宇文攸的懷裏。

他呢,行止有禮地向宇文家的大小姐行禮,禮畢,又恭恭敬敬地向女孩身後一位嫻靜的婦人行禮,“母親,近來可還安好?”

宇文攸後知後覺地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道:“對呀,你母親,現在是湖湖的傅母。”

他啞然失笑,哪裏是現在,自這位宇文臨湖出生起,便奪走了他娘親全部的精力,分身乏術,哪能照顧得了他。

二公子懷裏的小臨湖,聞言擡頭,“你就是傅母家的薛家哥哥嗎,薛家哥哥太拗口,我喊你蓮生哥哥好不好?”

蓮生是他的乳名,他嫌女氣,入學堂後便不願再叫,誰知道阿娘對這乳名念念不忘,經年累月的念叨,惹得臨湖也跟著喊。

簡直成了他失而覆得的夢魘。

“蓮生哥哥,蓮生哥哥,”夢魘不肯放過他,又在他屋外叫喚。

“怎麽啦?”他收起他一臉的“煩躁”,微笑且心平氣和地推開門,他慣會“裝腔作勢”,知道如何不動聲色地扮演好一個溫柔平和的伴讀。

“你幸虧沒跟著哥哥們去對答宴。”

“哦,發生什麽事了嗎?”他瞥了眼房中早已放涼的藥湯,心道,為了讓這腹瀉的病勢顯得退如抽絲,他還是倒掉半盞藥好。

什麽時候該出風頭,什麽時候不該出風頭,他最有分寸。

“我聽說,問答宴守門的侍衛得了時疫,阿耶讓哥哥們暫時不許回府,去莊子裏待著避疫。”

這倒是他預先未曾想到的情況。

她拍著胸脯慶幸:“還好蓮生哥哥你沒去,總歸留了一個哥哥陪我,不然好生無趣呢。”

這丫頭,敢情她的哥哥們,只有這點價值。

這一留呢,就留了整整十年。

鴻儒慧眼如炬,十分欣賞宇文家諸公子們的才學,時疫一畢,便請旨帶他們回京師,給皇子們作伴讀。

國公府一下安靜下來,偌大藏書樓,便宜了他這個外姓之人。

自然,凡事有利則有弊,陪臨湖玩鬧,成了他從二公子手上接過,當仁不讓的任務。

“阿薛,我這個妹妹,你多擔待照顧阿。”

其實是二公子多慮,四位哥哥都不在,惟一的小娘子,全家誰不把她寵上天。

但他守諾,既然應了二公子,便要比別人,待臨湖,更好上三分。

於是,她生病被禁了零嘴,他給她偷書院的櫻桃果兒。

她貪睡誤了早課,他放跑了西席先生偏愛的白貓。

甚至她心愛的金魚,吃多了噎死了,也是他來收拾殘局,半個時辰內往返市集,尋來一模一樣大小相等的七只金魚,

不動聲色放回待客的雅室,天衣無縫。

不過,這些不動聲色的關懷,他是做慣了的。既哄得了宇文攸,更何況宇文攸的小妹妹。

臨湖八歲那年,他們薛家發生了一樁事。

他從出生起,就從未見過的父親,斃命在征西的沙場上。

但小道消息傳得更廣,說他是貪財,隨軍之餘,夥同山民,偷偷做了摸金校尉,也就是盜墓賊,最終死在了古墓機關,玄門法陣之中。

母親,偷偷地哭泣,而他,更多覺得丟人。

他的父親,寒門出身,游手好閑,不能讓他從仕不說,還讓他背負了洗涮不去的嘲弄。

他只能更加努力地讀書,苦學,課業考校,他不僅要贏,更要贏得絕對漂亮。讓暗地裏漂浮的輕蔑之色,永遠見不得光。

偏偏臨湖纏他纏得緊。

生平第一次,他不想裝了,他不耐煩扮演臨湖的好哥哥。他當著她的面,劃傷了自己的左手。

“大小姐,你看見了?我左手傷了,幫不了你作抄書的活,大小姐另請高明吧,別為難我這個窮伴讀了。”

他的左手,一直比右手,更擅長寫字,如果說右手只能寫出他薛稷安的筆跡,那他的左手,可以摹仿任何一個人的筆跡。

這是不能廣為人知的天賦,在承國公府,只有臨湖知道。

他還記的,她眨巴著大眼睛,一楞一楞地看著他,顯然,長到八歲,整個宇文家,沒有人,會這般陰陽怪氣地對她說話。

他如願看著臨湖哭著跑遠了。

那段時間,他讀書讀得太累,也許是久旱不至的秋雨,迷迷滂滂催人眠,也許是那涼風拂面,吹得人心頭悵惘。那一天,不知何時,他趴在書案上睡著了。

醒來時,已是深夜。

有一個小人,趴在他的膝頭睡著了。

擡了手腕,卻見本該結著血痂的左手,已被上藥包紮。

半夜裏,幾道白光閃過,驚雷終究嚇醒了臨湖。

“好黑。”她弱弱嘟囔。

“沒辦法了,蠟燭燃盡,藏書樓落了鎖,暫時是出不去了。”

“可是還是好黑,我怕……”

真的沒辦法了,他嘆了口氣,道:“你平日怕黑,阿娘是怎麽做的?”

“抱著我,還有,唱歌。”

他抖了抖眉頭,他一樣做不來……

又一道驚雷乍響,閃電帶來的白光裏,他看到了臨湖眼中的瑩瑩淚光。

認命,張開雙臂,“來,抱吧。”

她歡欣雀躍地摟住他的脖子,一點不肯讓步,還有唱歌。

……

“怎麽唱。”

“乖崽崽——”

“乖崽崽……”

“吃果果——”

“吃果果……”

“吃完果果摘月亮——”

“吃完果果摘月亮……”

他學什麽都快,盡管臨湖唱得五音不全。他還是盡可能還原出了歌謠原本的面貌。

“蓮生哥哥,你唱得真好聽。比傅母唱得還要好聽。”

“現在不害怕了?”

“不害怕了。”

她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睡絲昏沈。

“既怕黑,為什麽要偷偷過來。”

“因為蓮生哥哥在傷心,臨湖得陪著,你放心,阿耶阿娘赴宴去了,傅母睡得早,不會發現……”

如綢暗夜裏,良久,他像是鼓足了勇氣,生平第一次,真心實意說出了那一句——

“對不起。”

回應他的是臨湖的酣睡。

後來的日子,依舊是風平浪靜。

驚才絕艷的當世才子,每每從外埠回來,隨身攜帶的書箱裏,是她愛看的傳奇話本。

哦,還有那捉刀代筆活計,心照不宣,自是他的“課業”,女兒家要臨摹的字帖,要習的式樣,他比她要精通。

往往是一文畢,他擱筆,晾幹宣紙上的墨汁,方會起身,用手敲敲桌沿,“湖湖,再晚要誤膳時了,嬤嬤罵你可不許哭鼻子。”

她會揉揉她睡眼惺忪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看看被她口水浸濕的他的課業本,說抱歉阿,下次我來幫你謄文賦。

他撰文向來極快,文思泉湧,筆勢快若游龍,寫意而潦草,世上除了他自己,只有臨湖看得懂。

她給他謄抄文賦時,倒是比自己課業認真,一筆一畫,皆用心。

抄得多,天下大勢漸曉,她也曾托腮,頗為惆悵道:“不知二哥什麽時候能回家。”

伴君如伴虎,她的哥哥們,是皇子陪讀,更是扣在上京,牽制承國公的人質。

“二公子昨日來信說,您十五歲生辰,便可回返。”

臨湖十五歲,也是她祖母七十歲的生辰,人生七十古來稀,老人家大喜的日子,為人君者,怎能讓她骨肉分離。

於是臨湖日日盼,夜夜盼,掰著指頭望眼欲穿,比等早春開出的第一朵花兒還要熱烈,比等黑夜後的第一縷陽光還要雀躍,全然沒有預見到,十五歲,是及笄之年,而及笄,對於她的後半生,意味著什麽。

在距她十五歲還有半個月光景的時候,晉陽城發生了一樁大事,當朝天子的第四子,聞聽晉陽泉香酒冽,率仆從微服至此,乘興而來的第三天,悄無聲息暴斃在客棧內。

臨湖和他自然不知,此時此刻,他們更焦心的是一頭麋鹿。

國公府中她最最喜歡的一只麋鹿,生病奄奄一息,擅治病的養鹿人搖搖頭,說不中用了,病侯會傳染給其他麋鹿,要就地解決。

臨湖費了大力氣,才攔下砍刀,讓人把麋鹿挪到柴房,自己照養。怕大人知道,責怪於她,更遷怒於鹿。每每深夜,才敢偷偷溜來,不眠不休看護。嬌慣的國公府大小姐,生平第一次熬了兩個大夜。

他自然是陪在她身邊,所有她不為人知的“壞事”,他都在。他用柴草塞了塞門縫,堵嚴屋外的寒風。回首一看,她已然靠著柴堆睡著了。

可即便這般費力,麋鹿的命還是沒有保住,還有它腹中還沒有出世的小鹿。

臨湖哭得傷心,所有人都束手無策。

他揉了揉兩日未睡而酸疼不已的肩膀,冷靜說:“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湖湖,你快十五歲了,要堅強!你當明白,哭不會解決任何問題。”

可臨湖還在哭泣。

最後,還是他不忍心,熬了三天,為她做了一個麋鹿面具,覆在自己的臉上。“瞧,你永遠記住這只鹿,它便沒有死,被永久的遺忘,才是最終的死亡。”

她似懂非懂看著他,小聲道:“可我覺得你說得對,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蓮生哥哥,終有一天,你也會像哥哥們一樣,離開我的。”

不能讓她陷在傷懷的情緒裏,他故作玩笑說,“我又不是你家哥哥那般人中英傑,天子瞧不上我去做伴讀。況且,我阿娘在這兒,我家在這兒,我家先人祖祖輩輩生活在此,連墳塋都在這兒,我還能去哪兒呢。是我說錯話,湖湖不要生氣了好不好,要是哄不好,國公爺治我的罪可怎麽好。”

臨湖本想張嘴反駁“阿耶不是那樣的人。”可話到嘴邊,莫名其妙變成了“若我一直生氣,又怎麽樣呢?”

他微笑,“那也簡單。湖湖一日氣未消,我便賠禮道歉一天,一年氣未消,我便賠禮道歉一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皆如此……”

她尚還是孩子心性,最愛一些“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的賭咒約定,順嘴問道:“那要是一百年氣未消呢?”

一只蝴蝶落在她鬢間的芙蓉花上,他輕輕摘下,攤在手心待她拿,面上仍作苦惱狀:“看來,妹妹是真生我氣了,一百年都不原諒呢。那還能怎麽辦呢,那時候你一定是一品誥命,兒孫滿堂,享盡世間繁華,也沒有需要我鞍前馬後的地方。不如這樣。等妹妹駕鶴西去的時候,我就變成一只方相氏,給妹妹鎮守墓門,妹妹自去做那快活神仙,罰我歲歲年年,不挪寸步,替妹妹守好升仙福地可好。”

“又胡說。”她破涕為笑。

總算是哄好了,他長舒一口氣,即便後來被人稱讚留侯再世,舌燦蓮花,在他十九歲之年,哄好臨湖也不是易事。

十九歲,多麽年少輕狂,出言無忌,他不知道的是,將來,他的一生,都在為今日之言,悔入愁腸。他怎麽能,他怎麽敢,拿臨湖作這樣不吉利的賭咒發誓。

哄好臨湖的第二日,承國公和晉陽太守也商議出了對策。

皇子是在晉陽城沒的,承國公的封地在此,太守崔杭是此地父母官,無辜無奈,天子之怒,二人首當其沖。

若能己身一力承擔,二人錚錚然的男兒,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偏偏天子往來昏聵,四皇子又為其所寵愛,承國公和晉陽太守,深深擔憂的是,絞盡腦汁,仍舊會滿門陪葬。

眼下天下大亂,群雄並起,既然前是死,退也是死,何不揭竿一試。

好在,因為國公老夫人大壽,宇文家諸子已在昨日靠近太原。

簡直是天助之。

二人一拍即合,當即選了一條勝算更大的路。

只是,二人素來瓜葛不深,先時二十年,承國公為防天子猜忌,一直離朝廷命官甚遠,深怕落一個結交朝臣的帽子。

眼下病急亂投醫,雖說二人有了共患難的情誼。但到底交情淺,茲事體大,闔族性命栓在褲腰帶上的大事,草率不得。

如何在短時間內快速綁住兩個家族呢?

聯姻。只有血脈的締結捆綁,才最讓人安心。

崔杭只有獨子崔恕己,十九歲。

承國公女兒只得了一個宇文臨湖,十五歲。

門當戶對,年歲相仿,天作之合。

在臨湖還在為一只麋鹿痛哭的時候,她不知道的是,她的人生,已經因為父親為了保障家族的平安,而被早早定下了。

她只知道,家中多了無數陌生的門人客卿來來往往於廳前,常常一議就是一天。

她只知道,二哥他們比預計快了三日回府。

她只知道,學堂的課停了,而他,越來越忙,直至忙得不見蹤跡。

再後來的兩年時光,過得比她之前十四年的人生,都要漫長。

啟光元年至啟光二年,她回首望去,只有混混沌沌。

啟光,是她父親的年號,是的,她的阿耶,將來承朝的高祖皇帝,在她十五歲這一年的生辰宴上,宣布登基稱帝。

祖母是天子的姨母,不能接受自己的兒子要去奪外甥的江山,急怒攻心,第二天,溘然長逝。

可祖母又一次幫了宇文家。一品國公夫人出殯的儀仗浩浩蕩蕩,帶走的不是哀思,而是經營數十年糧草和兵甲,從晉陽城到北邙山前線,神不知鬼不覺,兵從天降。

第二個便是她,沒有問吉,沒有納采,她一身熱孝,裹上紅嫁衣,就這麽匆匆忙忙登上了轎輦。

最後一眼,她隔著繡金描鳳的蓋頭,深深回望。哀切切的母親,悲戚戚的傅母,甚至一貫嚴肅的老管家低頭抹淚。

沒有阿耶,沒有哥哥。

也沒有他。

是阿,男人都出去征戰了,這場倉促的婚禮,趕不回來了。

她說不清心頭是恐懼,是絕望,還是慶幸。

苦笑,薛蓮生他說得一點都不對,什麽一品誥命,她明明是當公主的命。

淚如雨下,落在大紅嫁衣上,也落在駙馬督尉的眼中。

三朝回門,她見到她最喜歡的二哥。

“蓮生哥哥好嗎?”她知道,他已是二哥最得力的謀士。

“好,他托我給妹妹帶句話。”

“什麽?”還好她今天化了最盛的桃花妝,此時眼角泛紅,不過是妝更服帖了。

“等他打下焉知山,給妹妹作胭脂。”

北地有山名焉知,盛產紅藍花,那是“錦燕支”的原料。

“好呀。”她忽然覺得心口也不是那般冷了。情隨事遷,驟變之下,所有人都變了,但她的蓮生哥哥沒有,在血雨腥風,逐鹿中原的狼煙烽火裏,他仍舊惦記著小女孩喜歡的妝奩,一如往昔。

從小到大,她最最喜歡他始終如一的樣子了。

“二哥哥,你也幫我帶句話。”

“什麽?”

“谷雨前的雨水我蓄了兩甕,蓮生哥哥何時有空,來我府上吃紅櫻糕啊。”

“你說說我這妹子,是不是自小沒良心,親哥哥就戳在她眼前,明示暗示成這樣了,都沒有這口福。”宇文攸和他轉述這句話時,仍舊頗為酸澀。

他笑得傷口疼,緩緩從病榻上支起半個身子,猶有擔憂,“沒露餡吧。”

“怎麽會,她只當你是做一個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謀士,安全得很,哪裏想到你這般不要命,挑了前鋒營去帶,險些命都丟在戰場上。”

他淺笑,“那就好。”

倒是宇文攸起了八卦的心思,拍著他肩膀感嘆,“話說你這十年還是變化頗大啊,我竟不知,你何時愛吃甜食了?你不是最討厭這些酸酸甜甜的小食嗎。為了哄湖湖開心,難為兄弟你了。”

他一個手肘撞上去,冷冷道:“不用你管。”

言必行,行必果,他一貫守諾,啟光三年,當他長身玉立站在崔府門前時,毫不意外地將聞訊而來,臨湖的驚詫、驚喜和不可置信盡收眼底。

其實該喚公主殿下了,就像他是第一個改口跪地呼二公子為宋王殿下的。

他張口說出的,卻是“湖湖,我來討盞紅櫻糕吃。”

自然是想吃多少,便有多少,這味道,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那是他被承國公之侄,宇文諸秀汙蔑毀壞先生晚夏紅蓮圖時,偷罰跪於蓮花池前,臨湖給他帶來的糕點。其實,他有的是手段,讓宇文諸秀事後吃盡苦頭,眼下不過是佯裝屈服,示弱人前,全了堂少爺技不如人的面子。畢竟,這樣,他能在國公面前獲得更大的好處。可臨湖不知道,為了他,向來看不起這仗勢欺人堂兄的臨湖,居然低下頭來,好聲好氣,甚至低聲下去說足了軟話,連最喜歡的貍奴都送了出去。只為早點拉他起身。

他不解,不領情。“在你看來,我就這麽無能?”

她拽著他往後廚去,沒心沒肺,“借我十個膽子也不敢這般誤解蓮生哥哥呀,蓮生哥哥是天下第一聰明人。為了他,更深露重跪壞了膝蓋骨可值當?好了,不氣不氣啦,嘗嘗紅櫻糕,我跟著傅母親手做的呢。”

可是臨湖,你知不知道,你人前低聲下氣的模樣,才是最讓我難受的事情。

我捧在手心如珠如寶寵大的大小姐,怎麽舍得她被任何人欺負。

可偏偏有人一而再再而三,觸碰他這塊逆鱗。

他打量著崔府的清鍋冷竈,不禁寒了聲音,“他們要餓死殿下不成?”

“怎麽會。”她笑得嫻靜。“戰事連連,湧入城中的饑民漸多,我讓崔家把府中盈餘的糧食拿出來,賑濟饑民。也沒必要為了我,多來一個人做飯,我一會去城門下的粥鋪一起吃點就好了呀。不過蓮生哥哥你放心,做紅櫻糕的食材還是有的。”

他瞧著她,不反駁。善良不被珍惜,反而會成為拖累。湖湖,你知不知道,你的夫家上下,背後說你沽名釣譽,拿著崔家的家私招攬宇文氏的人心。

你付出再多,他們也不會有半分感激。聯姻,聯姻,從聯的那刻起,你便完成了使命,是生是死,是喜是憂,你志在天下的父親,哪裏顧得上呢。

但他眼下不能說太多,緹營衛幹的是見不得光的事,他不願讓純凈的她,看到滿身汙穢的他。

他只笑笑問,一如尋常話語,“那駙馬呢,待你好不好?怎麽不見他?”

算是明知故問,他故意派人支開崔恕己,挑著其不在府中的時候來見臨湖,又怎麽會見到這位駙馬呢?不是他顧忌崔恕己,實在是他不願見他。

臨湖頭也不擡地忙碌著,淡淡接道:“駙馬挺好的呀,我是阿耶的女兒,誰敢欺負我。他最近挺忙的,不太得空呢。”

真的嗎?湖湖你是真不懂男人,更不懂崔恕己。

若他真心待你,那晉陽城最大的青樓百花閣中,頭牌名妓尋蕊娘子是誰豢養的呢?

若他真心待你,離崔府只有一巷之隔的東陽坊溪春院,金屋藏嬌藏的又是誰的私寵呢?

他滿手皆是崔恕己的累累罪證,證據確鑿,要是告訴臨湖,易如反掌。

然而,他沒有,他只是輕輕道:“那便好,湖湖你性子柔,我最擔心你被人欺負了去。”

屋外陽光正盛,刺得他下意識斂眉。他有罪,崔恕己這般放蕩,其實有他的縱容。

啟光元年的中元節,當他漫不經心,用劍尖挑起那名喚秋蓉的賣酒女下巴時,他便知道,機會來了。

他笑了,語氣淡然而不容拒絕,“記住,你惟一活下來的機會,就是勾引並攀附住崔家大公子。”

所以有了尋蕊,有了崔家外室,流連歡場的崔恕己,看見尋蕊,毫無懸念地立時深陷,難以自拔。

無他,尋蕊,同崔恕己那傾國傾城又薄命早夭的表姐孟含心,有七分相似。

一則,死去的初戀,會擡升成橫亙心頭永夜不滅的白月光。

二則,失而覆得的白月光,即便是替身,也足夠讓崔恕己如獲至寶。

多麽精妙的一步棋。

“阿今,尋蕊莫不是你親妹,樣貌怎會如此相似。”

“緹帥說笑了,孟含心死在了崔府大婚的前五日,一卷草席,夜半擡出,連墓碑都不敢刻上名字,何必再提。”

他回身,目光有審視意味,“看來你還有怨。”

一身戎裝的女緹騎搖頭,“不,舅舅、舅母為表弟和宇文氏聯姻,我這個自小養在崔府的準崔家婦自然不能留下來,我理解的。況且,我那表弟為人慵懦,我一直不喜,不嫁反而慶幸。只是屬下未曾想到,他們尋求的破題之法是斬草除根,反而讓表弟對我念念不忘,害了公主殿下。”

他垂眸,把玩著手中璀璨精巧的紅寶石,有戾氣浮上雙目,“他對你念念不忘,是對妻子不忠;他對你忘情,是為人不義,聯姻是四皇子暴斃引入的死局,倉促而絕人性,他雖無辜,到底不可憐,無論如何,他都配不上我的臨湖。”

熱氣騰騰的紅櫻糕新鮮出爐,他極給面子地吃了三盞。

“湖湖,你想沒想過離開崔府,離開晉陽城?”他問。

“什麽?”臨湖顯然不解。

“我是說”他放下盤盞,轉過身來,拉住臨湖,一如幼時每每語重心長勸說臨湖,蠱惑而頗具情理。“現下群雄並起,戰事覆雜,晉陽城不是固若金湯,你隨著二公子的軍隊走,會更安全。”他頓了頓,頗有點心不甘情不願地補充道:“當然,你帶上崔家老小走,二公子也養得起的。”

他知道,他的臨湖最是心善,即便崔家娶了個門楣甚高的佳婦,卻自卑心作祟待臨湖並不好;即便崔恕己對孟含心的死耿耿於懷,無能又遷怒妻子,但臨湖,還是願意帶他們走的。

至於那個文弱又自大的崔恕己,暫且還得留著,他手頭的證據尚不足以讓承國公動心換婿,為了萬無一失、一擊即中,隱忍是眼下惟一法門。

臨湖卻拒絕了他的提議。“蓮生哥哥,我知道你是為我的安危著想,跟在二哥身邊,定然是最安全的。可是我不能離開晉陽城。我走了,晉陽城的百姓怎麽辦?幾十年來,對於他們來說,承國公府就是他們的保護神,宇文氏就是城中百姓的定海神針,阿耶和哥哥們已然外出征戰,那麽,我作為宇文家的女兒,就理應留下來守衛這座城池,這片封地。人心穩,則城邦固,如果我走了,他們不會認為是暫時的戰略放棄,而會認為是永永遠遠、徹頭徹尾的拋棄,激起仇恨,引發嘩變,那麽,這座龍興之城,將會輕而易舉為敵軍所用,反而成為讓阿耶和哥哥們腹背受敵的一塊荊棘之地。”

分析得思路明晰,頭頭是道,顯然是將門虎女。

他甚至有些後悔先前同臨湖說了太多天下大勢,眼下,天下第一說客,亦勸說不動她。

他猶不死心,溫柔勸道:“沒有說放棄晉陽城,城中守軍還會加強,糧草亦是充足。”

“可是不得不承認,我留在這兒,效果會更好,蓮生哥哥,是不是。”

他抿口不言,臨湖說得一點沒錯,他無法反駁。

世間能讓他讓步的,只有宇文臨湖,最終,他只好聳肩,繳械投降。

不走便不走罷。

掏出個錦盒擱在臨湖手中。

“什麽?”她笑問。

“胭脂。”他說得義正言辭。

三個月後,晉陽城果然被圍了。被圍第三十二天,連下了五日暴雨,城中暗流湧動,百姓紛紛揣度天降不祥,宇文氏兵敗如山,甚至宇文氏已全族撤離謠言甚囂塵上之時,是宇文臨湖登樓高呼,慷慨陳詞挽住了頹勢,穩定了人心,成功等來了十三天後,宇文攸派來的援軍馳援。

“您是不知道,公主殿下慷慨激揚地說了三千言,那些妄圖攻訐她作勢的小人個個啞口無言,樓下之人無不臣服拜服,甚至歡呼跪謝,小的從來不曉得,公主殿下有這般辯才。”

他頭也不擡雕琢著紅寶石,淺淺一笑,對大驚小怪前來覆命的兵士說,“你不知道的多著呢。”

再之後又是整整兩年的別離,臨湖忙,他也忙。世人罕知,承國公是個謙遜而多疑的性子,一團和氣的儒帥形象下,是身居高位後越發嚴重的疑神疑鬼。越來越多的投奔者反而驅使他僅僅信賴於血脈之聯,橫空出世的臨湖,當仁不讓地,被父親委以重任。

她去了北地。而他隨二公子,激戰在南麓。

但她的消息從來沒有斷過,從邸報、戰報、甚至家書,都能看得出臨湖的忙碌。

還有來自他的緹營衛的線報。

他知道,她修繕了綏安城的舊樓,力排眾議,革新了城裏的風俗,從女子不可出門,到可覆面出門;

他知道,她最好的玩伴,最信任的朋友之一——貼身侍女碧桃在啟光三年出嫁了;

他還知道,她在外出巡城時撿回的受傷黑額紅腹山雀,最終傷重不治,死在了她的書桌前。

其實山雀,在她的悉心照料一年以後,已然有好轉的跡象,甚至可以蹦蹦跳跳在她桌案上,啄食掉落的酥酪,但或許,還是北地的酷寒過於凜冽,山雀終於死在寒冬,萎謝的羽毛和漫天飛雪融為一體。

她哭得傷心,一如當年的麋鹿之死。

讀線報至此,他的心弦忽然嗡地一震,麋鹿之死後的臨湖,命運急轉直下,她後來同他感慨,不知這是不是一種冥冥之中的預示。

現在,又一個小生靈在她面前逝去,以她柔軟的性子,難免不會再次陷入自責自傷的漩渦。

指望誰能寬慰她?難道是崔恕己那個廢物?

他想去北地瞧瞧她。

可是,百年難得一遇的極寒,阻隔了他的去程,本來一月有餘的北上之路,走了整整三個月。

陽春三月,北地的春天固然來得慢些,到底也是春日了。

臨湖卻病了,懨懨地沒有精神。

“春日時氣漸暖,你還是要多進些溫補的湯水,身子才能快些好起來。”沙場點兵、運籌帷幄的他,幹起端湯侍疾的活兒也毫無不適,還順帶塞了一把碎碎果到她手心。

“江南的小玩意,你嘗嘗。”取個歲歲平安,果實累累的好寓意。

她笑,城陽公主盛名在外,軍功卓著,只有他還把她當孩子,一直記著她喝藥怕苦,愛吃這些酸甜軟糯的食物。

她伸出手指,捏了一顆放進口中,先是酸,後有一份悠久綿長的甘味,甚是清新回味。

心中喟嘆,若人生,亦如這般該多好阿。

“蓮生哥哥,我近來發現了一個精於奇門遁甲的高人。在傯山。”

“怎麽,讓我引見給二公子。”

臨湖又笑了,同他說話最是默契,甚至不用開口,她的蓮生哥哥,永遠都會知道她要說什麽。

可是這回他猜得不十分對,看來,她終於要小小地贏他一把。

“不,我只想讓你去見他,為了你自己。”

臨走前,她忽然垂淚。

“湖湖,怎麽了?”他難得詫然。

“沒什麽,你忘記了,你先時隨先生外出訪學數月,臨走時,我也這般哭鼻子的。”

這一刻,他心中有心疼,但是非常罪惡的,亦有一分慰藉,他喜歡看臨湖在他面前不設防的樣子,讓他安心,讓他知道,他永遠是她最特別相待的人,而他,願意永遠慣著她。

奇人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文恒風,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承朝第一方士。

彼時他還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鄉野村醫,脾氣古怪,住在深山老林。

為了尋求父親當年意外身亡的真相,他不得不先“討好”文恒風,而後被文橫風“磋磨”了整整半個月。

清談、激辯、論史、問策,只有世人想不到,沒有文恒風問不出的。

十五天後,一貫倨傲文恒風,滿眼惜才之情,主動提出送他下山,淡聲道:“我這人不收徒弟,但你想知道什麽,我都可教與你。”

文恒風還交給了他一個錦盒,摻有難以察覺的惋惜。“臨湖公主提前交給老夫的,公主說,你下山再打開。”

他擰眉,詫異之情更甚,看來,臨湖和文恒風私交匪淺,托他辦事,甚至可能就是一句話的事情。那又為什麽,大費周折,讓他再花費整整十五天,去討好文恒風。

終於下山,他迫不及待打開錦盒,是一封信,拆開信箋,只有一句話——“送君千裏,終須一別,惟願君安,蓮生百裏。”

不知何時起,蓮花,成了臨湖最鐘情的花卉。討口彩時,也愛帶上蓮花。

疑竇叢生。他下意識加快了回城的教程。

本來一天的車程,他策馬兩個時辰就趕了回來。

然而,還是晚了,永遠晚了。

滿眼皆白,漫天飛舞的白幡刺痛了他,他一把揪過公主府前迎來送往的小廝,雙目赤紅,脖頸上的青筋順著激蕩的血流而抽搐,他在爆發的邊緣徘徊:“你說什麽?誰薨了?!”

小廝哭嚎著說:“臨湖公主纏綿病榻,三天前力竭而死。”

他不信,跌跌撞撞沖進靈堂,揮拳推開意圖阻擋他的下人,一個踉蹌,撲在了棺槨前。

然後,整個人怔在那裏。

毫無預兆的,人生的第一滴眼淚,驟然從眼眶中墜下,滾落在棺內簇新的壽服之上。

那面色蒼白,渾無血色地躺在金絲楠木壽材裏的,確然是他的臨湖。

很安靜,就像睡著了一般。

就像往日,她不慣讀那些學究古書,趴在他的文章上,呼呼大睡。

就像往日,她為麋鹿之死傷懷,掛著淚珠倚在柴房的木柱不知何時誰去,他躡手躡腳,讓她輕輕靠著他肩膀睡去。

好像下一瞬,她就會被他的動靜擾醒,怕被他嘲弄,笑著搶白:“蓮生哥哥,別訓我啦,我在夢裏已經被你說過一百回了。”

這麽多年來,他嫌棄小字小家子氣。從不自稱這兩個字,偏偏臨湖呢,最愛喊他蓮生哥哥。

他紅了眼眶,輕聲喚道:“湖湖,快起來了,蓮生哥哥再不訓你了。快起來,好不好,不要再和蓮生哥哥玩笑了。”世所罕見的溫柔。

有面生的小廝上來作死,“您是宇文家來的吧,小郎君,可不興在棺前哭阿,會哭濕了崔少夫人的黃泉路,影響崔家家運的。”

他鳳目投來,冷冷瞥了一眼小廝,周身籠罩一層極寒殺氣,寒聲道:“崔氏?你們害死了公主殿下,本就沒幾天好活了,何來家運一說?既然你自告奮勇做了首當其沖之人,我成全你。”

伸出右手扼住了小廝的脖頸,微一發力,下一秒,骨骼碎裂之聲響起,小廝軟軟地栽到了地下,再無生氣。

他悠悠道:“你說黃泉路濕,那便去掃幹凈吧。”

四座皆驚。

尖叫聲四起,到處是躲散的人群,抱頭鼠竄。

他真的敢殺人。

他甚至未經公斷,直接在靈堂上殺了人。

瘋了,全然瘋了。

守在靈前的崔恕己拍案而起,怒目圓睜。“薛稷安!你放肆!”

他渾身散發著凜冽之氣,殺意更甚,“放肆?我豈非一直放肆,崔大公子今日才知?看來,到底是被我的公主殿下保護得太好了。不過無妨,時日尚有,很快,你就會更加全面認識薛某人。怎麽樣,期待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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