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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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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梅

月上柳梢,暗香浮動。群芳軒內晚宴正酣,賓客不多,卻個個貴重。

李蓉娘盛裝而來,一襲秋香色宮裝面南而坐,下首左側是殷恪和長樂,右側,則是素來不對付的裴時南和崔鳳池。

折柳曲罷,水袖翩然的舞姬斂袖躬身卻步退下。一盅紅梅遞到了李蓉娘的面前。

她詫異望向下方,那承辦洗塵宴的崔鳳池,儼然成了東道主。執杯起身笑道:“殿下有所不知,此乃綏安城的風俗——墨梅簽。”

墨梅簽,是綏安城一個極風雅的行酒令,冬夜嚴寒,最是適宜圍爐夜話,把酒言歡。此時正值梅花盛放之期,時人便想出了個墨梅簽的玩法,執壺,將水潤研磨好的墨汁澆灌在灼灼紅梅之上,待墨汁淋盡,幾片梅花瓣染墨,便行墨梅簽第幾號令。

蘭草小心翼翼地接過紅梅,高舉過首,恭恭敬敬在李蓉娘面前跪下,脆生生道:“請長公主殿下先開一局。”

這是讓李蓉娘做這個首簽之人了。是待客之道,更是長公主該有的待遇。李蓉娘自不推辭,笑盈盈地放下筷箸,轉身接過桂嬤嬤奉上青玉色的細瓷壺,輕捏壺耳,就著勢兒,不緊不慢澆下墨汁,玄黑色的墨汁順著梅花枝蜿蜒流淌,霎時侵染片片紅花。

眾人只待盯著梅花,看一會染現幾多墨梅。卻未察,無人註視時,李蓉娘和桂嬤嬤,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墨梅定簽”不過是個由頭,讓抽簽真像是那麽回事。其實,不管花瓣數字幾許,簽文的內容已然註定。

混合著濃烈的梅花香氣,殿中墨香四溢,“好香——”李蓉娘不由稱讚。

崔鳳池臉現得意之色,見縫插針地賣好,“知曉是殿下設宴,殷將軍又是慣來在中樞執筆輔佐聖人的,是以,今日墨梅簽所用文墨,微臣特意備下的是供奉禁中的禦蟬墨。”

“殷某未記錯的話,這綏安城,還是蟬墨的最初產地吧。”

見殷恪願意搭理他,崔鳳池更是喜上眉梢,忙謹聲道:“正是呢,正是呢。想當年,還是城陽昭公主發現蟬墨入紙順滑,行文如游龍穿雲,向高祖皇帝進獻,才有了這蟬墨的名揚天下呢。”說著,端起酒杯,躬身向殷恪敬道:“將軍真是心細如發,下官敬佩,敬將軍一杯。”

殷恪只微微頷首,端起自己案上的酒杯,一飲而盡,並未再多置一詞。

這邊廂,墨汁滴盡,數字已然點算出,不多不少,十七瓣。

桂嬤嬤裝模作樣地來到簽筒處,細細撥弄查看,趁眾人不逮,迅速換出久握在掌心的簽紙,展開,煞有介事地念道:“墨梅十七簽,簽文是——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簽註為——柳暗花明,恰有峰回路轉。亦如詩文行險,常有奇譎好句。抽簽者和左手下方聯詩一首,未作成詩者,連罰酒三杯。”

抽簽者自然是李蓉娘,下方左者為尊,便是今天的主角,殷恪。

想是第一局,毫無難度。李蓉娘望著殷恪,含羞帶笑,好詞佳句,輾轉便上心頭。

她低吟出聲道:“一樹垂柳待,杳杳盼春來。”

崔鳳池道:“隆冬時節,已望來年春時好景,殿下長於深宮,胸中卻懷田園志趣。實屬難得。此兩句,素樸自然,返璞歸真,從平起句,正是給後者,留下無窮作詩餘地,殿下首調起得極好,正是會做詩的做法呢。”

惹得李蓉娘霞飛粉頰,含羞帶怯:“不過是想到稼穡艱難,希望春日早至罷。”

一旁的長樂聽著有趣。這位假公主看來通些文墨,不算目不識丁,但也僅停留在略通。詩是可以做,但比渾如大白話的打油詩好不到哪裏去,此時,能得崔鳳池將軍一句素樸自然,返璞歸真的評價,誠然可見崔鳳池會誇。

會誇的崔鳳池轉身,目光殷切地看向殷恪,“殷將軍,您這後兩句可有拾得,下官洗耳請將軍賜教啊。想將軍出入宣室,此等游戲,兩闋佳句,於您甚是唾手可……”

“得”字還未來得及說出口,殷恪已閑閑打斷了他的話,他淡聲道:“臣是粗人,不會這些,不必一試。”

短短十二個字,立場、情緒、態度,坦坦蕩蕩全說完,了,整個群芳軒霎時安靜下來,鴉雀無聲。

長樂心中搖頭、崔鳳池暗自頭大、上首的李蓉娘呢,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就連一旁侍奉的桂嬤嬤都不禁皺眉深覺不對。

怎麽回事?這位殷郎君直接拒絕了和公主的聯詩?說得還是這般直白和斬釘截鐵?其實長公主的意思已經說得很明顯了,盼春來,不就是盼望著自己的春天到來嘛?她不相信混成朝中正二品大員的殷恪聽不懂。即便真不擅文墨,隨便糊弄兩句,還怕在場沒人捧著叫好嗎?何至於此?現下,被臣子這般嫌棄,這位長公主的面子,哪裏掛得住哦!

桂嬤嬤不禁帶著審視的目光打量殷恪和坐他身邊的殷夫人。看來,這位殷將軍,甚愛妻,對其他的鶯鶯燕燕,頗有郎心似鐵的味道。長公主求嫁的想法,實施起來,如今看來不甚容易呢。

宴中諸人皆緘默不語,李蓉娘是沒臉再說什麽,長樂是不好說什麽,裴時南,跟崔不對付,看熱鬧不嫌事大,自然也不會說什麽。還是崔鳳池最先恍過神來,呵呵訕笑解釋道:“將軍真真好酒量,好氣量,那下臣恭敬不如從命,”他朝後場的仆婢揮手,中氣十足道:“上酒。”

混了三十年內宅的桂嬤嬤不欲上前再觸黴頭,她往後一縮,伸手順勢推了一把身旁的蘭草,一股腦兒把酒壺塞進她懷中,青著臉色努努嘴:“老婦腿腳不便,姑娘下去倒酒罷。”

蘭草戰戰兢兢上前蹲下倒酒,一杯滿,殷恪擡酒杯一飲而就。

蘭草正準備倒滿第二杯的時候,殷恪伸手攔住,他淡然道:“換海碗來。”

海碗一杯簡直是五盞酒杯的量,蘭草疑心自己聽錯,惴惴不安地擡頭望著殷恪,卻見他肯定頷首。

“爽快,爽快,殷將軍真名士,自風流,崔某也覺得這小杯小杯實在喝得不痛快,倒不若滿滿斟上一碗,來得快意暢達。將軍實在會喝!來人啊,換海碗上來。”

海碗很快端上來,蘭草依言續滿酒,殷恪淡然端起,仰首,仍是一飲而就。

饒是李蓉娘先時有不豫之色,現下也不好再多說些什麽,她眼神示意崔鳳池,意思稍安勿躁。

待第三碗下肚,晚宴原先低沈的氣氛覆重新熱烈起來,崔鳳池帶頭拱手,直言偉丈夫。裴時南,更是高擎酒杯,稱讚連連,高聲邀約尋個時間好好同殷恪喝幾盅。

只有長樂憂心忡忡,趁人不察,忍不住悄悄附耳在側:“如晦哥哥,你身上有傷,少喝一點,當心身體。”

偏對桌的裴時南還起哄道:“哎呀,嫂夫人莫拘狠了啊,咱們殷兄樣樣驍勇,就是喝酒,也是千杯不醉的海量,喝幾杯淡酒,簡單如喝水一般,回頭半刻便消酒了。”

殷恪回了長樂一個安撫且了然的眼神,輕聲道:“沒事,放心。”轉身朗聲懟裴時南道:“你倒勸得歡,殷某今日沒帶人來,到時殷某醉得走不動道了,還要勞煩裴將軍借支個力,煩神把殷某送回去。”

“好說,好說,做兄弟的,不就該在這時候兩肋插刀,當仁不讓嗎,來來來,我敬殷兄一杯。”裴時南笑得暢快,言罷,也要來海碗,滿滿一碗,一口幹下。

見場子熱鬧起來,李蓉娘眼風一瞥桂嬤嬤,示意她該繼續的繼續。

桂嬤嬤得令,揚聲道:“裴將軍莫急著飲,這墨梅簽剛行了一局,且還有著呢。”

裴時南擱下端在手裏的酒碗,笑道:“那姑姑繼續說罷。”

桂嬤嬤卻道:“不急不急,後廚新制好了魚湯鍋子,魚肉滋補,正宜冬日進食,眾位貴人,何不邊品賞咱們邊地大廚的手藝,邊喝酒行令呢。”

言畢,揚手拍掌,早有侯在簾外的仆人魚貫而入,躬身端著沸著熱氣的魚湯鍋子於各人案前,一時間,魚肉溫香四處飄逸,聞之令人味蕾大動。

高規格的接風洗塵宴,食材都精致新鮮,菜品順序亦甚為講究,前幾道不過是花樣好看的冷盤點心,這一道,方是晚宴上的第一道正菜。

眾人紛紛舉筷嘗鮮,是鯉魚湯,牛乳色的湯汁,漂浮著幾粒狀似櫻桃的紅色漿果,白湯浮紅,甚是好看。

長樂是女眷,服侍更應精心些,見端菜的男仆粗笨,一旁侍酒的蘭草上前幫助擺盤、涮菜。

馥郁芬芳的紅梅香襲來,看著小丫鬟蹲在一旁,左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稚嫩的臉頰滿是認真之色,長樂想起客死異鄉的繡枝和綴玉,心頭一慟,不禁瞧這丫頭可憐,溫言提醒道:“銅鍋子極燙,絲帕不隔熱,仔細燙傷,擱在這兒就行了,我一會自個兒來下。”

蘭草怔楞擡頭看她,覆又垂下了頭顱,低頭應喏,她小心翼翼替長樂擺好菜肴,不動聲色地把盛著“杏仁酥酪”的琉璃盞推得遠了些。

上首桂嬤嬤沈滯蒼老的聲音悠悠傳來,“墨梅簽第二局,抽簽者右方各講笑話一個,說出聽者無笑,罰酒五杯。”

要知,這可是北地的烈酒,連飲五杯,簡直要去了半條命。

為了不出醜,慣常情形,再是笨嘴拙舌的人,卯足了勁都要憋出一個笑話。

然而,裴時南的臉色陡然青了起來。

無他,當年他初入兵營,少年心性,一個笑話打趣了最老實巴交的兵長,而後,戰場上,兵長因救他而亡,他深悔年少輕狂,口不擇言,也自此立誓,此生,再也不會再造口業。

這些,崔鳳池知道,殷恪知道,但養在深宮中,不涉外朝之事的“公主”,如何得知?

他們走的正是這步棋。

安排坐席是第一步,墨梅簽隨機抽取是第二步,第一局的飲酒不過是個引子,關鍵,在這兒第二局。

果不其然,崔鳳池大咧咧地隨意說了個京中聽慣了不痛不癢的舊笑話,眾人稀稀拉拉捧個場,全場的目光就轉到了裴時南這邊。

“我不會。”裴時南公子脾氣上來了,不屑多作辯解,舉起酒碗就要飲,同來出席的副將崔瑋卻急了,擡手止住了酒壺,疾言道:“將軍,這不是上京女兒家喝的醉花陰,是北地的烈酒,五杯下肚,當心身子骨。”

“放開——”裴時南低聲喝止,裴大公子的驕傲,豈是輕易求人之輩。

崔瑋見勸不住裴時南,回身單膝跪於殿中,拱手抱拳道:“請長公主殿下明鑒,我家將軍有沙場舊傷在身,不宜連飲烈酒,請長公主酌情,換個罰法。”

可惜,在場還有一個一直不對付的崔鳳池,他不無嘲弄地端著酒杯,皮笑肉不笑道:“長公主賜下的宴,長公主親抽的酒令,你們說拒便拒,規則說改變改,知道你們裴家軍勞苦功高,代代英傑,當真半點不把皇室放在眼裏啊。”

這帽子扣得便重了,崔瑋怒目而視崔鳳池,礙於眾人在堂,不好發作。只垂首梗著脖頸重重覆述了一遍陳詞,“請長公主寬宏,換個罰法,或者,讓下官代勞。”

崔鳳池繼續添油加醋,哂笑道:“你算什麽,一個寒門出身的軍官,倒是不配長公主殿下親賜的酒。”

有崔鳳池唱紅臉,李蓉娘白臉就扮得得心應手了,她不在意地淡淡一笑,柔聲道:“哪裏就這般嚴肅了。”言罷,“面有不忍”望著桂嬤嬤道,“姑姑,墨梅簽不過是個玩樂,怎能因小失大,傷了將軍們的和氣,這酒令,倒不如就此作罷吧。”

誰知桂嬤嬤笑瞇瞇緩和道:“殿下,無妨的,這局簽文還有一句話,無法飲者,敬請正東方向之人代飲小杯即可。”

正東方向之人,可不就是長樂。

事實上,長樂,才是煞費苦心勾畫此局的真正目標所在。

本來,作為今天被款待的對象,殷恪的家眷,長樂喝不喝酒,全憑喜好自願,即便勢大如“長公主”,也不好過於不給權臣面子,非逼迫著他的內宅女眷喝酒不是。

但是,現在的情況是,裴時南不願說笑話,崔瑋也不願自家將軍飲酒謝罪,加之先時殷恪不願聯詩,一來二去,幾次三番,已經很是不給“長公主”面子,

這個時候,情勢已然由不得長樂作主,亦應是不喝也得喝。

李蓉娘餘光瞥見了蘭草身旁的酒壺,微微勾起唇角。那是琥珀光,北地上好的烈酒。

不過酒中無毒,她不至於蠢到在烈酒中下毒,黑衣女子事前再三叮囑她,殷恪是幹刑獄出身,她若想對他的人下手,當比任何人都謹慎小心。

她看重的,是琥珀光的烈,那時一種北地的特有的灼烈,入口辛辣刺喉,對於不擅飲酒者,不啻於一次折磨。

人食辛辣第一反應是什麽——以不辣之物解之。洗塵宴的菜品是她親自過問的,先前端來的冷盤,在桂嬤嬤的精心授意安排下,已經撤走,桌上除了煮沸灼熱的魚湯,只有一碗杏仁酥酪。

殷夫人出身江南,不擅飲酒,驟飲烈酒,著急忙慌尋解酒之物,必然只能端起那碗杏仁酥酪。

而那摻雜了大量花生碎卻故意用濃蜜蓋住的杏仁酥酪,才是她的目的所在。

吃吧,吃吧,吃下那碗特供的花生酥,你那胎裏帶來,久久未愈的咳疾就該發了,若黑衣女子所言不虛,酥酪中摻雜的花生分量,足以讓她在三天內氣絕而亡。

真真切切的殺人於無形,畢竟,酒是裴時南下屬崔瑋勸的,酥酪與琥珀光,是在場眾人皆飲的。要怪,只能怪她命不好,誰讓她沒這福分,同這些食物相克呢?

全場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長樂身上,薄紗下,長樂只覺得好笑。

宴無好宴,酒自然無好酒。那名喚蘭草的丫頭,方才看似不經意的舉動,不已經在暗示她那碗中有乾坤嗎。

這邊廂,殷恪正欲起身擋酒,被她拽住了袖子。

回身一看,無人可見處,小公主笑盈盈地對他說了四個字的唇語,“放心,我來。”

“昭昭,不要胡鬧。”知道她有幾斤幾兩殷恪蹙眉,低聲警告她。

長公主豈是嚇唬大的,反正眼下他不能拿她怎麽辦,還不圖個痛快?她頗有架勢地站起,當著眾人的面,儼然一副悍妻模樣,細眉蹙起,不留情面地剜了殷恪一眼,不滿責備:“還喝,再灌下去,你就別指望我允你回去。”

言罷,擡手,“全然”無視殷恪的眼神警告,把殷恪“摁”回了座位。動作行雲流水,就如上演了無數次一般。

眾人愕然,這是什麽情況,這是什麽情況,難道向來目中無人,囂張冷性的殷帥,實則,竟然,懼內?

殷夫人呢,忽略全場的倒抽氣之聲,渾不在意,旁若無人端起酒杯,面朝“長公主”,揚聲不疾不徐道:“這一路而來,裴將軍於我夫婦二人,不僅照拂有加,甚至有救命之恩,妾身同夫君一直有愧於心,無以為報,今日,既然裴將軍有需,莫說是幾杯水酒,就是幾缸烈酒,妾身自是不能推拒。”

李蓉娘笑得無比溫柔,“請——”

長樂舉起酒杯,眾人目光隨之望去,她猶帶著面紗,行動也纖弱,可舉止得宜,落落大方,十分好看,雖是為解“夫”困,半被脅迫著飲酒,卻毫無怯場之色,皓白玉腕所環的金鑲玉的手鐲輕擊姜色細瓷酒杯,珊珊作響,低吟出朔冬裏最和穩尊貴的金石之聲。

她輕擎杯耳,眼神明亮,揚眉淺笑道,“雖是代酒,亦要有個起興,妾身無才,說不出什麽大話,那便恭祝我大承風調雨順,天下萬民安康。”

擲地有聲,巾幗不讓須眉。

言罷,在神色各異的眾人註視下,掩袖欲飲——

“報——薛將軍遣人來報,巡城軍發現大雪壓塌新古驛一座古墳塋,墳下有墳,似是我朝尋覓近百年的城陽昭公主陵。”

眾人皆愕,唯有殷恪,眸間閃過一絲了然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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