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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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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

“尚主?”殷恪眼波流轉,唇角勾起一絲神秘莫測的微笑。像是聽到了一出極為有趣的笑話,既沒有接受,也沒有“拒絕”。

蓉娘卻覺得大有希望,繼續敲邊鼓,“終身大事,殷將軍不必立下回覆本殿,本殿願意耐心等待將軍的回答,這也是本殿的誠意。”

眼下,殷恪若斷然拒絕,隸屬公主的自尊反而不容她再說什麽了,還是不否認的好,她相信她開出的砝碼足夠誘惑人心。

殷恪並未瞧她,低頭撫弄著手上的玉扳指,悠悠道:“您有所不知,殷某同裴將軍一路而來,路上,裴將軍已然多次表達過非長樂公主不娶的意願了。裴將軍素有清譽,是大族裏一等一的芝蘭玉樹。其人品貴重,殷某十分欽佩。”

這是不願意奪人所好了?

蓉娘千想萬想,卻沒有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裴時南?其實單看裴時南,確然是個青年俊傑,也是她之前的身份做夢亦不敢企及的。然而,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見過殷恪的人,眼中心中又怎麽會裝得下旁人呢?

殷恪狀似驚奇,“咦,看來裴將軍未和您提起?是殷某唐突了,本來嘛,欽慕之情還是本人當面說出來比較好,想是裴將軍年輕面薄,見到您,反而躊躇不敢言了,這也是人之常情,殷某是男人,能理解。相信您也不會怪罪的。”

殷恪越說越當真了,蓉娘心中又羞又急,到底不甘心,又不敢顯得過於主動,忙忙出言打斷殷恪的話。

“天色不早了,殷將軍旅途勞頓,還未有好好休息吧,不耽誤殷將軍休憩了,明晚,我來設宴做東,為殷將軍接風洗塵。”

生怕殷恪會拒絕,還連帶搬出崔鳳池。“崔將軍亦說要有要事同殷將軍相商,還望將軍萬莫推辭。”

殷恪從府衙出來時,已是晌午時分,早有府丁侯在門外為他撐傘擋雪,一路護送行至久侯在外的馬車旁。

他道了聲“有勞”,緊了緊玄色大氅,轉頭輕問馬夫,“綏安城中,可有什麽有名氣的點心鋪子?殷某初來乍到,想嘗嘗鮮。”

口腹之欲,向來為士大夫所不齒,說起吃食,多半遮遮掩掩,還要冠以一個佐料清談的雅名,殷恪卻沒有,一個大男人,采買點心來,坦坦蕩蕩,毫無避忌。

“有的有的,城中老東頭碧甍巷的錢氏糕點鋪的紅櫻糕最是有名,十裏八鄉的人都來排隊買哩。”

“那勞駕去往碧甍巷。”

“得嘞,將軍您坐好。”馬夫揚鞭,馬車穩穩行向碧甍巷。

錢氏糕點鋪每日巳正開張,此時鋪前人頭攢動,生意紅火得不行。

魏橫江哪能讓自己老大去站樁排隊,自告奮勇攬了人擠人的活計。殷恪樂得放手,施施然轉身,款步去隔壁茶樓,隨意點了壺雀舌茶。

三沸方畢,未及酌茶,身後,一聲恭謹的女聲自身後傳來:“請少君安。”

殷恪不曾回頭,輕執茶壺,悠然註下茶湯,淡聲道:“安不安不知,你確是愈發不懂規矩了。”

拱手抱拳問安的正是前夜聯系蓉娘的黑衣女子,聞言,她頭顱垂得愈發低,更加謙恭道:“屬下,請殷將軍安。”

“言重了,你我皆知,你從來不是我的屬下。”

“屬下是主君的臣下,自然就是少君……自然就是殷將軍的下屬。前一程,聽聞將軍墜馬,主君心急如焚,坐臥不寧,恨不得立至將軍處,親慰傷情。屬下此次前來,正是奉主君之命,前來看看殷將軍過得是否安康,以免他老人家掛心。”

殷恪淡淡冷笑,“不止如此罷,那假公主,又是怎麽一回事?”

黑衣女子也不否認,肅聲道:“主君說,他願意給長樂公主一個體面脫離皇室的方式。”

殷恪蹙眉,“體面?你們覺得這樣鳩占鵲巢,偷換天日的方式,是體面?要不要我代公主殿下謝謝你們的恩典?”

黑衣女子惶惶然道:“屬下不敢,屬下不敢,望將軍恕罪,是屬下傳遞訊息有誤,這方式雖然不地道,但主君的初衷確然是為將軍和長公主殿下著想的。長樂長公主如今失父喪母,上無嫡親兄長遮風擋雨,下無貼心子侄承歡膝下,空有一個公主名頭,實則是個孤家寡人。將軍心儀長樂長公主多年,其深情,主君看在眼裏,亦為之動容。眼下長公主越來越信任和仰賴將軍,諸般事情正朝著好的方向發展,主君同樣為將軍欣喜。此回,主君此舉,並非是想拆散將軍和長公主,恰恰相反,主君正是想為將軍推一助力,給長公主一個名正言順離開宮廷桎梏的機會,有了這個甘做籠中鳥的假公主頂名,長公主可以自由過她想過的人生,不再受皇族身份的牽絆了。這無疑大大消弭了橫亙在將軍和長公主之間的身份阻礙,將軍也可以水到渠成地迎娶心儀之人了。”

“心儀之人?”殷恪冷冷看著她,“我同你們這般說過?”

女子聲如蚊蚋,“沒有。”

殷恪不依不饒,繼續追問:“何謂名正言順離開?這是殿下親口同你說的,還是你們一廂情願的臆測?離開後作甚?嫁給我,做我殷某人的妻子?你們就這般確定了殿下必然欣悅於我?”

“將軍人中龍鳳,又待殿下這般好,殿下怎麽可能不欣悅將軍?”

殷恪呡了口茶罷,冷冷瞥了眼女子,“你就是這般看待殿下的?”不欲在這個當下無法佐證的問題上,同外人多作糾纏,他道:“退一步說,且不說我待殿下心意為何,即便殿下欣悅我,願意做我殷某人的妻,你們主君能開出什麽樣的位置給她,是大祁的皇太子妃,還是至高不過一個東宮良娣?”

女子謹慎道:“主君的意思是,如若長公主能夠誕育皇長孫,太子妃的位置,也是可以考慮的。”

這實在是祁朝國主隋衷業做出的最大讓步了。

然而,這在祁朝天子看來的莫大的誠意,打動不了殷恪。

他神色雖未變,語中卻沾染了如霜寒意,“換作是你,放著金尊玉貴的一國長公主不當,願意去當一個小小的太子良娣?放著逶迤如雲華蓋不要,萬間宮闕不住,去國離鄉,屈居小小東宮後院,去過仰人鼻息,以色侍人的日子?”

黑衣女子不解,她雖慣來懼怕殷恪的威儀,但還是努力壯著膽子為自家主君辯解:“將軍怕是曲解主君的好意了,且不論,嫁與將軍您是整個大祁朝多少侯門貴女夢寐以求的好事,就單論您人品和對長公主的愛,就不可能讓殿下受到半分委屈。無論是在承朝做公主,還是在祁朝做後妃,她永遠是高高在上的貴人,潑天的富貴和福氣,旁人想都想不來,怎會不願?再者說,皇女不比皇子,殿下不能在太極宮中待一輩子,終究是要出嫁的。既然終歸要嫁人,嫁給您不好嗎?”

“不好——”

驚愕擡頭的是黑衣女子,這個答案讓她始料未及。

“我從不想殿下應該如何如何,人生是屬於她自己的,不應該由任何人指指點點,我也不行。殿下想要天山上的雪蓮,我便去給她摘天山上的雪蓮;殿下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便去給她捧天上的星星。而不是,她想要雪蓮,我千辛萬苦為她捧來更稀罕難尋的星星,那樣的愛,感動的是我自己,是蕓蕓看客,而不是最重要的殿下。”

“我不想長公主殿下,去過那仰賴丈夫鼻息的深宅婦人生活,去過那少時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看似美滿無憂的人生,我的公主殿下,有更深遠的抱負和更超拔優越的天資稟賦,只要有足夠的支持,她終會扶搖而上九萬裏,立下不遜於城陽昭公主的功勳,我需要做的,我能做的,僅僅是給予她足夠的支持。”

“難道,將軍真的是想擁護長公主當女帝?”

野心在眸中凝聚,殷恪答得坦率,“有何不可?”他的寶貝昭昭,假以時日,終會問鼎那至尊之位。

“那您呢,她若做了女帝,於您就再無半分嫁娶的可能啊?”承朝與祁朝敵對多年,單是兩國聯姻就是不能之事,更遑論女方是一國君主,怎麽會外嫁?還是嫁給敵國的儲君,無異於癡人說夢。

“我什麽時候答應要回去做儲君?”

“什麽?!”黑衣女子秀目圓睜,驚詫萬分。“您的意思是,您不要親父,不要這唾手可得的太子之位,將來的萬裏江山?”

殷恪勾唇,面有蔑色,“太子之位,是你們主君制衡弄權玩了一輩子的寶貝疙瘩,為此,連接折損二王,也在所不惜,現在老了老了,倒反而後悔起來。你大可回去告訴他,他稀罕,他那死去的兩個兒子稀罕,我卻不稀罕,從他驅逐我來承朝第一天起,我便不再是隋蘭殷,我叫殷恪,你們大祁朝的萬裏江山,皇位傳承,與我無關,他當皇帝老兒的,君威無垠,自然是中意誰做太子,便做太子,不必因我是他唯一活下來的兒子,便打起我的主意。殷恪,歷來軟硬不吃。”

將另一盞茶推至女子面前,殷恪起身準備離開,“回去吧,把我說的話一字不落地帶回去,今後,不要再幹這些自以為是,畫蛇添足的事了。”

推門前,他似乎又想起一事,提醒女子道:“假公主頂缸一事,你們不必再做什麽,既杵在我眼裏,還是我親手發落地好。你們呢,老老實實回你們的大祁皇朝去,不要再打殿下的主意,這不是建議,這是警告,再有下回,即便是你,我也不會輕饒,繡枝。”

殷恪走了,桌案上的雀舌茶,尚有裊裊茶煙緩緩升騰,黑衣女子頹唐地扶桌沿坐下,扯下覆面的黑紗,露出熟悉的面容。

不錯,她是繡枝,那個本該死於和親行刺中的長樂長公主貼身侍女繡枝。

或者,應該喊她淳於茵,大祁皇朝第一後族,家族中代代出皇後,本來,作為這一輩長房嫡長女,她也是要做皇後的。

可她生來反骨,不願嫁給娶她淳於家名頭的陌生人,況且皇帝僅有兩子,皇長子放誕自大,皇二子優柔寡斷,她都不喜歡,自然更不願意嫁。

淳於家歷來是隋氏的不二忠臣,不入後宮,也要報效君恩,這是她的命數。所以,她自請加入金羽營,成了隋氏的暗衛,終於不用當那臺前的孔雀,被人瞻仰而渾身不自在,哪怕從此遠離優渥的生活,她也樂得自在。

可她沒想到,派給她的任務,居然是遠赴承朝,潛伏於宮廷,更沒想到的是,祁帝還有個幼子,名為隋蘭殷,長於承朝國都,那才是真真正正的人中龍鳳,龍章鳳姿。

起身,推窗,俯身便可看見殷恪頎長的身姿,他接過魏橫江遞上的用油紙裹好的點心,小心翼翼揣入懷中,是那般好看和溫柔。

她喃喃自語,“將軍,你只知我是祁帝之人,知我名喚繡枝,可知我姓淳於呢?”

攥緊拳頭,遙望著府衙方向,她微笑“陛下,原諒阿茵要任性一回,只要能帶回少君,阿茵即便矯詔也在所不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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