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出降

關燈
出降

緹營衛炸鍋的日子要稍晚些。

正月二十五,高恩世頂著兩個黑眼圈,從詔獄審訊室推門而出,接過緹騎遞上的熱巾子,狠狠地摜在臉上,敷了個痛快。

說緹營衛有暗鬼吧,真讓他同霍狩逮著了,各種刑罰連著過了一遍,終於把這小子牙關撬動了,也不枉他倆跟著耗了十日。

“京中近來可有異動?”高恩世閑閑一問,滿腦子盤桓的仍是方才的審訊。這回可好好在殷恪面前立了一功,他魏橫江隨老大遠行辦差又怎樣,他可是為緹營衛拔除了一個眼中釘和潛在的巨大隱患,功德無量啊。

“稟僉事大人,京中一切安穩,並無異常。明日宮中有樁喜事,需要緹營衛增派人手護衛,小的也已安排妥當,這是擬在大典現場護衛的名單,請大人過目。”

言罷,雙手恭敬遞上名錄。

高恩世隨手接過,漫不經心地翻開羅文灑金紙,赫然入目,是婚儀的諸多事宜。

“喲,新昌公主的婚期提前了,這位公主還真是迫不及待出嫁,生怕到手的情郎飛了。”

緹騎好心提醒:“是長樂長公主出降。新昌公主的婚事,在這兒後面。”

嗡——一記悶棍打在高恩世的腦袋上。

他睜大雙眼,不可置信地盯著緹騎,“你說什麽?”

“新昌公主的婚期排在之後。”

“不是這一句。”他催促道。

前面一句?緹騎老老實實覆述。“長樂長公主明日出降。賜婚的聖旨昨日已通曉全國。”

嗡——又一記悶棍擊中高恩世的元神。

高恩世一把抓過緹騎的領口,怒吼道,“這麽天大的事情,你們怎麽不早告訴我!!”

緹騎哆哆嗦嗦,耷拉著腦袋,語調發顫,不敢直面上峰的怒火,“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大人您吩咐我們,盯緊金吾衛的動向,小的不敢有違,一直不舍晝夜地盯著,其他無關緊要之事,小人不敢到您老人案前驚擾啊。”

高恩世攥緊拳頭,簡直要氣笑,他一字一頓道“無—關—緊—要?你們可知道,你們這是誤了天大的事,是要把天都捅破了!”

小緹騎哪裏見過高恩世如此氣急敗壞的樣子,嚇軟了膝蓋骨,紛紛跪下緊抱高恩世的大腿,哭嚎:“大人救命啊,小的們真不知道犯了何事啊。”

何事?你們是惹到了自家老大心尖尖上的人。

高恩世扶額,眼下只能盡力挽救,“說吧,把你們掌握的關於長公主出嫁的所有消息統統說出來,我們得立即想辦法聯系上殷帥,要快要快,晚了就真來不及了。”

一名緹騎鼓足勇氣,搶先道:“尚書省傳出的旨意,是令長公主嫁與丹厥可汗。明日辰時將由帝後,親送出丹鳳門。”

是和親?是要將堂堂長公主送出去和親?

嗡——第三記悶棍震得高恩世簡直要魂魄離體。

當今聖上,是瘋了嗎?惟一的親妹子遠嫁和親?

下一瞬,產自靈魂深處的悚栗,激得高恩世四肢百骸都凍住了。

旁人或許不知曉殷恪和長公主的關系,但心腹如魏橫江和他,秋天在詔獄,可是親眼將殷恪對長公主的不同尋常,刻在眼睛裏的。

不怪乎當時他倆的驚詫,冷面冷情的殷恪,何時溫柔款款待一個人?

不好,眼下的困境,真的有股越走越窄的不妙預感。

高恩世一個頭兩個大,如果,如果,在長公主,在他手上丟了,殷恪,會做出什麽樣的瘋狂舉動?

他太害怕了。

“還楞著作什麽,傳令下去,兩股人馬,一股在上京外守著,預備老大回來接應,一股趕緊去山雀傳書通知老大,十萬火急,人命關天,不想死的,就馬上去辦!”

高恩世在心中默念,眼下,只希望身在北方的殷恪已早早知曉這個消息,應對之策全然備好了。

然而,高恩世實在是流年不利,不久,又一“噩耗”傳來,受冬汛影響,朔方城南下的馳道被沖毀了一段,音信不通,已有半月。

也就是說,殷恪極有可能,並不知宮廷的巨變。

怎麽辦,怎麽辦,一招不慎,滿盤皆輸,而他們,因為晚下了一子,白白錯失了翻盤的機會。聖旨頒下去了,明天迎親的婚隊就要從上京出發,他,以及緹營衛,還有什麽機會,去阻止這一切?

寅時一刻,長樂便被喜娘從床榻上拉了起來,雖說是自己“大婚”的日子,可更像是一個提線木偶,絞面,上妝,挽發,換嫁衣,簪上九鳳銜珠的花冠,披上紅底繡金鳳的蓋頭,在貼身侍女的攙扶,儀態萬方地行走在紅色的地衣上,緩歌絲竹,祝禱恢弘,她跪天跪地,祈禱江山社稷,萬民福祉,她叩謝養恩,拜別親族,牽起婚使遞來的紅綢,背負著兩國締約,步步千鈞,緩緩踏上了喜轎。

因蒙著蓋頭,誰也看不清她的表情,是喜是悲,是壯志滿懷,還是悲從中來。

因蒙著蓋頭,她同樣也看不見太極宮眾人的表情,是憂是歡,是滿腔憂憤,還是志得意滿。

揮手作別時,她隱隱聽到有低低的啜泣聲,這樣大喜的日子,是誰沒有繃住自己的傷懷?宇文汲母子,乃至妻兒,肯定不會,北苑宮人不知可被允許觀禮,她希望不要,她不願意不明就裏的皇嫂和織織,憑白再添一道傷疤和陰影。

“鎮國長樂長公主起駕!”禮部尚書親自為她主婚,一聲中氣十足的長呼,宣告了她的正式離開。

朝臣們到底看不過去長樂公主的和親,集體上書,要為她添一個鎮國公主的封號。這是無上的殊榮,位同皇太女,承朝立國百餘年,只有高祖的城陽昭公主,被追封了鎮國公主的封號。

活著享有此封號的,唯有長樂一人。

她若不和親,憑著此冠絕百年的封號,可擁有半壁江山的監國之權。

可是,她和親了。這無上尊榮的封號,僅僅是個虛銜,聊以慰藉,好聽罷了。

腳腕系著的銀鈴,一步一響,烏發雲鬢間的金步搖,卻只微微顫動,不聞玉石珊珊之聲,她是皇室金尊玉貴養出的最為驕傲的嫡長公主,臨風不亂,得宜從容是她的懿行風範。

朱雀大街人頭攢動,饒是金吾衛清場了一次又一次,總有上京的百姓,掙脫重重阻撓,沖到送親隊伍前,跪身送長公主一程,長樂掀簾望之,黑壓壓的百姓,綿延跪了數裏,更有甚者,淌眼抹淚,傷心不已。

送親隊伍行的是馳道,一路都有各道州的地方官接待,路上走得很是平順。

到達雲陽鎮的時候,是二月初十,朔風正烈,鵝毛般的冬雪搓毛扯絮般飛揚。

“殿下,離朔方城只有一百三十餘裏了,鴻臚寺丞今日來稟,明日請殿下重新換上婚服,預備丹厥可汗迎親。”

“好,”歇在驛站長樂在丫鬟們的服侍下,褪下簪環,她揚手拔下烏發間的玉簪,望著銅鏡,忽然有些惘惘的。

長樂轉頭,吩咐在整理床鋪的繡枝,“短刀,你放在哪裏了。”

是齊國公府當年送給明懷太子的短刀,黃門偷盜北苑案事發後,從一眾贓物中,長樂收回了短刀,作個念想。

她把刀按在胸口,輕輕撫著刀柄上的和田玉,心中默念打氣,“會好的,一切都會如願結束的。”

繡枝已茶飯不思,寢食難安半月之久,她輕蹙著眉,擔憂不安,“殿下,真的要冒險嗎,要不要再和裴將軍商量商量。”

長樂搖頭,“來不及了,現在是控馬引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裴將軍的人馬,已然拔營準備好了,成敗就看明天一日了。”

她默默將短刀掖進袖子裏,將後半句隱在了心中。“不成功,就成仁,她既然紅妝十裏出降,就沒打算全須全尾地回去。”

二月十一日,鉛雲低垂,北風凜冽,眼瞅著,又一場風雪將至。

長樂一身華服嫁衣,蒙著蓋頭,坐在六乘馬車裏,隆冬天,手掌心滿滿皆是汗。

行至正午時分,人累馬疲,送親衛隊停下來暫歇。

這是一片密林,山陰處遍植冷杉。人跡罕至,偶有鷹啼鹿鳴從林深處傳來。

送嫁隊伍很長,宇文汲是真的想和談,修兩國姻親之好的,將來在青史裏能博個賢名,是以,除了長公主的陪嫁外,他還送來成摞成摞的農書、醫書、手藝匠人,隊伍浩浩湯湯,總有兩百餘人。

長樂的馬車在隊伍中間,前後都有禁軍護衛。

遠遠有嘈雜之聲傳來,接下來是驚呼,嘩然,和,短兵相接的碰撞之聲。

“救命,救命啊!”車外燒茶的小丫頭,被嚇破了膽,連滾帶爬地躲入車中。

“殿下,不好了。不好了。有一群蒙面人,手持大刀,騎馬殺過來了。”

長樂挑眉,這裴時南此回是下血本了,連騎兵隊都用上了?

她尚蒙著蓋頭,說話聲嗡嗡的,“莫慌張,有山賊盜匪打家劫舍,禁軍應付得了,你們躲到車裏來,切莫四下逃跑,中流矢反傷性命。”

她同裴時南商議過,破和親之局最迅速的方法,就是長樂這張王牌的失效。世人皆知,嫁衣一披,長樂就不僅僅是長樂,更像是禮服上的鳳凰,成為了一種圖騰,一份象征,她的順利抵達,意味著未來幾十年,兩國邊地的相安無事。可如果這張王牌,傷在旅途,甚至命懸一線,出手的,還是未來的夫家?那承朝,還能心安理得的把皇女嫁過去嗎?昏庸專斷如宇文汲即使悶著頭,一條道走到黑,群情激憤的兵士和百姓,也不願再忍讓吧。

裴時南歷來主戰,不僅僅是因為為死去的兄弟們不平,更是因為,他從一開始,就看到了丹厥求親意圖不純,求和之意並不誠,他們使者巧舌如簧,騙得了枯坐深宮的宇文汲,可騙不了大大小小,同丹厥戰了四十回的少將軍裴時南。

但他缺少起兵的由頭,就在這時,賜婚的旨意通曉全國,素昧平生的長樂公主,向他遞來了聯手的音信,成為了最最合適的藥引。

按照她和裴時南的約定,將有一群“山匪”襲擊送親衛隊,兵荒馬亂間,長公主受傷,乃至性命垂危。

事後,為首的山匪留下的兵刃和傷口,將會被證實出於丹厥之手。

不夠光明磊落,但為了替王朝解決丹厥這個心腹大患,為長眠沙場的六萬戰士瞑目,長樂願意背上個禍水的罵名。

殺伐聲近,長樂的手也越攥越緊,不能慌,她不能慌,送親隊伍魚龍混雜,各家眼線皆有,眾目睽睽之下,她更不能露出絲毫破綻,讓整個計劃在她這兒功虧一簣。

呼救聲,哀嚎聲,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地傳至耳中,伴隨有尖刀刺破皮肉,砍斷筋骨的悶鈍聲,如有皮鼓,咚——咚——捶在長樂心頭。

左眼皮沒來由地跳了一下。

一枝飛矢破空而來,當場射穿了緊閉的車門,牢牢釘在了馬車壁上。堪堪擦著長樂的蓋頭而過。

演這麽真嗎?

同一時間,遠在朔方城的裴時南接到線報,長公主的送親隊伍遭到埋伏,請求臨近的州鎮火速馳援的消息。他尚未來得及誇口手下親兵作戲逼真,就火速接到了另一個噩耗,預備伏擊送親隊伍的“山匪”,突遇山間滾石,生死不明。

哐——冷汗噌地湧入四肢百骸,如果線報屬實,那麽此刻,長公主碰見的,究竟是什麽人?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