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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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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龍

“你說謊!”邢王噌地站起身。

“說沒說謊,派人去邢王府一查便知。”

“哼——”宇文漱怒極反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們偷偷派人把密道挖到本王宅邸之下,便說本王是局中之人,天理昭昭,這不僅是汙蔑,這是在構陷本王!陛下,你要給臣弟做主啊。臣弟不怕查,誠請陛下隨時派人到府上一看究竟!”

宇文汲面色鐵青,不應宇文漱之言,反沈聲問殷恪。“卿怎麽看?”

殷恪無可無不可道,“這個簡單,邢王殿下不是自請聖上查其府邸,以還清白嗎?不若承邢王殿下盛情,查一查。”

宇文汲固然生氣,但大張旗鼓派人去查親弟弟的府邸?怕是不好看吧。

殷恪哪裏不知道宇文汲心頭的顧慮,他輕笑:“眼下不就有現成的方法嗎。”說罷,低聲向宇文汲說了一句話。

宇文汲的眉頭終於稍微松泛了些,他允道,“就照卿說的辦吧。”

殷恪喚來在外奉茶的宮女,吩咐了幾句,宮女領命而去,半盞茶後,領回一個半大的孩童。

孩子生得眉清目秀,明眸皓齒,一點都不怕人,一進門,就親親熱熱地喚人:“皇伯伯好。”

是隨父母一同來赴宴的,邢王世子宇文夙。

殷恪上前牽過宇文夙的手,抱起坐下,置於膝頭。

“小世子,還記得臣嗎?”

“恩,您是皇伯伯的領軍將軍,殷將軍好。”說來也是奇怪,殷恪雖一身肅殺之氣,但生得好,笑起來更是好看,極招孩子喜歡。

殷恪滿意地點點頭,軟和著聲氣道:“聽聞小世子有過目不忘的本領,臣不相信,來考考小世子好不好,答對有獎勵。”

向來乖順的宇文夙向父親投來了征詢的目光,宇文漱並不知道殷恪葫蘆裏賣得什麽藥,要不要查邢王府爭論到一半,半道把他兒子牽來作什麽?但宇文汲還在上首坐著,眼下,掣肘於人的宇文漱,只能朝孩子點頭。

“嗯嗯,好呀。”見父親應允,剛剛四歲的宇文夙答得奶聲奶氣。

“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小世子可知道,這第五獸,為何?”

“青龍居東,白虎居西,朱雀居南,玄武居北,中土之獸為黃龍,位於中。”

“不錯,邢王殿下,您的世子,可謂聰慧異常呢”殷恪朝邢王感嘆畢,忽然低頭瞧著宇文夙問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聽聞小世子上月病了,現下可好多了?”

“阿夙謝謝殷將軍關心,阿娘說我已經好了。”

“唔,小世子記得藥方嗎,能把上次得病的藥方念給臣聽聽嗎?”

宇文漱反應過來,悚然一驚,出聲阻止,“阿夙——”

可是來不及了。

宇文夙掰著手指一一同殷恪列,“艾蒿一把銼,以水五升,煮取一升半,服之即下①。阿耶請來的醫郎是這麽開方的。”

梳著總角的娃娃,背起藥方來,像個老學究,一板一眼。

一字不錯。

殷恪露出滿意的神色,“最後一個問題,小世子記得是幾時服用的湯藥呢。”

“巳時二刻。”

“唔,臣知道了,小世子真是個小神童,出門左轉去找一個穿紅衣裳的哥哥好不好,讓他送你只木雕的小老虎。”

“真的嗎?”宇文夙滿眼都是亮晶晶的喜色,向伯父、父親、表兄告辭畢,瞪著小短腿,喜滋滋地去尋魏橫江。

這邊廂,當父親的宇文漱卻委頓地默默坐回了凳子上,他知道,大事不妙。

只見殷恪斂眉肅身向宇文汲覆命。

“陛下,臣已探查得知,關於賭坊密道建造者為何,幕後主事者為何,邢王殿下確有重大嫌疑,懇請提有司衙門專庭審之。”

“憑什麽——”宇文漱做最後的掙紮。

“為什麽——”久跪的宇文暉卻是真的怔楞住了,他只知道皇叔引他賭,引他走密道,卻從不知曉,這是宇文漱自己的產業?!

“很簡單明了了。據邢王世子的證詞,他曾於一月前患病,世子年幼,且家教森嚴,並不會撒謊,根據藥方可知,世子的癥狀,是誤吞了生鐵,邢王殿下救子心切,急忙請來了醫郎。”

他步步逼近邢王宇文漱,目光中有洞悉一切的了然,“再根據世子的服藥時間,倒推之,世子誤吞生鐵的時辰和服藥的時辰,應不超過一個時辰,否則,以世子這般年歲的脾胃,恐怕藥石罔效。”

殷恪眨了眨眼睛,面有無辜之色,“奇就奇在此處,上京戊時即宵禁,邢王府所在崇仁坊,坊中惟一一間醫鋪因老家失火,回鄉修繕祖屋,一整月未開,試問,邢王殿下深夜去哪裏尋的醫郎,宮中各門也未收到王府急件要求派請太醫署醫師的手令呀。”

皇長子宇文暉聽得目瞪口呆,不得不驚嘆殷恪邏輯的縝密,是了是了,這醫郎是從哪裏憑空冒出來連夜為小世子診病的?只有一個解釋,通過密道,且邢王府有出口,邢王更是知道這個出口所在!

那關於邢王那“即使密道挖到他家,也是別人構陷”的狡辯,不就不攻自破了嗎?

他這個看似無欲無求,流連花叢的皇叔,真是深藏不漏啊。

當然,殷恪,這個父親手下得力的幹將,世所聞名的佞臣,也真真是恐怖如斯,上到朝野大事,下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藥鋪開關張與否,整個上京,似乎就沒有他不知道的事。

殷恪呢,看著面白如紙,頹喪不言的邢王,猶要補上最後一句。

“小世子的課業習得甚好,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加上中間位的黃龍,這樣方是齊全,密道五門亦然,邢王您說是不是?”

職業病使然吧,這樣證據鏈才算得上完整。

“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勢已去,大勢已去,沒想到,宇文汲未費一兵一卒,就已讓他滿盤皆屬。

厲害!厲害!他不覺得他這個皇兄有多麽智謀非凡,他只真真羨慕他有這樣一位謀臣兼護衛。

換在昨日,他至死也想不到,一個小小黃門身患暮山紫的暴露,竟然能讓殷恪敏銳至此,拔出蘿蔔帶出泥,火最終燒到了自己身上。

到如今這份兒上,還有什麽好說的,他索性破罐破摔,直往宇文汲的痛處捅。

“是了,都是本王幹的,宇文汲啊宇文汲,你再志得意滿又怎樣,你的未來太子,還不是栽在本王手裏,叫本王耍得團團轉。”

宇文汲怒道,“太子,他還不配!”一語擊碎了皇長子所有的綺望。

“現在自然不是了,”宇文漱笑意濃。“你敢說你先前不曾想過?宇文汲,別人不了解你,我卻深知你。你明面上極其痛恨自己的庶長子身份,恨嫡庶二字整整困了你半生!可你內心深處,比誰都在乎所謂出身的正統,表面上看,你皇子一個接一個生,坐享齊人之福,可那都是假象!那只是迷惑臣工,不讓中宮甚至外戚勢大的假象!你比誰都希望,你的位置,是由長子,也是嫡子繼承,這才是你眼中完美的傳承。是對你長子出身卻受到忽視的彌補!所以你對阿暉嚴厲、嚴格甚至嚴苛,嚴酷到你的妻子、兒子都看不透你的良苦用心,畏你如虎。可惜啊,你這兒子委實資質平庸,難擔大任,更有趣的是,不是還有我嗎?整個上京,沒有人比我更懂得吃喝玩樂,學好難,學壞還不容易,有我這個貼心的皇叔帶著,他早就沒有成龍成鳳的希望了。”

說至此,宇文漱不無惋惜地搖了搖頭,“可惜啊,可惜啊,功虧一簣,我還是暴露得太早,再這樣養幾年,你這寶貝疙瘩,能捅出更大的簍子,屆時史書工筆一書,你這父子倆,指不定能遺臭萬年。哈哈哈……”

宇文汲面寒如霜,詰問道:“為什麽?朕自問待你不薄,初回京時,你要父皇賞我的突厥烈馬,我二話不說就送與了你。初登大寶,你要樂游原下的跑馬場,朕也圈給了你。你呢?你回報給朕的是什麽?你怎的這般狼心狗肺!”

“狼心狗肺?”像是聽到了什麽最好笑的笑話,宇文漱拍腿狂笑,簡直要笑出眼淚,“這個詞,形容你,真是貼切。我這腿怎麽生來帶著殘疾?我母親怎麽生我難產而死,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七歲的孩子,心卻能陰毒至此,我只能說自愧不如。”

這倒讓宇文汲始料未及,看來,他什麽都知道了。所以他種種悖德之舉,終於解釋得通了。他冷言道:“你和宇文滄一樣,都是沾了所謂母族的光,什麽陳郡謝氏、弘農楊氏,不過盤踞百年的蛀蟲。都是一個皇父,憑什麽她們肚子裏生出來的,就是金尊玉貴的皇子王孫,我就是任人輕慢的草芥?就連秋狝狩獵,中了瘴氣,都無人問津?那時闔宮在作什麽,在慶祝皇後生辰,在恭喜身為德妃的你母親懷孕,你們無人關心,哪怕照顧一下才七歲的孩子,讓他終生落下了病根,而我不過是在大難不死後,隱下身上瘴氣未好透,去你母親身邊盤桓了幾天而已,一報還一報,公平,是她自己孱弱,讓你胎裏帶了殘缺,幹我何事?”

謝皇後身體不好,休養之時,往往將宮務交予德妃楊氏,想是那時,楊妃新孕,滿腔心思都在腹中孩子身上,或多或少疏於了對皇長子的照顧。

事已至此,再爭辯,你虧欠我,我報覆你,無法讓二十幾年的時光倒流,

宇文汲敞開天窗說亮話,“你還做了些什麽?私挖密道,又意欲何為?索性說出來吧,看在坦誠的份上,朕還能考慮給邢王府留點顏面。”

“你說呢”宇文漱忽然狡黠一笑,似乎聽到了什麽極有趣之事。

“宇文漱,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宇文汲,到這份上了,你還在這兒惺惺作態,你想在我口中聽到什麽,我密謀多年,我居心叵測,我意圖顛覆朝綱,我打算上那至尊之位坐一坐?哈哈,也罷,也罷,隨你怎麽想,我無所謂。你也不要想拿邢王府威脅我,這是他們的命,命不好,合該受著。”

“倒沒想到你是這般心狠腸冷之人。”

“哼——不及你那寶貝兒子心冷。那徐大娘子,李府的二少夫人同他無冤無仇,不過偶爾撞見他同家公李德豫密商,就生生折了性命。小小年紀,殺伐如斯,纖纖女流都不放過,臣弟自愧不如。”

陡然被揭了案底,皇長子宇文暉有些惱羞成怒,他搶白道:“你胡說,現在自己不成事了,就可著勁往我身上潑臟水。阿耶,你可要相信兒臣,兒臣先前都是被賊人蒙蔽,走了錯路,兒臣向您請罪,求您重重責罰,可借兒臣十萬個膽子,兒臣也斷斷不敢殺人啊。”

算不算險中生了急智?平日在父親面前笨嘴拙舌的皇長子,居然也有滔滔不絕,巧舌如簧的一天。

“皇長子殿下,臣有沒有冤枉你,不重要。”宇文漱不緊不慢道,“那徐家娘子同我沒什麽瓜葛,倒是於你父皇極為重要,她父親是禦史大夫徐慶業,手下管著禦史臺,捏的是言官之筆,述的是天下悠悠之口,你說,如果讓徐慶業知曉了女兒身亡的真相,言官的唾沫星子,你們父子二人可受得了?”

“你說我沒有證據?李德豫是不是目擊人,你說他那副老骨頭能扛得住幾下審問?退一萬步說,少夫人的屍身,難道不是最好的證據?當年沒有讓仵作驗屍,實則是自墮還是他殺,只消一驗,一目了然。”

“再者,你貴人多忘事,臣這個為你善後的叔叔,可記得清清楚楚,兩年前冬天,您被明懷太子接入京消寒。豈料不學好,臣即稍稍引誘,您便染上了賭癮。”

“後來,您丟了金骰子,找尋一月有餘不得,來尋臣替你再制一個,是也不是?嗯?臣沒記錯的話,丟失金骰子的時間,正是徐娘子傳言墮井那幾日,哼——巧合一多,定有蹊蹺,不若呈請大理寺開棺驗屍,臣沒料錯的話,那金骰子,就藏在徐娘子身上某處。”

宇文汲想到了殷恪方才在階前提起的舊案,心中已猜到了大半。

“如晦,你說的舊案,是不是就是徐家娘子遇害案。”

殷恪神情端肅:“啟稟陛下,正是,據服侍徐娘子入殮的侍女口供,在徐娘子的手中,發現了一枚金骰子,從形制上看,與今日所現骰子,應屬一類。”

“這事緹營衛知道就罷了,不必更多人知曉。”

“哈哈哈哈……”一陣刺耳的笑聲打斷了宇文汲的安排,“我最最可親的皇兄,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我自己身敗名裂了,還會為你的兒子緘默嗎?罄竹難書,終會有大白天下的一天!”

宇文漱拊掌大笑,滿眼快意地盯著宇文汲,“早在兩年前,我就寫下密信,詳細記述下了徐娘子遇害案一事,一旦遭遇不測,密信會貼滿上京的街頭巷尾,眼下,我遲遲未歸,我那怕事沒主見的手下,恐怕已然將密信送呈徐慶業案上了。”

“水漲川溢,宇文汲,你即使轄得住緹營衛、刑部和大理寺,你堵不住天下人之口,何況是這樣仗勢欺人,草芥人命的事?都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我真的好奇,到這份上了,你保不保得住你的兒子?”

“阿耶,阿耶,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聞聽父皇可能都保不住他,宇文暉才真真感覺到了恐懼,半載優渥的生活,已然他習慣於高高在上,從未想過,雲端也有跌落下來的一天。

他連滾帶爬地爬至宇文汲腳下,死死扯住宇文汲龍服的下擺,人抖如篩糠,如瀕死之人,發出聲聲哀求。“兒子真的不想死,兒子不能死,我死了,我阿娘怎麽辦,她怎麽活?”

他忽然想起李家那位二少夫人臨死前的眼神,那是怎樣絕望哀求的眼神啊,一個柔弱的閨秀,在生死關頭,迸發了多麽大的勇氣,才同一個健壯的男子殊死相搏,她抓傷了他手下的臂膀,留下了道道血痕,最終還是力竭,被狠狠地摜到了井中。最後一瞬,她就這麽望著他,望著他,帶著十分哀傷和痛恨,不,那不僅僅是痛恨,那是詛咒,成為了困擾他整整兩年的夢魘。

宇文汲此刻是真真對自己的不肖子失望透頂,他擡腳狠踹了宇文暉一腳:“哭喪什麽,你爹我還沒死!”

他發現他忽略了重要的一點,一個攸關性命的關鍵之事。

他擡手,拿起放在案上的金骰子,仔細凝神,鑲嵌其間的紅寶石在燭火中熠熠生輝。一看就價值不菲。

但,再價值連城的寶貝,皇宮中都成堆成堆的壘,不稀罕,更不值當他那個出手闊綽的兒子隨身攜帶,丟了還巴巴讓人再制。

有蹊蹺。

“這個,內裏有什麽機括?”他轉向宇文漱,問得篤定。

大勢已去,宇文漱答得爽快。

“鑰匙,出入宮廷密道的鑰匙。”

果然,仔細看之,這枚金骰子六面所刻點數要遠深於普通骰子。

宇文漱,真的,已然將密道挖到了太極宮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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