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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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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門

秋老虎的天氣,沒有一絲涼風,太極宮高大的樓闕矗立在碧空下,黃澄澄的琉璃瓦,泛著最耀眼的芒。

車輪粼粼,殷恪騎馬在前,將長樂的馬車送至光順門。隔著錦簾,低聲同長樂匯報。

“殿下,已至光順門,臣就不進去了,陛下召臣回話,臣往宣政殿去。”

“一路辛苦殷將軍了。”長樂隔簾答得客氣。

殷恪稱不敢,目送馬車遠去,方下馬右轉往宣政殿去。

宣政殿距離光順門不過百步,不經殷恪長腿幾跨,宣政殿巍峨的殿宇已遙遙在望。

禦前太監總管明益搭著拂塵,碎步小趨,遠遠迎了上來。

“殷將軍來啦,陛下剛見完外邦來使,可巧得閑呢,奴伴將軍進去。”

即使爬到了宦官的頭把交椅,在這位禦前紅人的面前,明益亦不敢有絲毫拿喬怠慢。

他小心引著殷恪入內,繞過前殿,直奔後室書齋而來。

書齋茶香裊裊,宇文汲斜倚在引枕上,端著茶盞品茗。

“你來得倒巧,朕剛從江南得的好茶,自己還沒飲上一盅呢,倒要分你一杯。”說話的自然是新晉天子,禦宇九州的宇文汲。

此刻的宇文汲,已換下見客的朝裝,凜凜天子威隱去,一身便服,乍看像位悠游自在的閑散王爺。

但殷恪比誰都清楚,他不是,他的野心,隱藏了整整二十年。

殷恪擡眉,頗不以為意地接過宮人遞來的茶盞,邊浮茶沫邊搖頭,“陛下忒小氣了,臣風裏來雨裏去,為的不是陛下的事?就賞臣杯茶,還惹得半疊子話。”

提及這幾天辦的事,宇文汲放下茶盞,前傾身子道:“怎麽樣,齊國公府是什麽態度?”皇權初掌,宇文汲到底最關心門閥的看法。

“還能有什麽態度,如陛下所料,痛惜女兒,又不敢私下處置黃門,謝世則說,他雖是武夫,也曉得大道,大承朝立國近百年,斷沒有下臣處置主上家奴的道理,聖人的信任讓他們誠惶誠恐,唯恐落了僭越的大罪,如今完璧歸趙奉還宮禁,全憑陛下聖裁。”

“還算他聰明。”宇文汲的面上浮上一絲得色,出過皇後的一品國公府又怎樣?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的天下,他宇文汲說了算。

宮中犯事的黃門無足輕重,北苑被苛待也無足輕重,如果謝良娣不是謝家的女兒,他甚至懶得搭理此等雞毛蒜皮的小事。

好在國公府上道,知道審時度勢,他也樂意做個投桃報李的好人。他揚手招來明益,吩咐下去。“既是犯了錯,就當罰,拉到掖庭司,好好審審吧。”

明益就跪在離殷恪不過半米之地,絳紅的地衣走在上面沒有半點聲響,只能感受到細碎碎的輕震。

殷恪垂眸翻弄自己的衣袖,心下了然,掖庭是問不出個所以然了。

他不由想看到長樂得知此訊的反應,臨時升堂的小公主該慶幸自己預先私審了黃門,起碼知道了牛三和賭坊脫不開瓜葛,不會讓線索就此湮滅,亦不會不明不白讓表姐受了苦楚。

他到底要提醒下宇文汲。明益走遠了,殷恪緩緩開口道:“因是宮中流出了物件,臣多留心了些,讓緹營衛查了一下,是條成熟的銷贓線,全數運往了琉璃巷。”

點到即止就行了。

果不其然,宇文汲瞇縫起了雙眼,“琉璃巷……我記得有一人,很是愛淘弄古玩玉器的。”

殷恪知曉他的心思,補充道:“陛下放心,緹營衛是暗查,並未記錄在案宗上。”

“做得甚好,掖庭司朕會讓繼續審,你呢,接著觀望,不必打草驚蛇,朕倒要看看,究竟是不是他,且在鼓搗什麽大戲。”

殷恪領命,離去前,覆被宇文汲喊住。

“阿殷——”他的面上不辨喜怒,“近日,你和長樂走得很近。”

“是。”殷恪坦然承認。

“為什麽?”

“陛下知道的,因為臣需要長公主的幫助。”

宇文汲嗤笑,“她能有什麽樣的幫助?你這樣的才俊也信命理讖言。”

“為什麽不呢,陛下,”殷恪無奈,“緹營衛幹得是刀尖舔血的營生,臣家中還有寡母,惜命點不對嗎?”

“倒沒有不對。”術士預言殷恪二十一歲這年會有血光之災,擋災法門是需依仗有福之人阻之,拿著生辰八字一排,宗室貴戚裏,唯有長樂公主最適合。“八字是這個八字,但朕不認為,長樂會是有福之人。愛卿不必憂心了,你於朕有救命之恩,朕不會置你於不顧的,有福擋災之人,朕已命人暗自搜尋,相信不日就有好消息了。”

長樂公主是宇文汲心頭的一根刺。孝溫皇後謝氏不在了,明懷太子也蹬腿躺在了皇陵之中,謝皇後的子女,如今只剩長樂一人。對宇文汲而言,二十年的屈辱歲月,全是拜他們所賜。他實在太恨了,即使故人相繼作古,他仍舊恨,當滿腔恨意找不到宣洩口,他只能全數發洩在長樂這邊,即使她從來於皇位無威脅,但誰讓她是明懷太子一系呢,既然享受了十四年的榮寵,如今種種遭遭,就算不得無辜。

“陛下何時找著了,再派人知會臣一聲吧”。殷恪對他的提議,不以為意,掀簾自去。

宇文汲也不惱,接著喝他的茶,為人君者,信任者少,殷恪是為數不多的一個,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讓他繼續擔任緹帥的要職。

他樂得縱他恣意,也讓世人更直觀體會,什麽叫順吾者昌。

出了宣政殿,向北過崇明門,殷恪一路東行往左銀臺門而去,緹營衛在宮中的值房武衛金花落設於左銀臺門內側,殷恪此行正是去往此處。

靠近清思殿時,遙見一赤衣宮人期期艾艾等在長廊轉角處。定睛細看,卻是長樂公主身邊的繡枝。

見他走近,繡枝忙蹲身請安,垂頸解釋道:“殷將軍好,我們殿下已平安至淑景殿,因出宮三日叨擾將軍護衛,殿下心下過意不去,特贈青玉棋具一套,聊表謝意,還望將軍不要推辭。”

殷恪從善如流,唇邊釋出一份和善的笑,接過錦匣,言道:“臣卻之不恭,在此謹謝長公主惠贈了。”

臣下的謙恭在話語中,也在舉止上。他目送長公主的宮女遠去,方轉身繼續朝武衛金花落走去,一旁隨侍的黃門掬起諂媚的嘴臉,討好地欲接過錦匣,被他輕輕避過了。

“快到了,不勞煩公公了。”

他信步向前,從容有致地走過窄長的夾道、從容有致地走入武衛金花落、從容有致地輕應守門衛士的俯身致意。

然後,關上門,不緊不慢地打開錦匣,青玉制的黑白棋具,泛著皎潔的光澤。

他伸手,撥開黑白子,抽出其下的暗盒,果然,盒中卷著一束信箋。

攤開看,墨跡猶未幹。

“晚有宴,傳信黃門身見紫斑,恐系案,特告君。”

殷恪十分了解長樂,非有緊急之事,她不會讓淑景殿的人特意跑這趟,畢竟宮中沒有秘密,誰和誰交好,誰同誰交惡,第二天甚至能傳到冷宮混吃等死的罪嬪耳中。

他勾唇淺笑,“大魚終於上鉤了。”

院中桂香馥郁,長樂倚在貴妃榻上,腦中浮現方才所見,同殷恪辭別後,她換了肩輿,率宮人回淑景殿。剛至前院,忽見遠方有兩位黃門在正門等候,是立政殿的黃門。

為首的年長些,滿是皺紋的臉上堆出不痛不癢地笑。是來請長樂赴皇四子的周歲宴的。

“請長公主殿下的安,今日酉時,皇後娘娘在清思殿設宴,慶小皇子周歲,望殿下務必賞光。”

說罷,身後的小黃門躬身遞上銀紅暗紋的請柬。

長樂擡起公主最端方的笑容,“秋熱未消,勞公公跑一趟。請皇嫂放心,長樂記下了。”說完示意繡枝接下。不經意打量了下呈送請柬的小黃門。

誰知,這一看,可謂不心驚。

小黃門的左手腕處,有塊塊紫色的斑點,同李德豫澆了暮山紫後的形貌,一模一樣。

更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是,送出請柬後,小黃門退身向後,下意識地扯了扯衣袖,遮住了紫斑。

長樂不動聲色地看著二人走遠,轉身寫下秘箋,藏於匣內,吩咐繡枝給殷恪送去。

她靠著引枕,捋著這幾日所見的樁樁件件,案情似乎越來越清晰了。

昨日見到暮山紫的效用後,她向殷恪多問了一句,“是不是要潑過暮山紫才會現出紫斑?”

殷恪笑著搖頭,“唬李德豫速招的。暮山紫只是加速了紫斑的出現,事實上,澆與不澆,在一日後,體膚皆會逐漸被紫斑侵染,非特制藥酒清洗不能除。”

黃門出入宮門有嚴格的記檔,絕不能任意出宮,那麽,這個黃門,又是何時何地,被侵染上暮山紫的?

宮門……宮門……東之青龍,西之白虎,南之朱雀,北之玄武,太極宮的正門,嚴格比對四方星宿建造。

如果說皇家為天下表率,那太極宮的布局,就是天下臣民搭梁架屋時效仿的首選。

據李德豫的口供,密道共有三門,分別位於西市琉璃巷,居東勝業坊中的李家別院,還有位於南側的平康坊紅香閣,東、西、南已齊,會不會尚有北門,李德豫沒有招供?

心中戰栗,一股巨大的恐懼,向長樂襲來。

莫不是,這個極有可能存在的北門,直接挖到了宮城之內?

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麽黃門沒有出宮,卻沾染了密道內的暮山紫。

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麽李德豫之子甘冒被牽連的巨大風險,也要連夜入密道。

他是去向賭坊內的貴人通風報信,讓貴人趕緊撤離!

這位貴人,怕是歷來由李家人獨自接洽,自有單獨的廂房供他取樂,一般的仆人,根本無從知曉。

為避開眾賭客,貴人應有單獨門庭出入,不在紅香閣,更不可能在狹窄的東西二門,那麽只有一個可能存在的在宮中的北門,供其逃脫。

這位同李家瓜葛頗深的貴客,是宮中之人。

一樁看似尋常的內宅婦人的殞命案,背後悉悉索索、東拉西扯,竟然牽出了如此駭人的大案。

密道挖到了宮城,這個李家尚且摸不清身份的幕後之人究竟是誰?他又身懷怎樣可怖的野心?

又或者,他現在已行進到了哪一步?

是不是離劍指皇座,她們眾人被引頸戮命,僅剩最後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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