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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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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案

齊國公府的床榻,比冰冷冷的宮城多了幾分家的味道,一夜安眠的長樂是被翌日晨間的哭泣求饒聲吵醒的。

是那兩個偷運北苑宮物的黃門被緹營衛提至了齊國公府。

他們痛哭流涕,驚慌不安,磕得是滿臉淤血青腫,攥著齊國公世子的衣擺不敢撒手,只祈求齊國公府寬宏大量,饒恕他們一時腦熱。

上首坐著的齊國公謝則世撚著斑白的胡須,面寒如霜,不發不言。

匆匆趕來的齊國公次子謝期,是個炮仗脾性,他撈手攥住一個黃門的衣領,反手就是重重一拳,怒道:“就是你們這些閹豎欺負我阿姊?!誰給的你們潑天的膽子,說,你們都幹了什麽齷齪勾當!”

禁中不興打宮人臉,黃門被突然而至的拳腳交加打懵了,捂臉縮著脖子,連連告饒,“小人不敢,小人不敢,貴人們是何等尊貴,在宮中自然是好茶好水伺候著,半分不敢怠慢的,這些首飾簪環只是貴人賞給下人們的,貴人們的東西,我們確是萬萬不敢碰的。”

實際不然,時日久了,下人們膽子肥了,什麽物件不敢偷,否則,齊國公府送給太子的刀,怎麽會流落至街市上?

謝期沒有揭穿這點,“這麽說,宮女們的東西就該被你們惦記上了?”謝期面上的鄙夷之色更甚。

“不不是……是小人近日手頭緊,豬油蒙了心,才鋌而走險犯了宮規,小人糊塗啊,是小人的錯,還請國公府重重責罰,要打要罰都是小人罪有應得,小人絕不哼哼一聲,只是……”

偷覷了眼暴怒的謝二公子,黃門撲通跪下,瑟縮著說出心中所懼,“只望國公府大發慈悲,大人有大量,千萬別攆小人出宮,小人已是廢人,離了皇城,只有跳井抹脖子一條路了。”

“你說手頭缺錢,可是天子新登,方賞賜諸宮。”一人從廊廡而來,提裙跨過門檻,進了正堂,身後自跟著一群丫鬟婆子,正是長樂公主。

她一步步走近,直視堂下之人,“你二人入宮皆逾十年,此次尚錢,按制能得二十兩銀,這不是小數目,足抵京郊農戶一年的收入,還有盈餘。”

“可見是在扯謊。”差點被帶偏的謝期怒不可遏,又狠狠補了黃門一腳。

一旁跪伏的另一黃門黃付忠心中震驚,人不可貌相啊,沒想到往日高高在上的長樂公主,盡然對瑣碎宮務亦是了解詳盡,遙遙聽幾句,就辨出了真假。

他趨身上前,試圖圓下話。

他擠出一個討好謙卑的笑,比哭還難看,“殿下說得不錯,只是奴等皆是苦命人,半點不由人。一月前,太後千秋在即,奴二人被內侍省撥去大福殿侍弄照料預備放生的禽鳥、神龜。”

“大福殿其他宦官欺我等是北苑新來的,把最臟最累的活兒一股腦全推給我們。夜半三更,還要給大殿成排供奉的全福祈壽燈添燈油。”

“小人一次添油時腳下生滑,險些帶滅一排的祈壽燈,是郭福兒眼疾手快,順勢攙了小人一把,才保住了壽燈,然而衣帶卻不慎刮倒了案上官窯白瓷瓶,摔在地上四散八落,奴二人嚇個半死,聞訊趕來的內侍伯險些將奴二人打死,還是怕連累他新認的幹兒子——原本該當值的李四力,才在最後收了手,出了個尋贗品以假充真的主意。”

黃付忠仍舊記得那個他二人瑟瑟發抖、驚慌不安的夜晚,剛食完夜宵,時不時地小手指剔牙的內侍伯那渾不在意的眼神。

“怕什麽,貴人們一年能來幾次大福殿,就是太後千秋節,也不過是烏泱泱一群人來,齊奉晨香,擺個過場就走。那些貴人齊刷刷跪在神像前,誰會擡頭管你那奉水的瓷瓶是真是假,你去西市琉璃巷尋個一打眼瞅不清差別的瓷瓶來奉上,保管這關你小子二人就過了。不然,捅到內謁者監那裏,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你倆。”

內侍伯的人情不是白作的,加上琉璃巷以假亂真的贗品亦不是筆小數目,瞬時囊中羞澀的黃、郭二人遂起了偷盜北苑財物的主意。

“這麽說,宮中的內侍伯,才是你們犯案的直接誘因?”謝期問道。

“阿期,慎言。”齊國公不由瞪了眼自己這個說話沒輕沒重的二兒子,止住了他進一步的猜測。

其實,北苑偷竊案,分辨到這兒,一切都很明白了。

北苑宮人受人欺淩,又被抓了把柄,監守自盜。

宇文汲身為君主,因事涉北苑,不想留下苛待故太子家眷的壞名聲,默許將案犯將給謝氏處置。

齊國公為人臣子,一件簡單的偷盜案亦需權衡利弊,處罰宦官吧,僭越。權當看不見吧,忍不下這口氣,還要被世人嘲笑戳破脊梁骨,說他賣女求榮,全然不顧謝良娣的悲慘處境。

宇文汲這招陽謀,敲打意味分明,明眼可見,僅留給了齊國公一條路。

屈服。

齊國公扶額良久,嘆了口氣道,“你們來自北苑,這些時日,娘娘……還好嗎?”

黃付忠嗅到一絲心軟的痕跡,忙忙重重磕了幾個響頭,俯身揀著謝家人想聽的軟和話兒說。

“娘娘每日清修,再不理宮務紅塵,日子過得很是安和。又待咱們下人極和善,咱們北苑上下皆感念娘娘善性,背後真心實意為娘娘祈福。”

“正是正是,娘娘並無什麽頭痛腦熱等宮人貴人常有的時令小疾,太醫令每旬皆來請平安脈,都道好。”郭福兒覷出端倪,亦聲聲附和道。

聞聽愛女近況,齊國公心下略安了些,他似乎想通了一些事兒,松開了一直緊緊攥著的扳指,正欲開口,一聲舅舅截住了他打算說的話。

他只有一個妹子,孝溫皇後,親眷再多,世上也只剩一人能喚他舅舅了。

長樂公主從座榻上起身,一瞬不瞬地望著他,帶著與女兒家稚嫩臉龐不符的堅毅,“能讓我審一審他們嗎?”

齊國公從來沒有拒絕過這個外甥女任何請求,何況這要求並不過分。

他點點頭,道好。

但長樂並沒有立即就審,她環顧左右,示意繡枝綴玉緊閉門窗,綴玉拿出了長樂前夜在李德豫私宅繳得的蠟燭——映雪淚,點亮。

耳畔響起了殷恪曾對她說的話,黑暗帶來的壓迫感,會加重犯人心中最深層的恐懼。她這個毫無經驗的刑訊官,就這麽硬著頭皮幹起了緹營衛最常幹的公事——審訊。

繡枝將黑布交予一旁候命的家丁,另從一旁的案幾上端過早置其上烏黑的藥丸和溫水,宮中大宮女邁著最端方的步子,緩緩朝兩個黃門走去……

暮雲漸垂,暮色合攏,殷恪在詔獄單手支頤聽屬下匯報近日幾件要案的進展,說是要案,對京兆府、大理寺可能算得上,但於見慣大場面的緹營衛而言,盡是些雞零狗碎的小事。

他聽得不甚耐煩,把玩著狼毫筆,心中卻想著謝府北苑案的進展,也不知小公主初試牛刀,可還順利,但願不太丟他這半個師父的臉面。

有噔蹬蹬的腳步聲,從甬道盡頭一聲近似一聲的傳來,腳步輕盈,顯然是女子的步伐。

殷恪不可覺察地微微挑了挑眉,看來公主心情不錯。

一襲紅衫環佩叮當,靠近主室時,略頓了下,滯在了門口。

殷恪自然會意,放下了手中狼毫筆,擡眸對下屬道:“就依計行事吧,註意分寸,留活的。”

眾人稱諾,抱拳斂著聲氣魚貫退下。

待一幹人走遠,長樂才從隱身的角落走出。如一朵紅雲,翩然飄至殷恪眼前。語帶興奮,“如晦哥哥,你料得半分不錯。”

殷恪請長樂落座,端起煮得正沸的茶湯,倒了盞熱茶,推至她面前。

“詔獄寒涼,殿下飲杯熱茶,暖暖身。”

而後,才不緊不慢地瞥過長樂一眼,微笑,“殿下全問出來了?”

“正是,”長樂捧著茶盞,話匣子如九道奔騰雪山水,滔滔不絕。“我讓繡枝給他們服下了你給的藥,事先言明藥有劇毒,而後一人蒙眼,一人默寫案情,三柱香後,又互換了一次,另一人蒙眼,餘下那人默案情。”

“殿下可記得把他倆置於一室了。”

“嗯,我記得的,”長樂點點頭,“這兩個黃門,各是洋洋灑灑寫了三頁紙,從如何偷盜、到如何轉運出宮,再到如何和琉璃巷的暗戶接頭,寫得清楚明白。”

“然後?”殷恪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然後,他倆的證詞一模一樣。”

殷恪不置可否地點頭,“殿下當時是不是有點沮喪。”

“確如此,我一番心血,就是想從他們之前說的話裏找出些馬腳,連下毒逼供都做了,結果令人失望。”

“後來殿下是怎麽辦到的呢?”

“我就又重來了一輪,給最初默寫人銬上枷鎖,顛來倒去反覆詢問,讓他重新默之……”

“嗯,然後呢”殷恪無疑是最好的傾聽者。

“本來一切進行正常,行進到兩炷香的時候,繡枝奉茶時被門檻絆了一下,不慎將茶湯全潑到了羈押在角落的蒙眼黃門身上,那人一直是極膽小恭順的,卻驀地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刺激和侮辱,忽然擡腕扯下了布條,高喊,‘我什麽都知道,你們為什麽不再來問我!’”

長樂看得很清楚,平時卑躬屈膝直不起腰的黃門侍者,說此言時挺直腰桿,面色紅漲如炭,氣息極為不穩,扯著黃門特有的尖細嗓音高聲疾呼,像是用盡了全部的勇氣。

她撫著胸口,慶幸道:“還好我們預先和表哥打過招呼,關鍵之時,他手下很是靠得住,三個家丁一擁而上,合力堵住黃門的嘴,帶到偏室另行審問。”

審訊的結果,從公主來詔獄的反應來看,不言自明。

殷恪終是從唇邊漾出寬慰的笑,“看來殿下這回成功了。”

“對,這回證詞居然十有九處不一樣。”

“那殿下尋到那十中之一的相同了嗎?”

一番辛苦籌謀。

半日辛苦“做戲”。

皆是為了這一句。

長樂深覺自己算得上不負期望,重重點了點頭,“尋到了。兩輪審訊,唯一相同的證詞是——接頭的琉璃巷店主,身型高大且肥胖,四十來歲的年紀。”

殷恪臉上笑意更盛了,“所以,殿下得出的結論是——這個身型高大的胖店主,就是尋找真相的關鍵之人。”

“不對嗎?”殷恪突然的反問,讓本來信心滿滿的長樂沒來由沒了底。她眨巴眨巴了眼睛,又細細捋了一遍,心道自己完全是按照殷恪的預設斷案的呀。

來齊國公府前,殷恪給了長樂兩枚藥丸,初看形貌一致,皆呈橢圓狀、深褐色。實則內裏頗有乾坤。

當時他不無仔細地叮囑長樂,“一枚封氣丹、一枚散筋丸,區別在封氣丹上多刻有一個‘氣’字,極小,燭光下細看方得窺,殿下小心保管,萬勿誤服。”

長樂惴惴接過,生平第一次接觸“毒藥”,不禁更加謹慎,小心翼翼問道:“若真是誤服,可還有解?”

“殿下,在這世上,制毒之人亦是最為畏毒之人,有毒當有解,重點是解藥在誰手上。”

“此藥僅是雕蟲小技,尋常茶水吞服下肚,即可解。只是藥丸入口,一個堵筋塞血,手麻腿軟;一個痰迷悶心,胸悶不堪,皆使人受十分苦楚,是以殿下萬萬小心些。”殷恪解答得細致。

齊國公府的這場審問,其實是“預謀已久”。

黃付忠、郭福兒犯的北苑偷盜案,說大也大,說小而小,二人從手腳不幹凈起,應當就想好了事發後的說辭,審再多遍,也無濟於事,況一般的審案人,也沒有多少的耐心,去細看這起再常見不過的偷竊案。

但殷恪不是尋常人,緹營衛多年的辦案經歷,讓他在此案嗅到了一絲不尋常。

反正宇文汲把此案交由齊國公府處理,殷恪建議長樂,不如借著這股東風,一探究竟。

人性最禁不起考驗,就算黃付忠和郭福兒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考驗合宜,也會有劍拔弩張、同室操戈的時候。

禁宮對他們的放棄、押入齊國公府、昏暗的深宅大堂,不知名毒藥發作帶來的恐懼以及先後有別的陳罪述情,一步步,拉緊了二人心中之弦。

先黃付忠、後郭福兒的審訊順序,也是長樂和殷恪預先敲定的。黃付忠諂媚,郭福兒懦弱,這二人搭子,明眼能看出以黃起頭,生死存亡之際,長樂把第二輪剖白的機會交給了黃,黃自然接受,郭福兒長期積壓的委屈則會瞬時如炮仗引爆。

試想,郭福兒服下“毒藥”,目不能視,聽著同伴揮筆刷刷供認罪案的聲音,難免心中打鼓。

好不容易輪到他剖白,證詞呈上後,並未獲得他希冀的反應,齊國公面色沈郁,長樂公主不發一言,他重新被縛上繩索,蒙住雙眼丟在陰暗的角落,此時封氣丹藥性發作,讓他胸悶欲嘔,煩躁不安,黑暗又放大了他的聽力,黃付忠因散筋丸導致的手抖如篩糠,在他耳中聽來更像是在奮筆疾書,無情嘲笑他全力隱瞞的癡傻和愚忠。

是不是黃付忠沒有按兩人對好的詞來認罪?

是不是黃付忠已丟盔棄甲,決意推出自己擋罪?

是不是不再奮力一搏,自己只剩下死路一條?

那一杯突然潑來的茶水,猶如一盆冷水,終是澆醒了迷蹬的他,此時藥性已解,他終於可以說話了,盛怒之下的他未曾有機會想及解藥之事,發現突然能言,也只以為自己終於抗住了藥性,滿腦子盤亙的越性說個痛快,是黃付忠不仁在先,他不要做那被放棄的棋子,索性橫也是死,豎也是死,不如全捅出去,自己這半輩子,任人宰割的教訓還少嗎?

鋪排在紫檀案幾上的,是兩個黃門的呈堂罪狀,“琉璃巷有店,店主體寬形壯,高八尺,潛銷貨。”截然不同的筆鋒文字裏,唯一一處相同之處,被朱砂筆勾了個圈。長樂細細瞅著,還是不解殷恪質疑真相的理由。

殷恪嘴角浮起淡淡一層笑意,側身拿近一盞燭臺,讓光更盛些,左手食指微屈,有一搭沒一搭輕輕敲著案卷。

“殿下天資聰穎,能從矯飾中辨別真偽,推至此處,已讓臣嘆服。”

“哎呀,如晦哥哥你別賣關子了。快快說與我聽嘛。”一貫端莊萬方的公主殿下在謎底面前,到底有些著急。

“殿下通曉經籍,當聽過一句話——‘行百裏者半九十’。”

“嗯,出自《戰國策·秦策》。”

“審案亦是如此,愈是在接近真相的時候,愈易迷惑。我且問殿下,殿下是覺得,黃、郭二人不禁離間,已處分崩離析之際,郭福兒瀕臨崩潰,一股全揭,只求保命?”

“正是。”

“黃、郭二人證詞大相徑庭,唯一相同直指下一步查案關鍵之人,殿下覺得可信嗎?”

有冷汗竄上長樂的後脊。

“如晦哥哥是說他們一番反目,仍是在做戲,全然相悖的證詞,依舊是預先串編好的?”

這究竟是何人布的高局,選來的犯事人,命懸一線仍然牙關緊閉。

“不全然,不禁試探是真,供出真相也是真。”

“二人證詞迥異,一人真,一人假,抑或是二人皆假。如晦哥哥覺得誰說了真話?”

“殿下,還有一種可能,一人全篇說了真話,只在接頭人上說了假話,一人則全篇說了假話。”

“在殿下鳳儀、國公府重威下依舊達成這種默契,只有一個解釋——此人關鍵,被力保。黃郭二人說此人壯且高,殿下不如反其道行之,查查瘦且矮的人。”

顧忌齊國公府的尷尬立場,一切偵緝仍在暗中進行。

緹營衛腳程極快,不出半日,已盡數摸清底細。

高恩世壓刀覆命,“稟主帥,琉璃巷共有販售古玩器具店鋪三十一所,其中一十二所為暗店,隱匿於正常吃食、茶葉經營鋪所之後,三十一所店鋪,加上掌櫃與夥計,統共有身材矮小瘦弱者五人。”

言罷,呈上這五人生平履歷卷宗,側身退至一邊,緘默不言。

緹營衛講究不動如山,不動聲色。

訓練有素如高恩世,面上素來波瀾不驚,可這回,真真控不住內心驚詫。

認人記臉可以說是入職緹營衛的基本功,甫一跨入,高恩世一眼就認出,此時此刻坐在主帥身旁,同殷恪一同查閱卷宗的,即是上次殷恪帶去平康坊紅香閣,又全程扈衛在側的姑娘!

此次,主帥甚至允許她來到緹營衛大營,如入無人之地,這是任何一個王公貴族都沒法享有的特權。看來是大大的有來頭。

長樂全然不知自己被那群善於盯梢、竊取情報的高手從頭到腳打量了個頭,也不知道跟著殷恪到了緹營衛主營是多麽大的優待和尊榮。她全副心思都在卷宗上,細細捋一遍,仍不知該如何篩出真正關聯之人。

她愁眉不展,只能繼續不恥下問。

“如晦哥哥,你就直接告訴我是哪一個吧。”

殷恪扶額無奈,“這麽快就認輸了?”

“嗯,我這次進步很大了,現在該繼續學了。”被寵著長大的長樂公主,心態向來不錯,調整情緒一流。

殷恪從善如流,伸手點了下卷冊居首之人——“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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