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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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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第二天晨起,一切如常,只是眼下的青影重了些,繡枝嘆了口氣,默默替她多敷了點粉。

長樂由得侍女們擺弄,心中想得卻是,緹營衛的本事當真算得上一手遮天,自己跟著殷恪出宮,幾乎算得上徹夜未歸,可甚至連她最親近服侍的丫頭,都不曾察覺。

綴玉引來立政殿的李尚宮,那婦人隔著珠簾俯身朝長樂深深一揖,說中宮今日延請誥命宗婦,在水榭那邊辦了個小宴,長公主若身子爽利,可移駕一賞。

自宇文汲即位來,這樣的“家宴”,少則一月也有五場有餘,一是傅太後好熱鬧,大家自是願意湊個趣,二是後宮空虛,選秀在即,家裏有適齡女兒的,就是無意送進宮,也想借著這個機會,帶出來多走動走動,結門好親。

往常這樣的宴會,長樂皆是興致缺缺,三言兩語打發走宮人作罷。是以繡枝眼皮都未擡下,不緊不慢替長樂梳著長發,聽她悠悠然開口:“哦?多謝皇嫂好意了,只是水榭風大,我昨夜悶了點汗,怕是受不住。”

哪知李宮人是個沒眼力見的,不就坡下驢,反而自顧自接起了話茬,“不打緊不打緊的,水榭全用金絲湘妃簾攏了起來,比咱們慣用的竹簾擋風遮陽還透氣,連太後她老人家都讚不絕口,殿下只管隨我去瞧瞧,只消親眼一看,就知道老奴沒有唬人。”

長樂似乎被說動心了,點頭道:“也好,我正想瞧瞧太液池的秋色,勞煩姑姑稍待,我換身衣服就來。”

繡枝和綴玉面面相覷,不知長樂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照理說,為著不處罰新昌公主一事,長公主在先帝駕崩前就幾乎和宇文汲夫婦撕破了臉,面子上快圓不過去了。現在非年非節的,何必巴巴上門,徒添晦氣,徒增不快。

但長公主的意思,她們是絕不會有半分違拗,繡枝拉過搭著披風準備隨長樂出門的綴玉,叮囑道:“你帶著幾個伶俐的跟著去,萬不可再有什麽閃失。”

綴玉重重點了點頭,悄聲說我省得,憂心忡忡地點好了隨侍的人,搭了長樂的手,攙著她上了肩輿。

走至半道,篤定李尚宮被遠遠隔在一邊,綴玉到底沒忍住,說出心中疑惑:“殿下何苦來一趟,白白受半天累。”

長樂微微搖了搖頭,烏發上斜插的玉制茉莉步搖叮當作響。

“無他,我來見一個人。”

“何人?”

“廣陽郡夫人。”

廣陽郡夫人左氏,是當今禦史臺禦史大夫徐慶業的發妻,徐慶業是寒門進士出身,知民生艱辛,為官謹慎,官聲很好,一步一步穩紮穩打走到了現在的位子。他娶妻甚早,待妻甚忠,左氏不過是市井小民出身,卻也是一輩子太太平平坐穩了嫡妻正房的位子,沒有什麽庶子外室來擾她清凈。

日子過得平和,便有心思耕耘愛好。左氏善制竹簾,尤以湘妃竹為甚。只是官眷亦不能從商,是以從未將湘妃簾量產,只得空做出幾匹供皇室和相熟之人消夏祛暑。近年,左氏上了年紀,眼睛不好,湘妃簾愈發有價無市。

“徐大夫最是剛正不阿,殿下是想托廣陽郡夫人搭個橋,把近日受的委屈都揭出去?也好,我最是不讚成殿下把委屈都憋在心底了,活脫脫要被冷箭冷刀,篩成太液池裏的蓮蓬了。”

“你這急性子,幾時能沈下來呢。”一柄團扇輕輕叩了下鼻子,遮住了滿苑的馥郁撲鼻的丹桂香。都言世事難料,美滿如廣陽郡夫人,心中亦有抹不去的痂,她同徐大夫的長女,徐家的大小姐,亡故在兩年前一個飄雪的冬夜。徐氏夫婦深受打擊,廣陽郡夫人以淚洗面,常年茹素青燈古佛,自此成了大慈恩寺的常客,隱有遁世之念。

這麽一位深居簡出無欲無求的婦人,輕易的人是請不動的,如今卻巴巴帶著新制的簾子,布置水榭,不是為了討好傅太後、馮皇後,而是為了她等待已久的一個至關重要的人——南真法師。

南真法師是藥聖顧逸卿的獨女,家學淵源,她又自幼聰慧,志在杏林,多年來民間一直流傳著她雲游四方、妙手回春的佳談。不僅如此,傳說她精通奇門遁甲,卦蔔之術,甚至能精誠入魄,替亡人招魂入夢,是國朝繼文恒風後最厲害的女相士。

傳聞她對招魂蔔卦要求極高,需在水澤旺盛之處,耗費一年的修行,並確保炷香三天不滅,方能有一絲得窺天機的法緣,一個不慎,將會引得反噬。是以,此事知曉之人甚少,南真法師也不會輕易接下這擔活計。

這個秘密。是殷恪在護送長樂回宮的夜裏,細細告訴她的。他最是有分寸,話沒說滿,“若臣收到的線報無誤,應就是這幾日的事了,殿下屆時留意些。”

但長樂知道,得他如此說,當是十成十穩,不由心生困惑,“宮中忌諱巫蠱壓勝,連皇家祭祖都不允在禁中作法,為何會同意廣陽郡夫人在太液池旁興此等事?”

一聲輕笑,殷恪透過車簾縫隙,凝視著遠方巍峨的宮墻,雨後清涼的月光襯得他眼如秋水,“殿下,不是所有人都看重宮規法度的,對於他們而言,抓住一個權臣的意義,遠超過虛無縹緲的先人遺旨、國朝氣運。”

“送禮最難得投其所好、恰如其分,貴重倒是其次,重要的是讓人承情,越是冒天下之大不韙送出的禮物,越是讓雙方的結盟同氣連枝,堅不可摧,是一招退可守進可攻的好棋。徐大小姐死得頗為蹊蹺,這是一道亙在徐大夫夫婦心頭的刺,如今既有招魂的機會,他們怎會不想奮力一搏,掙出個真相,揪出真兇償命。現在的局面就是,徐慶業若承下了這個情,以後即使就算後悔,也決計不敢說出妻子在皇城禁地招魂作法之事,宇文汲不費一兵一卒捏住了徐慶業的命門,呵,可不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多年放逐生活,養成了宇文汲多疑的個性,這位新上任的九州天子,政績尚還未添上半筆,先已開始了自己的朝堂制衡之術。徐慶業手握禦史臺,門生遍布天下,捏的是言官的筆和刀,重要性可見一斑。

馬車粼粼,殷恪單手支棱著下頜,偏頭微笑:“殿下,現下該是我們出手的時候了,這盤棋的第一局,就是不能讓徐慶業歸了宇文汲。”

長樂緩步走下肩輿時,恰和廣陽郡夫人打了個照面,這位沈穩寡言的夫人,比長樂記憶中,要清瘦了不少。因是誥命入宮,穿的是制式衣服,只是頭上全是銀器發飾,訴說著一個母親道不盡的思念和隱忍。

廣陽郡夫人連忙跪下磕頭,“臣婦給長公主殿下請安,”長樂止住了她即將跪下的動作,俯身攙起,她連呼不敢,搭著身側侍女的手,站了起來。

她望著長樂,笑得慈眉善目:“有日子沒瞧見殿下,著實清減了。皇後說殿下病了,如今身子可大安了?”瞧著與長女一般年紀的姑娘,徐夫人的眼中是抑不住的柔情和心疼。

“好多了,就還略有些咳嗽,不打緊的。”她回身對侍女們說,你們跟遠些,我和郡夫人說會話。

“喏——”眾人屏氣退遠。廊腰縵回的宮廊裏,只餘下長樂和左氏。

“殿下,這是……”左氏不由詫異。

“實不相瞞,長樂知曉了一件事,心頭有些拿不準,特來和郡夫人請教。”

“殿下盡管吩咐。”左氏勉強按捺心頭的不安,謹聲道。

“前些日子,我翻到了一本古籍,上面有個古法,說,‘夕夜水盛時,燃香晝不滅,憑空疾風現,故人踏浪來。’自此以後,我便頻夢母後,夢中她老人家不發一言,只是蹙眉長長久久地凝望著太液池,似乎是起了什麽憂思。我心中不安,覺著冥冥中正是因著我讀了禁書,妄圖一窺天機,才擾得先人不安,頻頻托夢。心下甚是惴惴,不知如何是好。正是輾轉反側的時候,恰逢郡夫人今天進宮,長樂想著夫人見多識廣,又同大慈恩寺淵源頗深,定有主意。故而,特一早從淑景殿趕來,想請夫人指點迷津,一全我的兒女之心。”

她悠然說著,不急不緩,左氏心中卻猶如萬雷轟鳴,臉色剎時灰敗了下去。

“殿下說哪裏話,臣婦不懂什麽緣法佛法,這兩年也就跟著誦讀些金剛經什麽的,談不了什麽高深的見解,時候不早了,太後娘娘們應是到了,臣婦不好久待,還請長公主殿下寬恕則個。”

說完轉身欲走,長樂微側身子擋住了她的去路。左氏自是不敢近她身,愈發惶恐地擡起眼。

“殿下,這是何意……”

長樂沖她莞爾一笑,“郡夫人忘了,我也正是要赴宴呢,是我耽誤了郡夫人的時間,不妨一起去吧,我同太後娘娘解釋。”

“不不。怎敢勞動長公主紆尊降貴為臣婦費口舌,我現下過去就是了。”左氏疑心長樂已知曉一切,此時此刻,自保的本能,更是不敢讓她靠近水榭半步。

但人一慌神,就容易口不擇言,長樂望著左氏的眼神越發平靜。

“我同太後說會話,郡夫人為何會認為是費口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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