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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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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言

長樂側首望向殷恪,燭火幢幢裏,他輕擡眉,似在安撫她。

“恐怕要令大人失望了,殿下既是殷某請來的,殷某則當寸步不離。”他伸手撥了撥燈芯,杳杳燭光,在每一個人的臉上罩上躍動的影。

“緹帥這是在懷疑我?”溯齊的眉攢了起來,隱有戾氣在中匯聚。

“亦然,大人不也正在懷疑殷某嗎?”殷恪回得坦率。

激得溯齊轉身向長樂質詢:“長樂丫頭你來評評理,我這把老骨頭一番奔波究竟是為了誰?如此草木皆兵、杯弓蛇影,可不是有求於人的樣子。”

老實說,今晚,長樂一直迷迷瞪瞪的,像個局外人,游離在事件之外,被動地觀察著事情的走向,眼下,聽著殷恪與溯齊的一回爭執,卻似乎摸著了其中給關竅,意識乍然清明了起來。

“溯大人,您是父皇最信任的臣屬,我雖然沒有見過您,但自小聽父皇說起您,怎麽會懷疑您的忠誠?只是殷大人一貫是個謹慎人,堅持此事呢,也是想著多一個人見證,可以更好地保護您我,總歸是一番好意,您說是也不是?”

官場之人善疑,更遑論溯齊這種經歷成謎之人,若要一味順著他,指望他全盤吐露真相,反而是難上加難。從見面到現在,長樂深知,都是殷恪在主導著事情的走向,引人現身是他,溯源尋因是他,打探虛實是他,自己這個當事人甚至都沒他了解得清楚,儼然像個傀儡,只作敲開秘密的鑰匙。溯齊不信任殷恪,甚至不信任她,實是常理。唯今之計,只能盡力腰桿子硬一回,充次老大。

她回身望著殷恪,語帶嗔怪,“如晦,你委實也太小心了些,在這世上,我一信父母,二信你,你不會害我,父親就更不會害我。”

深居簡出的宮廷弱女,心腹之人卻是緹營衛主帥。長樂知道,自進門伊始,溯齊就對她和殷恪的關系頗為探究。雖然眼下,她並未和殷恪達成協議,建立同盟。她亦不知道殷恪出手相助,所求為何。但她不能在溯齊面前暴露出她目前孤立無援,步步維艱的狀態。

她對長歷帝的驟然離世始終懷疑重重,她迫切想知道父親留給自己的遺命到底是什麽。猶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怎舍得放手,溯齊於她正如是。為了最快速度地打消他的疑慮,她連女兒家最在乎的名聲也能拋棄。自小在皇城中長大,宗室親眷的風流韻事多有耳聞,長樂深知種種費解的故事,男女私情是最無解卻也是最直接的理由,既然溯齊對她是否有能力應對一切心存質疑,她無妨狐假虎威,沾沾緹營衛的光,引導溯齊誤會下她和殷恪的真正關系。唯一擔心的,是殷恪接不接招,承不承這個帽子。

空氣一時有些凝固,長樂緊緊地盯著的殷恪,桌下的雙手因為緊張,已不自覺地攥緊了下裳。卻見殷恪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漂亮的雙眸一貫溫柔如許,打量了長樂一眼,轉身面向溯齊,難得好脾氣地退了一步。“溯大人若不想疲累,可把要說之事手書給殿下,閱畢即焚,想來,世上亦不會多一雙眼睛看見。”

“反正公主轉身會告訴我。”溯齊暗暗在心中替他補齊了下半句,瞧著一雙小兒女“眉目傳情”的繾綣模樣,鬢發漸白的他忽然有些索然無味,摘下隨身攜帶的酒囊,猛地灌了一大口,酒香在小小的雅間裏四溢,“罷了罷了,我都告訴你們。”

秘密其實也很簡單,保證血統繼承的正宗性。大承朝太宗皇帝兄弟眾多,他戰功赫赫,但因嫡非長,並不是皇位第一繼承人。後來洛橋兵變,嫡長子敏章太子失蹤、高祖皇帝退位,太宗最終黃袍加身,作了新君。當了帝王,思慮要比作皇子時多,太宗皇帝是在一眾功臣的擁簇下拿了皇位,可易位而思,卻深憂叔伯宗室有樣學樣,奪了他兒孫的江山。新豐十四年,嫡長子宇文勳被投毒一事,更是加劇了他的擔憂。是以,新豐二十一年,太宗皇帝正式向繼任者,也就是後來的仁宗皇帝,下了一道密旨,皇位必須由仁宗一脈繼承,若後世繼任者無皇子,可從皇女中擇其最優者為女君,實在是無皇子皇女者,方可令宗室之子過繼。為維護朝綱穩定,這個看來頗為驚世駭俗的決定一直只有歷代君主所知。百年如駒,匆匆而過,建國至今九十餘年,大承王朝傳至長歷帝,已第六代君王,尚未有開啟此密旨的一天,只在明宗皇帝年紀尚幼時,由其皇姐蔚陵長公主代為輔國攝政。

“這同我有何關系?”長樂有些費解,長歷帝尚有二子,皆比她年長,宇文汲更是順利繼位,正值盛年,恰是大展宏圖的好時候。

“你還記得,十四年前的那次大赦天下嗎?”溯齊緊緊註視著長樂,頗有些嚴肅。

“自然記得,耶耶說,那一年,江南鬧瘟疫,死了很多青壯漢,獄中倒有很多人,朝廷就想著放一撥出去充勞力,正愁沒有合適的理由,阿娘誕下了湛兄和我,便借了這個喜事。”

殷恪自然亦對此事印象深刻,那一年他七歲,猶記得大赦的紅綢貼滿了街巷裏弄,東坊的教書先生撫著花白的胡須,不無感慨地說,大承立國百年,中宮首誕雙生子,皇帝欣喜若狂,特大赦天下,此二子生攜吉兆,乃大大有福之人,大承朝未來幾十年,想來亦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非也,非也,”溯齊猛地灌了一口濁酒,面有苦澀。“大赦天下是真,假借喜事是假。”他伸手指向長樂,忽然咯咯大笑出來,眼角卻泛出淚花,“你命不好,投胎到哪兒不行,偏偏生在皇家,大承初立,術士文恒風就曾向太宗皇帝進言,帝傳七世,女主天下。他是不世出的神算子,早在群雄逐鹿之時,就已預言承國公問鼎天下,預言太宗稱帝,所以這第三則預言,其分量不容忽視。”

“所以,你們相信,這則預言所指之人,是我?”長樂覺得太荒誕了,她幾乎要不認識眼前的人間了,好似正身處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聽著匪夷所思的戲文。

長樂忽然想起那個夢,夢中殷恪慘死,夢中她成了女皇。她願意傾力救殷恪,但其實內心裏,她一直想不通自己為何會成為女皇。

她無心政事,無意寶座,她想要的,是和大多數宇文家公主一樣的人生軌跡。

成為女皇的原因,她猜測過多種可能,難道是子侄不爭氣,她被功臣趕鴨子上架?又或是百姓擁戴,暫代權宜?卻從沒想過,最初的原因,在於自己一出生就被欽定的命運。

“你父親相不相信我不知道,但是太宗皇帝確確然是信了。”

一旁的殷恪了然,“如此,才會下了這樣一道旨意,即便是女主天下,也尚是自己的子孫。”他挑了一下眉,或許是緹營衛總對秘密帶有天然的敏感,漂亮的主帥前傾半身,繼續問道,“文恒風預言的將主天下之人,是什麽特征?”

“太原女,夷四方。”

“聽著像是個女將,可是太原郡民風保守,姑娘們更是養在深閨,何談大殺四方。”長樂直言心中困惑。

“殿下知道城陽昭公主嗎?”殷恪突然發問。

長樂不由點點頭,“自然知曉,她是宇文氏的女傑,高祖之女,太宗親妹,曾襄助父兄征戰沙場,屢屢獻計於上,戰功赫赫。”她瞧著殷恪示意的眼神,倏忽有所頓悟,“你們的意思是,太原既是龍興之地,所以太原女,指的就是宇文氏的女兒?”

“丫頭你說得沒錯啊,其實這一句,應該句讀為太原,女夷四方。女夷,即是花神,而你們兄妹二人,正生於花朝。”

這還越傳,越像回事了。長樂唯有苦笑,“溯大人的意思是,自我出生,耶耶就想把我培養成女皇?”

誰知溯齊卻堅定地搖頭,“‘千斤江山負累,豈連幼女一生。’這是你父親的原話,他從沒想過要你扛起江山的重擔,自你出生,想起代代流傳下來的預言,他都整夜整夜不能安寢,若要公諸於眾,恐你遭人嫉恨,性命不保,若要掩下此事,又擔心毀了你既定的命運,貽害無窮。他糾結苦惱了整整十四年,當年將此等機密告訴於我,也只是為了以防萬一。”

溯齊覆抿了一口酒,長嘆一聲氣,“我奉他之命,攜密旨隱居多年,如今,他讓你尋我,想來也是終於有了定奪。有一句話,他囑托於我當面告知——”他撩起衣擺,躬身跪了下來,先前散漫疲癩的神情不知何時已全部收起,眼神剛毅,依稀仍是當年統禦羽林軍時的舊貌,“若殿下不願,臣當從未見過殿下,繼續隱於人世;若殿下願,臣當唯殿下馬首是瞻,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長歷帝終究是最疼愛小女兒的,兜兜轉轉,選擇權還是交到了她的手中。此時此刻,長樂心中只有郁郁的痛,她無比想念父皇母後尚在時,自己承歡膝下的歲月,如果可以,她希望永遠作個不問世事的嬌公主。

溯齊尚跪在地上,她擡眸望向殷恪。似是極有默契,他也正望著她,眉頭微蹙,不發一言,眼神中卻湧著她看不懂的波瀾,再定睛仔細一看,又似乎什麽也沒有。

她勉力撐著自己堅持住,輕輕蹲下,扶起溯齊,斟酌著要說的話,“大人言重了,長樂何德何能,能勞煩大人尊架,當今天子,是我血濃於水的兄長,幼時雖未能相親,但他的膽魄、能力和對江山的赤忱,我是相信的。長樂別無所求,只覺先皇駕崩之事疑點重重,深恐沈冤不得報,枉為人子,萬求大人不辭辛勞,以慰先靈。”

殷恪撫了撫額,並未發一語,長樂終究還是以德報怨了,同東宮那麽多的糾葛,她忍了,唾手可得的天下,她棄了,她是胸懷天下的皇族,深知,皇位動蕩對王朝、對天下萬民造成的不可挽回的打擊,為了海晏河清,為了天下安寧,她願意委屈自己,一身所求,不過一個問心無愧。但畢竟回答得硬了些,倒讓溯齊顯得居心叵測,面上難看。

他向前一步,來到了長樂身邊,沖溯齊抱歉一笑,替她圓場。“殿下深知大人忠心天地可表,然,畢竟是事關朝綱穩定,天下萬民之大計,大人身家性命,家族榮望也全系於此一線,殿下未貿然應下,正是對大人負責和看重,先帝駕崩得不明不白,其後隱情,確然是此刻當務之急,大人是大承朝最得力的幹將,勘察真相自是手到擒來,但事急生變,常有難料,還請容殷某在這兒僥幸托大一次,若需要我等緹營衛出力之處,大人可隨時遣人來告。”

“呵,年輕人口氣倒不小,不過——”他瞇起眼睛,探究地望著殷恪,“誓死效忠皇帝,不是你們緹營衛立身之本嗎?何況查出先帝駕崩真相,更是你們的絕對責任!怎麽,這麽快就急著投誠現在皇位上的那位了?”他扭頭敲了下桌子,語帶警醒:“小公主,你身邊的這位,才是真正需要提防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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