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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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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刺

群玉臺新昌先前未去過,但有耳聞,那是四面環山的山坳裏獨建的一座樓臺,月圓之時,月色倒映山下潛龍川,二月輝映,景色極佳,每年八月節,都會有騷人墨客來此一覽勝地,就著幾壺清酒,抒寫他們對於河山的豪情壯志。是以,群玉臺月色是一景,文人墨寶又是一景。

而群玉臺的西面,掛著一簾瀑流,爽籟生風,裹挾有山泉獨有的清涼氣息,嘗之甘冽。

長樂預備帶新昌去群玉臺走走,看看鐫刻在雕欄畫柱上的詩文匾額,名人辭賦,再順便去泉邊洗把臉,換換心境,想來清風幾番拂面後,馮氏也看不出什麽異樣了。

新昌的丫鬟小鵲很是興奮,一路上嘰嘰喳喳,像剛出籠的鳥兒,對什麽都好奇,倒顯得新昌這個主子過於緊繃了。眼下就她們姑侄出游,她仍舊像她大多數的時候那樣,訥訥寡言,像一頃平靜無波的湖,長樂說一句,她答一句,再不多說半字。但終究是開心的,眼底有隱隱的喜悅躍過,藏得深,須仔細分辨。

長樂精神不濟,搭著瞿娘的手,步子不敢邁大,似乎是動起來的緣故,這胸口的悶氣,較先前在屋子裏,好像越發嚴重起來。她勉強支撐起精神,同新昌閑話,心底打定主意,待到了群玉臺,先要歇息會為宜。

“裹兒平日裏喜歡臨什麽字帖?”上次去見貴妃,新昌正在一旁為貴妃抄經,長樂瞧她運筆極穩,定是從小下足功夫的。

“先前喜歡衛夫人,練了一陣兒,總也寫不好,就擱下了,近來在臨飛白,倒叫父親說我沒長性。”新昌淺淺地笑著,眉目是柔怯的味道。

這確讓長樂有些意外,姑娘家腕力弱,臨字多選小楷,練飛白的委實不多。長樂身邊所識,也只有賀明章寫飛白,即便這樣,也是經年累月自小磨成的苦功。

“我最是佩服飛白寫得好的人了,小時候我也嘗試過,吃不得這個苦,終於還是半途而廢了,群玉臺上有不少大家手筆,谷千華老先生的飛白亦在其中,一會兒我們仔細瞧瞧。”

“那真是不虛此行了,我一直欽佩他老人家的筆鋒,從未有幸見過真跡,今日竟……”

話未說完,聲氣卻漸漸弱了下去,長樂尚未轉頭,就聽得小鵲慌張的哭腔:“郡主,你怎麽了!”

回身一看,只見新昌臉色煞白地軟在小鵲懷裏,雙目緊閉,瞧著不太好的樣子。小鵲眼淚嘩嘩地淌著,手腳忙慌地掐人中,捏虎穴,幾番鼓搗,卻是徒勞無功,半分不見醒轉的跡象。

“婢子……婢子……瞧著郡主忽然向地上癱去……忙去扶,卻喊……喊也喊不醒……殿下,這可……怎生是好……”

長樂擡手摸了摸新昌的額頭和脖頸,冰涼無汗。

“瞧著像是中暑。你不要慌,找找身上有沒有帶什麽解暑的藥物。”長樂心中也是焦急,深知此刻新昌命懸一線,半分耽誤不得。她全憑本能勉強鎮定了手腳,蹲身,為新昌松開衣領,打起扇子,瞿娘在一旁幫忙,同小鵲將帶來的食盒翻了個遍,也未尋到管用的物什。

雲影散去,日光又灑向了這片山頭,溫度陡然增高了許多,遠處幽壑深深,叢林茂密,知了不住地嘶叫,一聲聲,攪得人心煩意亂。

這樣耽擱下去不成,長樂遙望來時的蜿蜒山路,回環宛轉,看不見盡頭,原來不知不覺中,已走了這麽遠的路,現在身處杳無人煙之處,頗為陷入了叫天不靈的境地。

長樂心中有些後悔今日走得匆忙,想著就在近處轉轉,山腳又圍滿了皇家衛士,便沒有叫上禁軍貼身護衛,甚至為了說話方便,連黃門太監都沒帶上一個,眼下病得病,弱得弱,真不知怎生是好。

“瞿娘,你趕回去秉明太子妃娘娘,速速延請醫官來為郡主診治。”

“小鵲,你把你家主子架到陰涼的地方,給她順順氣。”

“那殿下你呢?”

“我去尋尋附近有沒有山泉,接點水來。”

“不,我不能讓殿下一人在這,殿下不走我也不走!”到底是長樂的丫頭,瞿娘心中心心念念的始終是長樂,此番急起來連尊卑都忘了,你呀我的決絕表明態度。

被瞿娘影響,小鵲哭得越發愴然,“郡主啊……您可不能出事啊……太子妃娘娘今兒是健健康康……帶您出門的,您一定要全須全尾地回去啊……嗚嗚……”

“聽話,郡主的性命可就全靠你了,不還有小鵲在這兒麽,我不會走遠的。”長樂安撫著瞿娘。

事急從權,瞿娘明白這個道理,只是仍舊不放心,嗓子裏帶上了顫音,她撼了撼長樂的一只胳膊,“殿下,此處人煙稀少,您一定要萬事當心啊!”

“我省得,你也當心,快去吧。”長樂回握了下瞿娘的手,努力讓她鎮定。

催促走了瞿娘,長樂提起裙子,帶上幾方手帕,轉身去尋水源。昨日的雨水沖刷,山路尚有些濕滑,尤其是遮蔭處,生有叢叢青苔,長樂努力將步子踏得穩當,不致跌跤,自忖離群玉臺應該不遠了,步子走得快些,去那兒打些水來,一來一回也不過半炷香時辰。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得光影斑駁,山谷空寂無音,連蟬鳴聲好似都弱了下去。走了一會兒,長樂不得不停下來,靠著樹幹喘氣,努力壓下心頭的暈悸和胸口的悶意。有叮鈴叮鈴的鈴鐺聲作響,長樂低頭一看,卻是自己垂至腳踝處的茶白色絲絳被路邊的灌木叢掛住,絲絳尾端的銀鈴鐺兀自嗡嗡作響。

她俯身正欲解開纏住的藤蔓,卻聞呼嘯哨音挾著穿雲之勢,斬葉破空而來,不及擡頭,便有一股冷冽之氣擦耳而過,帶下了幾縷碎發,長樂定睛一看,一枝閃著寒光的箭鏃已牢牢地釘進了身後的樹幹上,箭尾猶在錚錚顫動!

有刺客!長樂顧不及反應,身體的本能已迫使她奪路奔逃,她不敢回頭,只知道拼命往回跑,快一點!再快一點!身後是嗖嗖的箭風,一簇一簇射來,驚得人神魂俱裂,長樂遍體生涼,生平第一次,直面死亡的可怕。

前方是一座木亭,她跑得急,不慎踩著了亭邊的青苔,重重地栽了下去,一枝箭滑過她的右側,將裙子的一角釘死在木制的闌幹上。

她使出全身的力氣才拔下箭頭,剛準備爬起來,一股鉆心的劇痛從腳腕處傳來,又狠狠跌了回去。

然而殺氣已隨劍鋒而來,長樂回首,見四柄利劍正齊齊朝長樂沖來,正中的一柄,直指長樂心口!

長樂無處躲藏,駭得驚叫連連,只能胡亂抓起草地上的碎石,向來人擲去。千鈞一發之際,一柄長劍從天而降,以雷霆萬鈞之勢格開了襲來的利刃,兵器相撞,發出錚的一聲嗡鳴,卻見來人反手劍花一挽,瞬間將四名殺手擊出丈遠。

她從沒見過他執劍的模樣,卻原來,他使的是左手劍。

他身後跟著的人,迅速圍了上去,只見短兵相接,刀光劍影,出手果斷而狠厲,幾招之內,便輕松制服刺客,反手卸了他們的胳膊。

“呦,當著你魏爺爺的面還想服毒,也不掂掂自己的斤兩!”魏橫江捏住了一個殺手的下顎,迫他不得不吐出藏在齒內的毒藥。擡頭向亭內之人邀功,“老大,我今天這招穿雲破月使得如何?”

來人正是殷恪。他已回劍入鞘,對咋呼的魏橫江不置可否,只是冷著一張臉,死死瞧著長樂,好看的眉峰攢著越來越盛的冷意。

“原來,殿下這般信不過臣的緹營衛。”

長樂先前被駭得七魂去了六魄,整個人都木了,直到看清來的是殷恪,猶有些怔怔的。

不禁下意識出口抗議,“怎麽會……”

“緹營衛撥了五十人隨扈出行,殿下不帶一人,此則一。只身犯險,不知求援,此則二。殿下如今無事尚好,若真有什麽差池,這頂帽子,臣這小小的緹營衛實是承擔不起。”

殷恪的聲線依舊如金石響谷,潤人心肺,拿捏著談論雲卷雲舒的語調,說著戳人肺管子的話。

是嫌棄她拖累了。長這麽大,第一次被人這般諷刺,長樂委屈極了。殷恪的話句句讓她啞口無言,辯無可辯。她知道他嘲她魯莽,給緹營衛添亂。可前情後果,攙著女兒家大大小小的心事與內廷生活的不易,他一個男人,怎麽會懂。

她挺珍惜這個朋友的,此番他又救了自己的性命,讓他說幾句也應該。長樂決意主動服個軟,拉了拉他的衣袖,堆著笑說:“是了是了,是我大意,要不是將軍護我,我已是刀下亡魂……”

想到此處,卻真的是委屈了。眼眶不爭氣地紅了,眼淚止不住地一顆顆往下掉落。那些殺手來勢洶洶,一看就是不取性命不罷休,她不知何人這般憎恨自己,恨到不能容忍小小的一個自己活在這世上。

身上的喘癥本來就沒好,加上哭泣,長樂猛地咳嗽起來,像是想把四肢百骸的傷痛全部咳出來,她的喉嚨像是被扼住了,喘不過來氣,下一瞬,卻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有雙溫柔的手,替她將肩頭的汗濕的頭發捋到身後,一下一下幫她順著後背的氣。

“殿下回頭懲罰臣罷。”有耳語從她眉間擦過,“臣出來得急,身邊也沒有丫鬟……等殿下好了,砍臣那只手,全由殿下做主。”

長樂一陣陣眩暈,卻尚能聽得清這些話。在他懷裏苦笑,這個人,這麽編排她,看來是不生氣了。她哪裏有這麽可怕與不明事理。況且明明令人畏如閻王的是他,然而在她面前,卻總是這般任君宰割的樣子,好像是她做了天大的惡事。

一只指節修長瑩潤的手伸了過來,掌心躺著一枚鼻煙壺大小的青釉瓷瓶。

她疑惑地擡頭,殷恪示意她打開,裏面是一顆顆黑色的藥丸,味道有些熟悉,猶不相信。

“這是什麽?”

“治喘癥的藥,我命人去取水來,殿下服下就應無事了。”

“我這病,尋常藥物怕是不管用。”

“知道,這是太醫署特供的露金丸,與殿下平常服用的一樣。”

這正是奇怪所在,何以殷恪會隨身攜帶治自己喘癥的藥?難道他知道自己會發病?

長樂打了個寒噤,目光一瞬不瞬地瞧著他,等待著他的解釋。卻見他接過下屬遞來的水囊和青色植物,碾碎了丟入水中,又給她呈了上來,目光微斂,瞧不分明。

“服藥前,先把這喝了,殿下這次的喘癥,是藥物誘發,恐傷心肺。”

殷恪說得平靜,端水的手亦是沈穩,卻深知這句話的分量,身後即是驚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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