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阿耶

關燈
阿耶

綴玉回說無大礙,時感風寒,躺養幾天就好了。

長樂點頭,心道莫不是月食那天,同自己在菡萏湖吹了些邪風?他這程子定為喪儀扈衛一事忙得腳不沾地,自己還為冉娘的事替他添麻煩,心下頗為不安。

傍晚時分,長歷帝在兩儀殿沖朝臣發了好大一通脾氣,闔宮噤若寒蟬,無奈之下,禦前總管趙德安偷偷遣了人邀公主去勸上一勸,畢竟已連日悲痛,萬不能再急怒攻心。

長樂踏進兩儀殿時,已不見朝臣的身影,只有長歷帝一人倚在斧扆旁,鬢發銀絲在幢幢燭火裏,清晰可見。垂拱九重的天子,孤獨的況味在此刻份外顯目,他向長樂招了招手,示意女兒到身邊來。

長樂心頭發酸,夢裏她是高高在上的女皇,但這也意味著她失去了父親。夢醒,她只想偎在父親身邊久一點,再久一點。

“耶耶,作什麽生氣?氣壞了身體可如何是好。”

“無妨,無妨”皇帝擺了擺手,望著裊裊夕陽餘暉裏走近的女兒,和著聲氣道“藥可記著吃?時令不好,發了咳癥不是頑的。”

“一直在服,昨兒太醫署剛請過平安脈,瞧著還成,今春說不定就混過去了。”

“你是胎裏帶的病候,大意不得。”長歷帝點醒著女兒,發妻唯一的孩子了,不能再有什麽閃失。覆又長嘆了口氣,悵然地望著暮色合攏的禁城,“昭昭,阿耶想給你兄長一副黃腸題湊,他們不準,另建帝陵的計劃擱置了,黃腸題湊的棺木也不準,朕這個皇父,當得真是愧對你母兄啊。”

“阿兄的品性,耶耶最清楚不過,他不喜鋪張,更不敢僭越。黃腸題湊是天子的規格,阿兄不會願意耶耶為他破了規矩。至於另建新陵,昭昭私心想著,阿兄也是不願再大興土木的,在成陵不好嗎,離阿娘很近呢。”

皇帝轉過頭來,瞧著酷似先皇後的愛女,心中百味雜陳,孝溫皇後一生賢淑,與人為善,奈何子嗣雕零,生下兩子一女,最終留下的,只有這個最小的女兒。

“成陵雖好,終究只是隨葬。”長歷帝擡手撫了撫額,目光蕭索,像是陷入了回憶。“滄兒是朕和你阿娘的第一個孩子,朕不想他受委屈。”

帝王也是人,開枝散葉是責任,但心愛之人生下的孩子,到底是打心底偏疼的。太子生在衍慶二十五年的冬夜,彼時尚是皇子的長歷帝,匆匆從朔方城趕回,一身甲胄不及卸下,便忙不疊盥手從產婆手中接過閉目沈睡的兒子,眉間的溫柔,心頭的撼動,尤甚初為人父之時。即使此時,他的庶長子,也就是現在的趙王宇文汲,已經過了八歲的生辰。

到了宇文湛和宇文苑這對雙生兄妹出生時,已禦極天下五年的皇帝,直接頒布了大赦天下令,為皇後和新出生的皇子皇女祈福。這是長歷朝除新皇繼位外,唯一頒布的赦令。

可惜,嫡次子宇文湛早夭,皇後受得打擊過大,加之之前難產身上受了虧損,沒過幾年也跟著去了,留下年歲尚幼的太子宇文滄與長樂公主宇文苑。長歷帝是個深情的帝王,他從太後宮中抱回了一雙兒女,親自教養長大,寄予敦敦厚望。

再有一個嫡子多好!這是他這幾日盤亙在心頭的痛,他細細打量他的女兒,流著世間最尊貴的血,稚氣未脫的年紀,端方華貴的氣度已初見形貌,這是他的嫡公主,是他和嫡妻無與倫比的驕傲,本該一生平順,幸福無憂。

他有些小心翼翼,“昭昭,我把你趙王兄召回來,你會不會怪阿耶?”

“怎麽會。江山穩固最重要,女兒懂得。”月食遇襲案的順利結尾,帶走了世人對宇文汲的懷疑,一個母族寒微的皇子,一個乍然返京便被虎視眈眈,妄圖除去的皇子,是令人同情的。活著都不易,他有什麽手段,人脈,去謀害承朝立國以來,儲君之位最穩的東宮太子?

她施施然跪地,叩首,“女兒想求阿耶一事?”

長歷帝了然,“你想讓我放過衡川長公主夫家。”

“是。家眷無辜。且鄭家二娘,於查明此案有功,是否可以將功補過。”

長樂事後猜測,衡川長公主的事洩,緣由多半是湘華那失勢的前未婚夫,白仲康告密之故。雍吳王馬蹄金之事極隱,知曉者不過爾爾,何以如此機巧,恰恰被作為禮官白仲康掘地三尺發現?

而抄家那日,湘華臉上的斑駁傷痕,證明她前些時日,去過川地,她生來肌膚嬌嫩,去了川瘴之地,方會久久不愈。什麽人會讓她不惜外貌如此?只有彼時在川地丁憂的白仲康。

四個月前,白仲康丁憂結束,回到禮部,然後短短一個月,小小的禮部奉禮郎,憑借雍吳王一案火眼金睛,查掘出馬蹄金,一下聲名鵲起,成為政壇新星,炙手可熱起來。

“巧了,你同阿殷說一樣的話,皆讓放鄭氏一馬。”

“阿?”這是長樂沒想到的。

“阿殷說,鄭氏二娘既然和一人說,便有同第二人說的打算,不過囿於是閨中女兒,尚不及言說,雍吳王之事已敗。”

看來,長樂和殷恪皆默契隱去了湘華後悔不疊的怨遷之語。

見有希望,長樂趁熱打鐵,“怎麽樣,阿耶會放過鄭氏一族嗎?”

長歷帝喟然嘆息:“改為流刑,留下性命罷。畢竟也是朕的親外甥、外甥女。想來唏噓,衡川只念著雍吳王是兄長,何時重惜過同朕的兄妹之情呢?反過來,朕還要保全她兒女的性命。太宗皇帝常言,為帝者,孤家寡人。朕近幾年感觸是愈發深。”

長樂默然,只能輕輕牽住父親日漸蒼老的手。

“昭昭,別讓自己成為孤家寡人,朕知很難,你需要辨識虛情假意,你交付真心,會被欺騙、被利用,甚至被辜負,被踐踏,但你依舊要勇敢,勇敢去闖,勇敢去尋,尋找那個,於千萬人中,於萬萬重考驗下,永遠堅定擇你的人;世代富貴,他/她說選長樂公主;千軍之權,他/她說選長樂公主;青史留名,他/她說選長樂公主,在這個人心裏,我的寶貝公主,要永永遠遠是最優選吶。”

長樂點頭,她明白,阿耶想娘親了。

出來時,遇見殷恪來回事,霞光滿天,他的臉,一半在霞光裏,一半在陰影中。

阿耶喚趙德安進去囑咐事兒,殷恪在殿外侯著,執戟衛士成隊列站得遠遠,四下無人,長樂上前關切問:“聽聞將軍病了?可大好了?”

殷恪淺淺一笑,“謝殿下關懷,好多了,冉娘已經送至目的地,母子皆安。”

長樂頷首,冉娘順利出宮,交給緹營衛,沒什麽需要擔心的。她想說的另有其事。

她掂量著措辭,端方道:“孫常遇,我知道將軍是有意將他放在東門,‘助’冉娘出宮的。一報還一報,他虧欠冉娘,於他瀆職辦了此事,是他該擔的果。只是,此人心性不善,貪心不足,牽扯緹營衛入了趙王遇襲案,壞了緹營衛中立的規矩,阿耶最忌諱這個,將軍一來勞心勞累,二來也是因為此事,不得不稱病暫避鋒芒的,是不是?”

殷恪無謂負手,擡首凝望天際,自顧感慨:“落霞,油雲,長天,應去登樓懷古,欣賞長天一色,而不是困在四方城裏,汲汲營營途剩忙碌,殿下下回建議陛下出城賞玩賞玩罷,也帶著臣等松快一下。”

急得長樂跺腳,“將軍,我同你說正事呢。”

他扭頭,眸中有黠色:“臣也同殿下說的是正事呢。陛下近日沈郁,出宮散散心,於聖躬有益。”

“至於孫常遇,跳梁之醜,不值操心。福兮禍兮,哪裏說得清呢。”

殷恪又說對了。

一個月後,孫常遇無聲無息死在了自家的後塘,官方呈報是酒醉後路滑摔入塘中溺斃。但坊間傳言,這是盧氏對於他出賣妻兄的報覆。

同時,長歷帝亦被撥動了改革恩蔭勳衛的念頭,孫常遇有首告之功,不是因為他緝查入微,不是他捕訊有道,而是因為他同盧潮生的姻親關系。世家關系網太密,成了雙刃劍,今日可以檢舉告密,明日便可能是聯合密謀。緹營衛,何等重要之衛所,由不得半點宵小之徒作祟。金吾衛冗員的爛攤子,還是丟回去自己解決罷。是以,特下禦旨,將三百名勳衛,全數剝離出緹營衛,回遣給金吾衛。

長樂方後知後覺,殷恪不聲不響,成了最大的贏家,不費一兵一卒,輕輕巧巧,解決了勳衛,這個世家的眼睛,緹營衛的掣肘之患。

派遣孫常遇至東門,一則是為了疏通冉娘出宮之途,但更重要地,是讓以他為代表的勳衛野心膨脹,做他殷恪鏟除勳衛的刀。

一石二鳥,他玩得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太子安葬之事,最後還是沒有逾越祖制,規規矩矩地在成陵擇了塊萬年福地。禮部擬了幾個謚號,皇帝親選了明懷二字,鐫刻在神牌之上。東宮中餘下的宮眷,遷居北宮,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日子就這麽如水般淌過,太子終究不是天子,沒有天下縞素的道理,喪期一過,一日日的周而覆始,宮中眾人很快適應了新來的東宮太子,總是溫文爾雅地笑著,一如他在曾經貧瘠的封地時一樣。

長樂也在努力唱好兄友妹恭的這場戲,亡兄之痛固然在心底潰爛結疤,面上卻要格外的順服,反正公主例來是繡屏上的凰鳥,繁錦織就,供人欣羨,內心作何想,不重要。

這一日,長樂剛從兩儀殿出來,就遇見了來回事的殷恪,一身玄色官袍,精氣神佳,在一眾老氣橫秋的官吏中顯得尤為玉樹臨風。他伸手遮了遮烈烈陽光,牽起唇角,朝長樂淡淡一笑,算是致意。

殷恪是為避暑一事而來,暑熱漸盛,去九成宮消暑提上了議程。今年是東宮第一次伴駕而行,尚有些細梢之處需請示天子的意思。

其實,近來殷恪頗為忙碌,甚少有機會往宮中來。一夜疏雨後,總有些枯枝殘葉亟待修剪。都是為官作宰、宦海沈浮多年的人精,朝廷中彌漫著心照不宣的默契。

算算日子,倒有三月未見到這位小公主了,此番瞧著,氣色還不錯,熏風熱烘烘的,她依舊挺著直直的背,有著小女孩的天真與堅持。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