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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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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上京初雪。

清晨,周雪韶領著婢女從府中梅花林回來。一籃花枝,沾有清雪,或長或短,或直插或斜入被擺放在花瓶裏。

六出院中瓊英紛紛。

周雪韶站在屋檐下伸手接了一片緩慢墜落的雪花,一絲沁涼落在她的掌心中,旋即化作清瑩水珠。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落得很早,伴隨著梅花盛開,一如父親口中她出生那年的情景。

“姑娘,有客人來了,正在前院等您。”前來傳消息的婢女說道。

不過多久,周雪韶去到前院,見到今天第一個來到國公府的人。她一路撐傘而至,於前院庭中望見了披著月白氅衣的男子。

他難得會著此清新顏色。

雖與雪色相近,但這月白色與天地瑩白相稱,還是教周雪韶一眼望出差別。

周雪韶上前。

走到魏襄身側,她放下手中遮雪傘。

而今與他獨處,周雪韶實則無話可說,但總不能真的不言不語。

她望了望他,“為何不進去坐?”

魏襄沒有回覆。

他側過身體看向周雪韶,接著從寬大氅衣下向她伸手遞出一物。

“給你。”紅色的結繩扣在他的手指上,底下是一道小食盒。魏襄說:“臨出門前,從府上帶來的。隱約記得你曾愛吃。”

說起最後一句話時,魏襄輕輕笑了下,聲音也輕,使得周雪韶頓時生出一種幽秘之感。

雪花飛舞,空氣清冽。

周雪韶低下眼眸,不再看他。從魏襄手中接過食盒後,她說了一聲“有心”,而在這以後借口外頭寒冷,周雪韶不再過問他,匆匆入內,留下魏襄一人。

房間內有炭火盆。

手暖之後,周雪韶瞥見被她放在一邊的小食盒,順手把它打開了。裏面呈放著香軟的粉白糕點,周雪韶目光落在這上面看了一會兒。

她拿起一塊。

指腹間傳來溫度,放了這麽久,這糕點仍是溫熱的。

周雪韶嘗了一口。

甘甜的滋味在她口腔中蔓延,一如既往,也的確如魏襄所說是她曾經鐘愛過。

後來沈知薇來到。

她一進來,就脫下了身上的厚重大衣,臉頰紅撲撲的,像是悶熱極了。

沈知薇在室內環顧一圈。

“怎麽不見魏珩?”最後她的視線回到周雪韶的身上,見周雪韶沒有反應,沈知薇無所謂的笑了下,揣測說道:“莫不是又要與我那位堂姐……”

“沈知薇。”這時,傳來一道厲聲,及時呵止住沈知薇未說完的話。

魏珩從外頭入內。

他像是忘記撐傘一般,肩頭落了雪花,眉眼也清清冷冷,此刻盯著房間內的沈知薇,魏珩的面色很不好。

他便知道會是沈知薇。

可把他和沈意柔的事告訴周雪韶,對沈知薇又有什麽好處?

這一回是被他撞破,礙於情面沈知薇才不繼續往下說。然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魏珩不知道沈知薇和周雪韶私下裏又說起了多少。

“知薇表妹,今日是周姑娘生辰宴,這些不甚愉快的事,莫要提了。”他無法制止沈知薇的行為,魏珩只能勸阻。

只盼著沈知薇能懂些道理,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既不是五六歲的小孩子,那總該要有分寸。

魏珩這樣的舉動在沈知薇眼裏就是他虧心的表現,她本想再對他冷言冷語諷刺兩句,但魏珩臉上的表情實在可謂陰沈,再加上後來魏襄過來,她才閉口不談。

今日來此為的是給周雪韶慶生。

沈知薇自是準備了禮物。

她一拍手,外頭就有人推門而人,同時搬進來一個紫紅色的箱子。

等到一個大箱子落地後,沈知薇回頭望向周雪韶說道:“這是今年最出名的話本子,有的還在戲臺上演出過。”

說著話,沈知薇打開箱子,從一籮筐的話本中拿起了開頭第一本。

將之遞給周雪韶後,她說:“想到你平素優渥生活,當不缺吃穿,名家字畫我又不懂,反覆琢磨才找到這麽些個有趣的玩意兒。”

周雪韶接過話本後,沒有打開來看,只摸著外面富有質感的封皮,以及書籍最容易開裂處的書脊處。兩處包裝精致,用以裝訂的泥漿紮實,想來應是沈知薇特意定做而成。

以往從沒與她這樣走近過,今年是第一回。周雪韶心裏有股奇妙的感覺,本是不相近,也不像是一路人,兜兜轉轉,她來到她的私宴,她收下她送的禮物。

“謝謝知薇。”周雪韶對她露出笑來。

沈知薇楞了下。

若說改觀,也不只周雪韶一人。

從前沈知薇以為她是端莊矜持的世家女子,事事循規蹈矩,教人無法生出交好之意。而今在看,也不知是周雪韶在潛移默化中變了性子,還是她以前偏見太大,總之現在沈知薇全然清楚,周雪韶不是固執地守禮守節,而是對一切看的都很淡,她不在意。

至少在魏珩和沈意柔的事情上,她是這樣。

匆匆瞥一眼周雪韶後,沈知薇移開視線,不與她對望。

接著,是魏珩送給她一張書案。外表精致華美,繪刻著寒梅,與如今時節相映。

書案旁邊有一首題詩。

不過魏珩沒有為她講解,反倒向周雪韶投以期待的目光,指望她能自己發現點什麽。

但是她又叫他失望。

周雪韶淡淡望過去,臉上也掛著淡淡的笑,對他說一句謝辭,忽略了那首題詩的玄機。

魏珩看了她很久。

最終想到今日是她的生辰宴,周雪韶今日沒有發現,但往後只要與這張書案作伴,定有一日能夠發現那是一首藏頭詩,順讀下去,恰是“雪韶芳辰安康”。

魏珩沒有為此再說起什麽。

他往室內另一處看去,“世子可為周姑娘備下禮物?”

魏珩說這話本是為了緩和他與周雪韶之間的靜默氛圍,但話題落到魏襄頭上,對方卻只淺淡一笑。

“不曾準備。”魏襄坦然笑言,目光略微望過坐在裏頭的周雪韶,看也不看魏珩愈加難堪的臉色。

他素來心裏清楚與魏襄只是表面平和,再加上這段時間不曾有過大事發生,魏珩自然對魏襄松了戒備心,哪裏想到,魏襄會在這樣的小事上落他面子。

魏珩只覺語塞難言,索性閉口不談。

另一邊沈知薇見此情形忍不住要笑出來,不過也暗自與周雪韶說起魏襄的“不拘小節”就是了。

不消幾時,外頭又起了一番動靜。

隨著婢女引入,裴家姐妹見到室內的周姐姐,忙上前走近。

“雪韶姐姐。”姐妹二人喚道。而後是裴絳姍姍來遲,“表妹生辰,願以此薄禮相賀。”

說話時,裴絳將帶來的禮物交給了周雪韶身旁的婢女。

因著有面生的客人在這裏,裴妙與裴婉也不是好熱鬧的性格,少言少語,只與周雪韶講幾句附耳的親密話。

因著距離前頭開席還有一段時間,她們便留在這暖閣內講話,沒有前往膳廳。

後來許是他們男子自知說不上話,很快不約而同去了外面,留下空間給她們姐妹說話。

待到那道身影離開後,裴妙一直望著她,目中似有猶疑之色。周雪韶在與沈知薇說過話後,註意到裴妙的這種表情。

二人側身而坐,周雪韶問她,“怎麽了,妙妹妹。”

裴妙雖知道這樣說有些不妥,但她仍為證實心中疑慮,有些不好意思的開口同周雪韶問道:“方才外頭有位公子,我瞧著很是面熟,仿佛還是在元洲家裏的時候見到過。”

裴妙輕聲說完這一句。

頓時,周雪韶就知道她所說之人指的是原先站在外頭的魏襄。

早先他們還在元洲城時,裴妙曾在畫舫上見過魏襄一面。後來魏襄又時常出入裴宅,雖不與裴妙等人特意見面,但偶然遇見也是有的事,裴妙會覺得魏襄面熟本也是正常的事。

然而個中內情,周雪韶自然不能向裴妙講清楚。

因此在裴妙向她委婉暗示是否見過時,周雪韶只說:“許是面貌相似,看錯了人罷。”

裴妙一向信服她。

聽到周雪韶這樣說,裴妙登時頷首,心中懷疑冰消瓦解。

膳廳開宴前。

又來一人。

聽到婢女稟報,周雪韶頓生疑惑,“我不曾向他遞出請柬。”

前來稟報的婢女也搖搖頭,“總之那位貴人眼下正向這裏來。”

聞言,周雪韶與餘下幾人說了一聲後,起身披上棉花月衣,向外頭走去。

外面雪光搖曳。

墨綠的裙擺如映在雪地上如繁葉茂盛,周雪韶在屋舍下等候來人。不過多久,她聽到雪地響起的輕細腳步聲,轉身即見來到走向她這裏的慶王。

他一身厚重狐裘,披覆在兩肩之上倒不顯身形臃腫。遠山近泉之姿,在這飄飄渺渺的雪中,清清泠泠,亦如投珠之玉。

人走近。

周雪韶也愈加能望清姜朝嘉的面龐,“不知殿下來此,若有招待不周之處,還望殿下見諒。”

姜朝嘉笑了一笑,卻沒有順著周雪韶的客套話往下說。

“若非從旁人口中得知今日乃周姑娘芳辰,周姑娘是不打算相邀我了,是麽?”姜朝嘉直白問道。

面上看著尚有溫柔之態,可向她追問的話,去讓周雪韶感覺為難。

她該怎樣回答?

她的生辰宴沒有大辦,除了家中堂兄弟妹妹外,還有京中裴家表親。親屬之外,就是沈知薇和魏珩等人。

零零總總算下來,周雪韶只更認清楚自己確實沒打算宴邀姜朝嘉。

“殿下既有心來到,又何必計較我的疏忽之處。”周雪韶向慶王躬了躬身。

姜朝嘉停在她的正對面,見她如此,眉目微動,“周姑娘不必行此虛禮。”話音落下,姜朝嘉上前,幾乎要親手扶起她。

周雪韶有意避開。

她將其引去魏珩等人所在那處,“家中只來了二人好友,除了我一位表哥外,旁的都是殿下認識的人。”

姜朝嘉靜靜聽著她說的話。

臨進門之前,他開口:“魏大公子也在這裏是嗎?”

周雪韶回頭看向他,“在這裏。”她卻不懂姜朝嘉為何要問這樣的問題。

不過這以後,姜朝嘉也沒有了下文。

她領他入內。

見到魏珩等人時,他們臉上神情各異,魏珩的表情尤其奇怪,看到周雪韶來到,他們口中正說起的話題戛然而止。

“……怎麽過來了。”在魏珩等人三人中,有資格最先詢問周雪韶的,是魏珩。

他看到她,好像很不高興,又帶著其它一些感覺。周雪韶說不清楚他望向她目光時的感受。

等不到周雪韶解釋,姜朝嘉就從她身後走出。

魏珩見狀,起身拜了拜。作為她表哥的裴絳,跟著行禮。

“不必多禮。”姜朝嘉笑言,兀自尋了一處地方坐下。

魏珩仍沈浸在方才與裴絳之間鬧起的“表哥表妹”的不愉快的話題。

再回想此前他曾親眼見過周雪韶與裴絳二人相親相近,送去良藥的場面,魏珩一時將敵意投註在裴絳身上,而未曾發覺姜朝嘉的出現帶有其它意味。

唯有魏襄暗自察覺到微妙。

這位身體不好本應該在王府好生修養等待過冬的慶王殿下,卻出現在周國公府、出現在周雪韶的面前。

為什麽?

擡眸輕瞥姜朝嘉看她時的那種眼神,甜膩的星子似的,魏襄隱隱約約明白了。

他稍稍收緊手中杯盞,想清楚姜朝嘉為何會對她起意後,魏襄滿不在意地笑了下,笑音之中帶有如今日雪色一樣清冷的涼寒之意。

魏珩發現不妥之處時,是在姜朝嘉叫住將要離開的周雪韶的時候。

“雪韶姑娘。”這樣的稱呼,即便是心思游離在外的魏珩,也能聽出失當。

而被這樣稱呼的周雪韶本人,擡眸瞧他一眼,只待姜朝嘉敬而遠之。

外面傳來一聲細碎的叮叮當當,姜朝嘉向她示意一下,周雪韶順著他的意思循著聲音望去。

在門檻處,周雪韶看到一只小東西,因為腿短,邁不過門檻,而在原地躊躇。它脖子上掛著一枚鈴鐺,清脆的鈴聲就是來自於此。

姜朝嘉註意到這裏。他上前兩步,彎腰於門前一把揮手拾起了小東西,毛茸茸的一團頓時臥在他手彎處。

“這只兔子我在府中照顧了一段時間,今日拿來獻給周姑娘。”他說。

姜朝嘉說起一個“獻”字,周雪韶感到有說不上來的怪異,許是太過“受寵若驚”,一下驚異過了頭。

小兔子軟糯糯的一只,白而柔順的軟毛映在他的衣服上,小兔子乖乖巧伏臥在他的手臂上,更顯姜朝嘉為人親和。

姜朝嘉的這番好意使得她難進難退,周雪韶望了又望小兔後,最終上前親手從姜朝嘉身邊接過。

“多謝殿下。”周雪韶的視線落在寵物小兔身上,軟軟的一只,比她身上所著棉錦還要輕軟。

小兔身上做過裝飾。

鈴鐺叮鈴,身上還穿有一身青綠的外衣,繡紋精致,倒是與周雪韶的衣裙相配。

向姜朝嘉又說一二句話後,周雪韶抱著兔子離開。

而不遠處的魏珩見她親愛寵物,忽然覺得自己送一張書案這樣的死物給她,是錯誤的決定。

——她本非冷硬固執的人,她心懷綿綿柔韌意。只是最先發現這一點的人,不是他而已。

“殿下用心良苦。”魏珩話裏含酸生澀。

姜朝嘉早想好理由:“上一回周姑娘在我府中屈身,本王這樣做也是應該。”

聽了他的解釋,魏珩細細思索之後,覺得有道理,也符合姜朝嘉的性格。

更何況周雪韶身後代表的周國公府對姜朝嘉來說本就不同,姜朝嘉刻意親近,刻意用心討好,與其在朝堂上對待周國公的態度完全一致。

想到這裏,魏珩也就心安。

方才不盡的酸澀堅苦之意,反倒像成了不為人知的笑話。

就算姜朝嘉對她有心示好。可未來儲君,也只能做到這種地步,示好而已,而不能再更進一步。

魏珩徹底安心。

周雪韶抱著兔子回去,惹得姐妹幾人都凝住目光在她懷裏的兔子上。

裴妙裴婉陸續伸手摸了摸乖巧小兔子,唯剩下沈知薇一臉糾結也有怕意。

“要不要摸摸看?”周雪韶把小兔軟軟抱到沈知薇面前。

沈知薇盯著兔子看了好一會,終想到幼年時期被這種小動物好生“招待”過一番的經歷,沈知薇搖了搖頭。

見她不願意,周雪韶也不勉強。

就這樣幾人圍著小兔軟軟逗弄了好些時候,直到膳廳開宴,周雪韶把小兔包裹緊後,去了前廳。

家中堂兄弟和堂妹妹們早來了,各自落座後,侍人請來了魏珩等人。然而在正式開宴之前,府上又來一位不速之客。

“既無請帖,這位姑娘恐怕不便入內。”國公府門前,家仆表情無奈地看著面前的人。

來人衣著奢華,身上一件裘衣便是千金,顯然是貴族女子。面對家仆時,這女子臉上有不耐神色,不過礙於一些原因,她只好換上好看一點的臉色,親自同國公府的家仆說話。

“我與貴府大姑娘是好友,有無請帖又有何妨?待我與府上大姑娘見上一面,你、你們,不就能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了。”褚雲姝說起“好友”二字時,臉上一點心虛表情都沒有,只在只言片語中透露不耐煩的意味。

“既然如此,就且待小的通傳一聲,姑娘知道後定是會……”雖然面前貴女說得信誓旦旦,可家仆仍惦記請柬一事。

此前雖也有一人沒有請柬就輕易入內,可那位原先就是府上面熟的貴客,而不像現在這位。家仆提出向主人家通報的請求,也在情理之中。

但不等到這家仆把話說完,就遭到褚雲姝身旁婢女的一聲呵斥,“好大膽子!你知道我們姑娘是誰嗎?竟然敢教我家姑娘在外等候?莫非這就是你們國公府的待客之道!”

被這婢女一通話數落,甚至小事變大,上升到周國公府的招待不周之罪。國公府門前家仆百口莫辯,而對方本也不需要他的解釋,對他的為難糾結之處視而不見。

褚雲姝揚揚下巴,帶著身後幾名婢女進入周國公府。

進去以後,裏面的侍人以為她是被請來的貴客,自然不必褚雲姝再費口舌,她輕而易舉的去到膳廳宴上。

即便已有家仆向周雪韶稟報詳情,但終是來不及。

膳廳大門被打開。

眾人都瞧見了來這裏的褚雲姝。

一段時間沒見,雖與她不甚熟絡,周雪韶卻也一眼覺得褚雲姝瘦得脫相。

而這第一面之後,就是濃厚的不適之感。她與褚雲姝沒有半分交情可言,褚雲姝為何擅自登門造訪?

“聽聞周姑娘生辰宴,我特意過來慶賀。”偏偏褚雲姝做了萬全的準備前來,一切舉止正如她口中“慶賀”,禮物敬意分毫不少,讓眾人都挑不出錯來。

而周雪韶雖對她有提防之心,但最終念及今日是她生辰,褚雲姝也算有心為她備下豪禮。

周雪韶頷首,隨著褚雲姝坐入席中,這段小插曲也就此度過。

很快宴起。

年輕男女歡聲笑語,左右姐妹的祝福喜慶之詞也讓周雪韶很快忘記褚雲姝的存在——她當然明白,褚雲姝不是為她而來,而與褚雲姝打過交道後,對方是怎樣的性格周雪韶也明白三分。

與其一味在意,不如各退一步,褚雲姝向她投以敬意,周雪韶也待她寬和。

和周雪韶所想一致。

褚雲姝在落座以後,她的眼神就情不自禁的往旁邊那桌,坐在最中間的那人身上看去。

因為身體的緣故,即便是身在溫暖室內,礙於冬日,一絲一毫的冷意都要即時抵禦,姜朝嘉至今沒有解下身上狐裘。

褚雲姝一面擔憂他的身體,一面怨恨他明明知道自己身體不好,還要出來,最後則是心懷慶幸。

還好姜朝嘉終於願意踏出府門一步,也讓她有這機會,在時隔一個月之後,終於再見到他一面。

想到這短短一個月中發生的事情,褚雲姝望向姜朝嘉的眼神越加哀愁怨恨。

自從當日從慶王府離開後,褚雲姝就病了好一段時間,醫士來看,卻得不出任何病愈之法。而據褚雲姝所知,當日與她同在慶王府的那幾個姐妹在家中也各有各的難處。

於是“病”好過後,褚雲姝當然懷疑是有人故意針對她們

這個人會是誰?

是被她們欺負的最狠的周雪韶?她會這樣做?那樣毒損的法子,褚雲姝想不到會是一個在京中貴女所為。

那邊只有他了。

眾人歡暢飲宴,唯有褚雲姝的目光一味執著在那一個人身上。她懷疑是姜朝嘉故意對她們做了那些事。但也只是懷疑,不是相信。

至今褚雲姝仍然覺得這個與她曾經也有過一段“哥哥妹妹”愉快時光的七哥哥,不會對他做出絕情之事。為此,也為她心裏的執念,褚雲姝急需見慶王一面。

因此當她反覆從慶王府下人口中敲打出姜朝嘉的下落時,哪怕知道他過來的地方是主人與她結了怨的周國公府,褚雲姝也還是來了。

生辰宴全程,褚雲姝都表現順從,全然沒有此前逆反之意。直到行到宴後,她盯緊了姜朝嘉,等待獨處機會。

往年周雪韶生辰,周國公為人多熱鬧,也為朝中政務與朝臣家屬奔走,皆是大辦,府上滿滿當當都是客人。

今年,她提前向父親說明,她只想在家裏請些熟識的人來做客。父親聽取了她的意見,同意了,於是有此小宴。

雖不比往日沸騰,但也沒有那麽多真心裏面摻雜的有關利益的假意。至少今年,是她一個人的宴會。

眾人歡聲下,都在為了慶幸勸她喝酒。周雪韶笑了笑,卻只是搖頭說不會飲酒。然而家中的堂弟堂妹卻非常勸說,“今日事是大堂姐的歡樂宴,少飲一些也是好啊。”

周雪韶略感無奈,只好低首輕抿一口。

魏襄見她飲酒,很快收回目光,進而看到身側坐著的姜朝嘉也拿起酒杯,出於關心,他說:“殿下的身體恐怕不適合喝這一杯。”

“小酌無妨。”姜朝嘉微微一笑後仍舉起酒盞,前一句是回覆魏襄,後一聲則是與眾人一起為她慶生,“生辰安康。”

飲酒微醺。

迷迷糊糊之時,周雪韶感到裙下有小東西在動,她垂眼一顧,見是姜朝嘉送與她的小兔軟軟。

周雪韶見它一直在她腳下轉動,心裏覺得有趣,彎腰想抱起小兔軟軟,也不知是她喝了些酒,有些迷亂,還是小兔撒嬌不叫她親近,一下子從她手裏躥出。

紅色的地毯上小兔軟軟雪白的身影越跑越遠,周雪韶不知它要去到哪裏。

小東西新來到國公府,東西南北都辨不清,周雪韶又怎能指望它會自己找到回來的路。

“堂姐去哪?”身旁的堂妹見她起身,酒水喝多了,滿臉通紅向周雪韶問道。

周雪韶指了指快要跑出門前的兔子,嘴裏含糊不清說了一句,不過對面的堂妹也沒聽清楚,就被其他姐姐妹妹們叫過去,沒有再過問周雪韶的事。

周雪韶離席。

她沒有註意到,在她離開之前,席上就有空缺了的位置。更沒有註意到在她離開之後,也有人在不久後敏銳覺察,借口從席上脫身。

外面雖已雪停,但一日雪落過後,留下一片霜雪之境。

周雪韶一路踏雪而行。

腳下傳來厚實的一聲聲。

沿門走出,周雪韶很快註意到雪上留著的小兔軟軟的足跡,腳丫一片一片,就像它本兔一樣,可愛得緊。

只是不知它雖有一身厚絨,可還能抵禦寒冷?

順著兔子腳步向前。

空氣清冷撲散在她的面龐上,周雪韶先前微醺之意稍有褪散,等到她徹底清醒明目後,周雪韶才後知後覺自己不知何時竟來到府中的梅花林。

梅花的清香之氣湧入鼻翼,周雪韶不由得頓住腳步,她一擡頭,滿樹紅梅即映入周雪韶的眼簾。

雪停之後的梅花林自有一幅清麗景象。朵朵梅花含雪,枝頭艷色為白雪所欺。

等到周雪韶再低眸尋找小兔蹤跡時,雪地上只剩橫斜枝條,而不見兔子足跡。

周雪韶吸了吸鼻子,一股涼氣傳入心肺,她覺得冷,摸了摸肩膀,剛才頭有些暈乎,出來的時候身上連件氅衣都沒有披。

她往回走,卻聽到從梅花林深處傳來一聲細響。

這道聲音不重,卻在此刻靜謐天地、繁雜花枝之內,來人腳步顯得格外清晰,教周雪韶將這聲音聽得很明晰。

入夜過後,梅花林周圍並沒有特意設置燈籠,在他出現之前,天地雪色清明,一派明明亮亮,使得周雪韶能夠望見在雪光映襯下的梅花顏色。

而來人再將一開始掩藏在裘衣下的燈籠抽出後,無數清光亮影傾湧而出,天地雪光異常耀眼奪目。

周雪韶眨了眨眼。

數千數萬的碎光流影滑入她的眼眸,也將那人的身形帶出。

從深藏梅花林內走出,他在她面前不遠處立定,身後梅花作襯,眼前燈影重疊,只讓周雪韶覺得他此刻模樣如一葉松柏下玉華流轉。

“雪韶姑娘……”他又這樣叫她,談吐輕和。

“是在找它嗎?”說出第二句時,他側身露出狐裘下的另一件東西,正乖乖巧巧臥於他的懷中。

姜朝嘉笑眼望著她。

溫和地註視她,在見到小兔軟軟時,情不自禁露出的她自己都沒有發覺的溫柔神情。

“原來在這裏……”周雪韶呢喃。

姜朝嘉把兔子抱給她。

這個時候,他註意到她衣衫單薄。雪天裏,其實最冷的時候不是下雪時,而是冰雪凝固之時。

空氣逐漸變冷。

即便現在送她回去,她也會在路上受寒。

思索片刻,姜朝嘉默然解下身上狐裘。

周雪韶只覺得眼前有陰影搖晃,而後便感到身上一重。再擡頭,見到褪下狐裘的姜朝嘉,周雪韶抿唇,身後雖是濃厚暖意,但她還是決意送還一身溫暖狐裘。

“殿下,不宜如此。”她說。

像是佐證周雪韶說的話似的,緊接著姜朝嘉就咳出一聲。他背對過周雪韶,努力讓自己心中平緩後,才面上帶笑回眸。

“無妨。”姜朝嘉說:“你為女子,若是病了倒難養。”

而她好像沒聽到似的,更像是故意與他隔絕這段微妙的距離,周雪韶一手抱著兔子,另一手解下他親手系上的狐裘。

在她要將之一把扯下時,姜朝嘉擡手,隔著狐裘按在她的小臂上。

“夠了。……雪韶。”姜朝嘉再望向她時,臉上散去許多溫和笑意,而他對她的稱呼,則更近一步——曾經她的未婚夫魏珩這樣喚起過她,姜朝嘉當然覺得這樣叫她離她更親近。

即便周雪韶再有心避免與姜朝嘉的接觸,但此刻他的態度赫然明顯起來,讓周雪韶不得不去投以關註。

先前礙於姜朝嘉的身份,有些事情,周雪韶面對他時總不願意去深究。畢竟於情於理,深究再多對周雪韶而言也是無甚益處。

“雪韶。”姜朝嘉又鄭重這樣喚她,更是徹底打破他們之間的那重輕薄紗幔,“我有心於你。”

每一句都是他說的話。

周雪韶也都聽到。

一時間,他的話如枝頭清雪,泠泠入耳。

完全確認姜朝嘉的意圖後,周雪韶冷靜說道:“我對殿下只有敬重,此外再無其它。”

本以為這樣明確說明,姜朝嘉就會知難而退,哪怕他未必會退,也該知道她的不情願。可是周雪韶從一開始就忽略了一樣前提,那就是姜朝嘉若真明白“知難而退”這樣的道理,那麽即便他有再多心思,也都該於心中銷聲匿跡。

誰讓姜朝嘉從始至終就知道,周雪韶與魏珩有一份名義上的婚約事。

姜朝嘉若真在意,就根本不會向她透露他的“心意”。

於是在面對周雪韶的拒絕時,姜朝嘉面上毫無波瀾,他說:“我知曉。”而後再無態度,仿若先前他告訴她,有心於她,只是與她說這麽一聲罷了。

然而一個什麽都擁有、什麽都能擁有的身居高位者,面對這種事情時,真的會心甘情願只做到這一步嗎?

“來日方長,我相信不久後,你會改變主意。”姜朝嘉始終註視她。

周雪韶的臉色有了變化。

“若我沒有記錯,我與雲陽王府魏大公子的婚期定在了明年春日。”她吐字淡淡,向姜朝嘉陳述這樣一個事實。

“這樣啊……”他微微低首,似乎是在思索事情。最後卻吐露一句,“總歸還來得及。”

姜朝嘉說話越來越奇怪。

他現在全然是一副讓她自願選擇的意思。但周雪韶卻無法從中體會到這種自由寬松的感覺。

周雪韶不知道要再給他怎樣的回應才算合適。

說句不好聽的話,周雪韶拒絕了他,而姜朝嘉也接受她的拒絕,卻沒有遵照她的意願坦然退讓,而迫使周雪韶作難。

姜朝嘉的確是一種不爭不搶的態度,也沒有要求周雪韶一定要做什麽,但偏偏周雪韶就是能感覺到他對她無形中的“逼迫”。

“慶王殿下……”她嘗試著叫他一聲,而他一如既往平和寬待向她頷首示意他在。

周雪韶琢磨半晌,勉強向他吐露:“我極為鐘意魏大公子。”

這一句,當然是假話。

周雪韶心知肚明,但用以糊弄他倒是可以。不過周雪韶不知道,姜朝嘉沒有相信她說的這句話,每一個字,都不相信。

“果真如此?”姜朝嘉不想借他聽到的有關魏珩的風流事向她潑冷水,所以委婉探聽,向周雪韶確認,“我只想問你一句真心,也只想聽你說一句真心話。”

他態度幾近誠懇。

然而周雪韶卻沒有半分動搖,仍將前面的話重覆一遍。

姜朝嘉再聽到,原先的寬和態度積壓太久,也就變了味。

“周姑娘竟是這般愛慕魏大公子,哪怕他對旁人心有所屬?”

他重新這樣喚起她,似乎將他與她的距離,又拉到最初的疏離原點。而姜朝嘉也舍棄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原則,原本不準備同周雪韶說的話,也說出了口。

天地清白。

雪色清亮,燈光碎閃,姜朝嘉目不轉睛的看著她。但周雪韶卻並不如她所想,她沒有露出他意料中的窘迫神情。

周雪韶垂落眼睫。

“是。”話音一頓,她說得緩慢,“我就是如殿下所想,竟是那般愛慕魏大公子。”

所有的話在清寂梅花林間拾入他的耳中,一瞬間,不解、困惑以及滔天的嫉怒在他心頭翻湧。滾滾而至,揮之不去。

她為什麽?

她又憑什麽……忽視他的示好,卻會全然接納魏珩那樣的人物。

他是高高在上的慶王殿下,若無意外,也會是未來的儲君、未來的天子。而魏珩,卻毫無可能繼承雲陽王之位,終此一生,也不過是一個臣,一個小臣。

更有甚者。

她難道不是最清楚魏珩做了什麽事情嗎?

與旁人不清不楚,至今還牽扯甚深,魏珩哪有在意過她的顏面,她的尊榮?

種種。

正是憑借姜朝嘉查到的這些事情,所以他才會在打探到今日國公府上有她的生辰宴時,即便匆匆來此,也做了萬全準備。

他向她陳說念情。

本以為哪怕周雪韶不會接受,也會對他心有念想。他的身份,他的人,究竟哪一點不值得她待他有所不同?為什麽將他比下去的人,會是一個什麽都不是魏珩。

姜朝嘉愈加難解。

他向來不在這小事上多做糾結,起初接近周雪韶,也不過是因為她國公府長女的身份。為了權,為了地位,為了往後的帝王路走得更平穩,他甚至想過將日後後宮那“貴妃”尊位給她。

只是皇後之下,已是尊榮難擋。

但是周雪韶卻從一開始就對他毫無心思。

因為魏珩,周雪韶對他沒有這份心。

往扭曲陰暗處去想,她憑什麽不攀附他?她不知道日後他會繼承大統?還是擔心他不會給予她無上地位?……

周雪韶才不管他對她的誤解。

一只手用來抱著兔子。

剩下一只手不太方便,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從身上解下慶王的狐裘。將這裘衣歸還對方後,周雪韶看也不看他,只道:“天色已深,就此別過。”

她抱著兔子轉身就走。

狐裘從姜朝嘉手臂上滑落,融入雪中,似要深埋其中。

心中欲.念旺盛,而終不得成。姜朝嘉受霜雪寒氣入體,咳了又咳,終在茫茫雪色上吐出一口鮮紅血腥。

他拖著一副病弱身體走出梅花林。

至於周雪韶還回來的狐裘,他未著一眼。

待姜朝嘉走後良久。

梅林中才重新生出動靜。

穿著千金裘衣的女子陰沈著臉,撿起了被慶王棄之不顧的狐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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