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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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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章

“妙妹妹與婉妹妹將要啟程前赴上京……”裴絳擡眼,見周雪韶此時模樣實在憔悴,不由放慢了語聲。

她如今身有病痛,本不該再費心勞神,裴絳不會考慮不到這一點。因而他要與她“相商”的事,定然是件要緊事。而這件要緊事,絕不只是他現在閑談似的說起那兩位妹妹離開元洲城一事。

聽到裴絳這樣說,周雪韶心中隱隱有了猜測和預感。

她低下眼眸,“表哥何必猶豫?但說無妨。”

靜默片刻後,裴絳輕輕一嘆息,緊接著在周雪韶向他看來時,裴絳開口說道:“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元洲已不是和樂安定之所,表妹不如……不如就此回去。”

他勸她回去,回哪裏去?自然是回到周國公府、能予她庇護所在。再由此聯系之前裴絳提到裴妙裴婉動身前往上京的事,周雪韶不難想到裴絳與她說這話的意圖。

只是雖已了然,她卻無法就此答應。

而想到裴絳所言“多事之秋”,更讓周雪韶心底一沈——是了,如今元洲城因莊園失火一案風雨飄搖,又豈能稱不上是“多事之秋”?

“表哥……”周雪韶低緩了聲音,試探性的詢問裴絳,“你是知道了什麽?”

本是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但他們二人卻心如明鏡,裴絳也分明知曉周雪韶究竟是在問什麽。

他點頭。

裴絳臉上露出一種覆雜的神情,“聞姑娘都告訴我了。”是聞蕙覺察到強烈的不安後,深夜前往,向他求助。

既是求助,那事情的來龍去脈也定然是要講清楚的。

正因為裴絳知曉了莊園那場大火與魏襄的關聯,所以才會在此時勸說周雪韶離開元洲。

惹上那樣一個人物,裴絳很擔心周雪韶的處境。

“走吧,走的遠遠的,這裏的事情……包括聞公子的事,我們會解決。此事是魏公子理虧在先,他斷然不會為難我們。”裴絳語氣真切。

“萬萬不可。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能不管不顧地離開。”周雪韶頓了下,接著開口說道:“誰都不知道魏襄還會做出些什麽事……”

“這些都不需要你來操心,裴氏會與魏公子周旋。再說你留下也無濟於事,已經發生的事,要如何才能回溯改變?”裴絳寬慰她。

他一番好言好語,但見周雪韶心若磐石,態度堅定,執意不肯脫身離開,裴絳在心中淺聲一嘆息。

不過多久,他從袖中抽取出一張信封。而周雪韶一見那信封紙面的花紋樣式,便知這封信來自上京的周國公府。

“這封信是在表妹昏燒之際從外面傳來的。”說著話,裴絳將信封遞交給周雪韶。

周雪韶接過去。

打開一看,入目即是京中二叔母的一手小楷。

前頭兩句是問候周雪韶近況如何,二叔母對她實為思念,後面小楷字體直奔主題。二叔母在信中轉告她,國公大人有意讓她回京……信中重點只有那麽一句:“早日歸家。”

這時,裴絳又與她說起,對她來說,眼下最要緊之事,應是遵從父命回到上京。

至於魏襄,裴絳沒有評價,他只問了她一句:“你覺得現在,你們二人還是當初那般情投意合的模樣嗎?”

周雪韶默不作聲。

“破鏡不可重圓。魏襄是怎樣的人,只這一回,表妹就該明白。”裴絳說罷。

片刻後,周雪韶頷首應下。

“我知道了。”她終於答應。

裴絳為此感到輕松的同時,心裏還升起幾分模糊的不舍之情。前往上京的路程遙遠,周雪韶的身體狀況實在堪憂,而事急從權,無法等不到她身體痊愈。

“辛苦表妹了。”裴絳懷揣著憂心,想著一定要在周雪韶離開之前將她所需藥物一一配齊。

與周雪韶說明幾時動身後,裴絳就要去安排車馬了。

在他臨走之際,突然聽到周雪韶叫了他一聲“表哥”。那聲音揣著病氣、輕得厲害,羽毛似的飄到他耳邊。

裴絳頓住腳步,疑惑地轉過身,見到坐在床邊、垂散著長發的周雪韶,模樣纖弱不已。

“我是不是做錯了?”周雪韶低垂著目光,反覆思索與魏襄的點點滴滴,經歷過昨夜之後,周雪韶已知道魏襄並非良人。

只是如今才明白這一點,太遲,也太蒼白,周雪韶忍不住的去想:“如若當時我沒有與魏襄走得這般近,會不會……會不會不一樣?”

裴絳聽到她這樣說,他下意識的搖了頭,而後想了再想,才與她鄭重說明:“人皆有情意在身,怎能說是錯?若說有錯,也該是我的錯……當初宣哥遇難,是魏公子救了我們一命,我們理應對其感恩不盡。”

“是我大意,明知道魏公子從一開始就對你……與他往來之時,卻還是不曾多加提防,走到如今這地步,錯不在表妹。”

裴絳一字一句雖是出於寬解,但的的確確都是真心話。

他早說過,他是兄長,有些責任需他來擔負。識人不清,怎能是周雪韶的錯?若真要說錯,那就是他這位表親兄長沒有全心全意照顧好妹妹。

周雪韶聞言心中感動,自責的情緒也消斂許多。

裴絳離開後,周雪韶叫來了竹苓與秋桑二人,說明了她們要回去的事。竹苓乍然聽到,只覺得是聽錯,再三向周雪韶確認後,臉上神情很快由驚訝轉變為欣喜。

只是歡喜不過多久,竹苓就想到了周雪韶如今正有病痛在身,登時愁眉苦臉,“一路上舟車勞頓,姑娘怎能受得了這磋磨。”

另一邊秋桑也極為此事擔憂。

“姑娘何必這樣著急,不如在等待些時候吧。至少也要病好啊。”秋桑在旁說道。

聽完她們的勸說,周雪韶只是搖頭,喝了一口秋桑遞來的溫水潤喉,周雪韶輕著聲音說:“你們只管將行囊收拾好,這事我自有思量。”

在周雪韶說完這句話後,那二人仍然是擔憂不解的表情,周雪韶面上勉強露出笑來,望了望秋桑,再轉眸看向竹苓,“你從前不是一直嚷嚷著要回去?怎麽現在真要回去了,卻這般猶豫不定?”

“那、那能一樣嗎……”竹苓小聲嘟囔著,正想要極力留下周雪韶養病,卻被身旁的秋桑拉了下衣袖。

竹苓往旁邊一瞧,眼見秋桑向她搖頭示意,竹苓明白了什麽似的,也就此緘口不言。

“聽姑娘的話,我們這就去收拾行李。”

二人退下。

裴絳說時間安排的緊,但夜幕降臨,出雲小院的幾人趁著夜色而行,卻也是周雪韶沒想到的。這般行徑,倒當真有宵小鬼祟之嫌。

只是諧謔過後,周雪韶心裏只剩愴然一片。

裴絳安排此舉,無非是為了避開魏襄的眼線,能讓她順利出城罷了。倒是可憐了跟隨她的兩個小婢,以及與她同行的裴妙裴婉姐妹。

從裴氏後門共走出兩輛馬車,前頭是裴妙裴婉姐妹所在,周雪韶過去的時候,這姐妹二人正精神得很,倒是與她所想不同。

裴妙裴婉從未有過夜行之事,如今頭一遭,正是新奇。

見周雪韶來到,各自喚了聲“雪韶姐姐”。

前頭這輛馬車空間極大,周雪韶在空位坐下後,馬車很快走動起來。

從離開裴府,再到出城門,中間過程尤其順當,周雪韶提著的一顆心也就此落下。

如今脫身,耳邊除了那姐妹二人的輕言細語,便是夜色裏的風吹草動之聲,除此之外,一切都萬分靜謐。

周雪韶不由得被勾起回憶。

與魏襄的往事種種,如今想來,教她甜蜜也教她悲戚——他為什麽會從一開始的心思細膩、談吐溫和,變成那副偏激固執的模樣?

周雪韶想不通。

而現在她不辭而別,本就是一種與魏襄做個了斷的方式,待到他知道她離開了,心中再多執念也無法抒發,想必那時候,他一定能緩過神來,默然接受。

周雪韶想的越多,越是覺得慶幸。

即便她當時陷入魏襄為她編織的情網之中,卻也沒有順從地向魏襄透露她的家底、身世。如今她離開,只要裴氏有心遮掩,即便魏襄與元洲府衙有關聯,也絕不可能探察出她的去處。

願一切如她所想,到此為止。

望著車馬漸行漸遠,最後連帶著燈光燭影一起隱沒在黑暗裏,裴絳這才折身回到府中。

正好在這夜,他派出去探聽消息的人也回來了。

裴絳早在滕山一事後,就知道魏襄的身份不一般,經過一番打探,裴絳終於得知魏襄其實是江都某位官員的親屬。

裴絳松了口氣。

若真是如此,那一切便不難處理。

當然,裴絳無法知道所謂的江都官員的家眷,只是魏襄為了便於行動而使用的假身份。

魏宅。

魏襄正執筆回信。

他還尚未回去,京中便已多生變故,陛下在朝堂上說要立太子,詔書還沒有下達,各個心懷鬼胎之人,便將上京攪弄得雞犬不寧。

為了此事,父親再次召他回京。

魏襄深知,眼下正是能夠為雲陽王府揚聲顯名的好時機,若他此時回去,借京中一事大展身手,掌權奪勢不在話下……

想到這裏,魏襄筆鋒微頓。不過後來繼續書寫回信,魏襄還是將“為時尚早”這樣的字眼放在了信中。

他一定會回去。

但不能只是他一人回去。

若是要回去,魏襄也要帶著周雪韶一起,等到她與他一起歸家,有些事情或許會變得覆雜起來,但她總是心軟,想必到了那時候,她也會心軟的諒解他才對。

魏襄志得意滿地寫下這封信。

只是沒能等到將信箋送出去,就聽到侍從來報:“裴家二公子來訪,世子要見嗎?”

“請進來。”

裴絳入內後,魏襄客氣的同他說了聲,“許久不見。”

確實是有段時間沒見到了,而魏襄不必多想,也大概能猜到裴絳是為何而來。

這也恰是魏襄疏忽的地方——千防萬防,沒有防住聞琛那位妹妹,聞蕙能把聞琛的事告訴周雪韶,又怎會忍得住向裴氏求救?

因而從裴絳口中聽到“聞琛”之名時,魏襄毫不意外,“聽聞你素與聞家有結親之意,不知何日能嘗到絳公子的喜酒?”

裴絳此來是為解救聞琛,卻驀然聽到魏襄這般說,臉上神情更為肅重,他只當魏襄是有意揶揄,裴絳並不搭話。

“早早成婚才是好。”魏襄若有所指。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把當日周雪韶對裴絳隨口一說“才高行潔、品貌俱佳”的讚賞,一直記到今天。

“魏公子何必為此打趣我。”裴絳沈著聲音說道。

魏襄面上笑笑,很快他轉而問起裴絳的來意,頓了頓,魏襄主動說:“是因為聞琛聞公子麽?”

魏襄開門見山地與他談話,裴絳倒覺爽快,“正是如此。”裴絳應下,“不知魏公子可否放過他?”

魏襄緊盯著裴絳,面上笑容依舊,卻一直沒有回覆。就在裴絳以為魏襄不會答覆之時,魏襄冷不丁問出一句:“憑什麽?”

言下之意便是不肯放過聞琛。

裴絳眼眸微動,冷靜回答:“如今城內風雨飄搖,魏公子與元洲府衙若能有一方出面,何至於到現在都不能將莊園失火一案解決?”

“然而魏公子不方便做的事,我可以做;元洲府衙不能做的事,裴氏能做……”他看了眼魏襄,“這就是我的憑仗。”

聽到裴絳這樣說,魏襄面露讚賞。一如裴絳所言,魏襄雖早已想到解決禍事的好法子,卻遲遲沒有行動。

一方面是因為元洲府衙被那莊園主人記恨,根本無法出面,另一方面魏襄在世人眼中身在暗處,他又怎麽可能主動現身?

而裴氏在元洲紮根已久,頗有聲望,若是由裴氏出面,定然能夠打破目前的困境。此刻裴絳的提議,對魏襄來說正是極好的助力。

不過……

“僅是如此?”魏襄語氣輕描淡寫,似乎根本沒有被打動。

裴絳一時楞住,沒想到魏襄會是這樣的反應,裴絳皺了皺眉,略有無措之感。

註意到裴絳無話可說,魏襄只覺得心曠神怡。不論何時何地,魏襄都不會被人挾制,哪怕是裴絳這種對他來說明顯是利大於弊的交涉,他也絕不會點一下頭。

聞琛之事,魏襄自有思量,他沒打算現在告訴裴絳他的想法。

放下手中杯盞後,魏襄準備叫人送裴絳離開魏宅。還未出聲,魏襄瞥見簾幕後匆匆而來的侍從的身影,他等了一會,聽完侍從與他附耳說罷的話,魏襄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

再看向裴絳時,魏襄眼中凝結一片冰霜,“周姑娘在哪裏?”

他直截了當的問起裴絳,對方目光畏避,裴絳含混回答:“表妹身在何處,都與魏公子無關。”

魏襄能感覺到,裴絳在極力撇清他與周雪韶的關系。可裴絳這樣做,究竟是他本意如此,還是旁人授意?

而這個旁人,只能是周雪韶。

魏襄的臉色一沈再沈。

“昨夜有一行人馬從裴府離開。”魏襄掃了眼裴絳,將先前侍從向他稟報的事如實告知對方,“念在往日情分上,二公子不妨告訴我,在這些人之中,可有周姑娘?”

事到如今,裴絳倒沒想到魏襄會說起“往日情分”這幾個字。若他們當真有往日情分,魏襄為何不能一早在他勸說下放過聞琛?

裴絳無言。

“你以為你不說,我就沒辦法知道了?”魏襄冷眼望著他,下一步就要招來人手,一派哪怕翻天覆地都要找到周雪韶的架勢。

裴絳皺了皺眉,實在不想見到裴氏府邸中一片烏煙瘴氣,猶豫片刻,他阻攔道:“何必遣人去搜,我來告訴你便是。”

魏襄停住動作。

裴絳這才繼續說道:“表妹的確不在府中。她離開了。”

“去了哪裏?何日回來?”魏襄似乎完全不明白周雪韶“離開”的含義,這個時候還在問裴絳這樣的問題。

裴絳眉頭皺得更深,“她不會回來了。”

本以為魏襄聽到他說出這句話,定然會惱怒,會怨怪周雪韶為何要棄他於不顧。但是魏襄毫無反應,安靜的如同水面平靜的波流,至於這份平和之下是怎樣的息流翻湧,也只有魏襄自己知道。

“周姑娘走的時候有說起什麽嗎?”魏襄可以暫時不去計較她擅自離開,但在此之前,他要確認周雪韶離開前抱有的是什麽樣的態度。

她是被迫的。因為某些無可奈何的原因,所以才會不辭而別。

又或者是對他感到失望。因為他不曾妥善處理好聞琛的事,周雪韶心傷,離開元洲城是為了“養傷”。

思緒泛濫,怎樣的理由與借口魏襄都為她找到了。

他等著裴絳的回答,可半晌後,卻只聽得裴絳一句:“表妹只說要盡力救出聞公子。”

“沒有別的?”

“沒有了。”裴絳搖頭。

寥寥幾字落下,宛若穿透天際而來的雨珠,砸破了魏襄平如明鏡的心潮,激起的波浪重疊,明鏡碎裂,他也再無法平靜自處。

“早知道她心思軟,卻不曾想過是這樣……離開之際,都要念著聞琛的安危。”魏襄語調微揚,語氣裏有說不出的怪異感。

而裴絳分辨不出魏襄究竟是懷揣著怎樣的情緒說出這句話,但見魏襄此時模樣,還算平常,不像是有失落之意。

於此,裴絳竟是寬心了些。

——看來魏襄也並非他想的那樣,非周雪韶不可。至少現在,得知周雪韶徹底離開,魏襄也沒有別的激烈反應,不是麽?

“不過周姑娘究竟去了哪裏,她回家了?”魏襄掀開眼皮,不冷不熱地問裴絳,態度像是在關懷一位尋常友人。

這個問題事關周雪韶的去向,裴絳不會回答。而對魏襄來說,周雪韶究竟是不是“尋常”友人,裴絳心裏清楚,因此更是閉口不提。

好在魏襄沒有極力追問他的答案。

室內又是一段靜默,裴絳什麽都沒說,魏襄卻露出一副了然神情,他看著裴絳說:“除了回家,她還能去哪?”

像是在反問對方,其實魏襄已然篤定一切。

眼見魏襄猜到周雪韶的去向,裴絳心有不安,只道:“表妹身後並非尋常家世,我勸魏公子不要再有別的心思。也許你在元洲城可以肆意妄為,但到了那裏、卻是未必。”

“且寬心。”面對裴絳的警告,魏襄卻笑出聲來,“我不會辱了她的名聲。我與周姑娘之間,本是一場虛妄風月,隨時可以松手,隨時可以離開……她不正是這樣以為的麽?”

他語氣平淡。

“對了。二公子走的時候,也一並帶聞琛離開。”就連說起幾日前他還滿目憎惡的人時,魏襄也不見失態。

裴絳來時,魏襄分明沒有要放人的意思,如今明曉周雪韶離開,魏襄倒是通情達理,格外幹脆地允了裴絳。

魏襄答應放出聞琛,裴絳也依照先前所言,會幫他處理好莊園失火的後事。

所有事情都在朝正面的方向發展,這讓裴絳不禁感嘆,果然事先勸說周雪韶離開這是非之地,是他做對了。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天色轉向昏沈。

想來聞扶莘已從地牢內出來了,而裴絳也領著他回去裴府。

魏襄就這樣輕易放走了他千辛萬苦抓到的人。

在此事中,魏襄耗費了許多人力,可周雪韶離開了、而他則主動放走了聞扶莘。最終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沒留下,但魏襄卻不覺得自己有何虧損。

只因為通過聞扶莘,他明白了一個道理——與其揪著這些試圖擾亂他們感情的人不放,不如直接抓住周雪韶。由身到心地抓緊她,等到她自顧不暇,又豈會在旁人身上分心?

可惜魏襄明白這個道理時,人已經不見了。好在離開的人,跑得再遠,也遠不到天邊。

魏襄走到窗前,沈著眼看這空無一物的夜空,手指扣緊窗牖,四下無人,萬分的從容鎮定也被他拋棄。

就在他想著,要與她一起離開時,她卻已經悄無聲息的從元洲隱去了身影。甚至連她離開的消息,他都是從旁人口中得知。周雪韶連一句潦草的告別都不曾給他,是怕他知道後,會不顧一切地留住她?

……她那時究竟是怎樣的心思,魏襄已不願再去揣測。但今後他該如何行事,這一夜過後,他已經想得夠清楚了。

他會找到她,抓住她。周雪韶只能逃這一次,此後,他再不會給她任何除了喘息以外的機會。

“告訴底下的人,我們即日離開。”魏襄撕碎了原本要傳回雲陽王府的書信,他坐到桌案前,提筆重新寫了一份。

“敢問世子,往哪裏去?”

魏襄落下最後一字,道:“回京。”

周雪韶去往元洲時正值春末,如今再回來,盛夏已過,轉眼數月。馬車停停走走,周雪韶的病癥也在這幾日路途中得到好轉。

不久後,與裴妙裴婉姐妹共同抵達上京,馬車停在了上京裴府門前。

裴妙一下車,就見到門前那道高大的身影,欣喜之餘,歡聲叫出一聲:“阿兄!”

接著裴婉也下了車,隨同裴妙齊步上前去見裴寰。

“阿兄。”裴婉多時未見自家兄長,眼裏一時冒出了酸澀,說話間就像是要哭出來似的。

裴寰輕聲哄慰,“妹妹可是在路上吃了苦?”這一路長途跋涉,像她們這般年紀小的女孩子,難免禁不住折騰。

裴婉心頭艱澀,只管搖頭,“能見到父親,母親和阿兄,我不怕苦。”她說著話,目光就往裏頭探去,“阿兄,母親在哪?”

裴寰面露微笑。

不過在領這姐妹二人前往拜見母親之前,裴寰走到馬車旁,見到了元洲裴絳信中所說的周表妹。

今日天氣正好,陽光明媚,清清明亮的光線灑落。

“表妹。”身後響起陌生男子的聲音,周雪韶回過頭。

定定望清說話的人後,周雪韶立即頓悟這是三舅父家的表哥、也就是從前只在旁人口中聽過的三表哥裴寰。

“表哥。”

“母親知道表妹會來,特意在家中設了小宴,表妹若是不著急回去,可與我一同入內。”裴寰娓娓說道。

三舅母盛情至此,周雪韶本就沒有拒絕的道理。她溫順頷首,先謝過了三舅母的好意,再和裴妙裴婉一起跟著裴寰往府內走去。

入了院中,皆是女眷,裴寰停在了院外。堂中坐著位溫婉婦人,正翹首以盼,而裴妙和裴婉一見到這溫婉婦人,便情難自已,匆忙小跑而去伏在了對方的膝前。

“母親……”

緊接著室內響起一片嗚咽。

三舅父早年高中,受貴人青眼,得幸留在京中任官。那時三舅父尚未在京中站穩腳跟,又怎能將這對姐妹接來同受磋磨苦難?好在元洲老家祖父慈愛,家主寬和仁厚,三舅父才放心將裴妙裴婉二人留在元洲。

如今能在京中有立足之地,得一席安定之所,親人自然團聚。

這屋裏沒有別人,裴妙與裴婉放情大哭起來,惹得溫婉三舅母也眼淚漣漣。

周雪韶見這場面,眼眶不自覺的濕潤起來,她倒也想伏在母親身前這樣放肆哭泣,只是……

過了些許時候,幾人皆緩和了情緒,擦幹臉上淚珠,理好衣衫後,三舅母望向屋內立著的周雪韶,溫言說話:“這位便是周家姑娘了。”

“舅母。”周雪韶向其問一聲安好。

“姑娘快快坐下吧。”三舅母語氣裏帶了歉意,“方才情切,是舅母我招待不周了。”

周雪韶笑了笑,只說,“不打緊。”

三舅母念及他們風塵仆仆回來,因而在院內設了一樁小宴,舅父不在家中,故而周雪韶離開前都未得一見舅父。

眼看日暮降臨。

周雪韶向裴妙裴婉姐妹辭別,面對著二人來日見面的邀約,周雪韶都應下了。總歸她們現在同樣身處上京,見面的機會自然不少。

“舅母送到這裏就好,雪韶走了。”周雪韶向三舅母告別,在上馬車之前,她看到了已經坐在馬上的表哥裴寰。

裴寰視線稍微移動,見到她稍有困惑的表情,騎馬走近她,“我送表妹回去,母親方能安心。”

三舅母赫然一番好意,周雪韶回頭望了再望,向其表示感謝。

坐上馬車後,很快想起車軲轆轉動的“咯吱”聲,裴寰坐在馬上,這也是有噠噠馬蹄回響在人少的街道上。

即將歸家,周雪韶心中也有一番情感湧動。

不知父親可還在忙於政務。不知叔母是否知曉她今日回家……周雪韶想了很多,最後都在一道籲馬聲裏打散了念頭。

“辛苦表哥。”周雪韶立在國公府門前,向裴寰說謝。

裴寰搖頭,說是應該的。他移動目光,看到國公府緊閉的大門,裴寰轉而下馬,為她叩響了大門。

裏面的人聽到動靜,這才過來開門,見是少主人回家,仆侍問過安好後,即刻去馬車後搬取行囊。

陣仗浩大。

裴寰留下一句“來日再會”,後策馬離開。

回到六出院一番洗漱過後,漸漸入夜,思來想去,周雪韶決定明日再去拜見父親。

次日正是休沐日。

周雪韶去到主院,尚在庭院中,就聽到房間內傳出一道道此起彼伏的爭執,偶爾還能聽到父親簡明扼要的幾句提點。

數道聲音雜糅在一起,是一片混亂,具體在討論什麽,周雪韶聽不清楚,就算聽清楚了,她也不想弄明白這與朝堂有關的事。

周雪韶在外面站了一會。聽著裏面愈加激進的爭論聲,心裏明白這一時半會是不會結束了。

她欲折身離開,回首間,望見庭院不遠處的樹下站著一身著素衫的高挑男子。他頭上戴著一頂冪籬,叫周雪韶看不清他的面龐,更是無法辨別這是哪家大人。

似乎是見到她望過來,他動了動身形,也在這時,周雪韶看到在他身旁立著的正是父親的近侍。

未曾多想,周雪韶上前。雖不知道這頭戴冪籬者是誰,但想來應是父親的客人無誤。向對方行禮示意過後,周雪韶看向父親的近侍,同他說道:“等父親那裏結束了,勞煩告知父親一聲,說我來過。”

“是。”近侍應下。

周雪韶就此離開。

離開前,起了風。那冪籬下的男子咳嗽了兩聲,周雪韶看了眼,見到微風拂過,他身前白色的紗若水搖擺,以及一晃而過的陌生面容。

周雪韶一眼掃過。

她走後,國公近侍向青年拜了拜,“姑娘不知您的身份,如有失禮之處,還望殿下莫怪。”

“不礙事。”姜朝嘉輕言慢語,他頓了下,回望她離開時的方向,問:“你家姑娘似乎是與雲陽王府有一樁婚事在身。”

“正是如此。”

“嗯。這樣啊……”

幾日後,周雪韶的身體大好。很快收到來自上京裴府的消息,裴妙裴婉姐妹念著她,與她相約踏鞠。

周雪韶使人回覆,她應下了。

隔一日,到了約定的時間,帶好踏鞠所用器具後,周雪韶一走出國公府,就見到了府外等候多時的裴寰。

他是來接她的。

其實上一回去過上京裴家後,周雪韶已對其輕車熟路,大可不必裴寰親自來這裏。不過人已經來了,她自是沒有要驅逐的理由。

“表哥。”

周雪韶像之前一樣坐上馬車,而裴寰則在前頭騎馬而行。馬車穿過幾條街市,一路抵達裴府。

周雪韶還未從車廂內走下來,外頭先下了馬的裴寰忽地撩開車簾,周雪韶忽然見到裴寰的臉,信中驚了驚,而後望見裴寰向她遞來的一封包裝完整的書信,周雪韶立即明白裴寰的用意。

“這是絳兄從元洲寄給你的信。”裴寰見她沒有即刻接去,又向前遞近,補充一句:“日前才到。表妹大可放心。”

放心什麽?

裴寰的最後一句話說得莫名,周雪韶後知後覺才反應過來,裴寰這是在保證他未曾窺視信中內容。這一句滿是諧謔的話,讓她啼笑皆非。

裴府院內有一片視野開闊的場地,裴寰在上面做好標記後,就與裴妙裴婉姐妹一起踏鞠。用以踏鞠的彩球上掛著一只鈴鐺,每每在空中翻轉之時,就會發出悅耳的“叮鈴”響聲。

另一側,周雪韶正翻看著裴絳托裴寰轉交給她的信。

信中內容大致便是元洲已恢覆往常平靜,聞琛安好無憂,裴絳在信中提到第三件事,則是關於魏襄。

信紙上是裴絳的字跡,而這字跡之下卻是方正的“魏襄”二字。光是見到他的名,周雪韶心裏便是一咯噔。

現在回想當時她離開元洲之舉,落在魏襄眼裏,恐怕更像是“逃”。

繼續往下看關於魏襄的內容,周雪韶在心驚膽寒中得到的結局是,魏襄離開了。

據裴絳說,魏襄留了話給她。

魏襄說他不會再去為難她。

魏襄說先前所有皆是他一時沖動。

魏襄還說……

“啪嗒——”

一只彩球落在了周雪韶的鞋前,讓她不得不向其投以關註。

“表妹,不踢過來嗎?”在她對面站著裴寰,他向她發出踢球的邀請。

周雪韶沒有太多考慮,很快將她腳下的那只彩球踢了回去,至於裴絳寫來信中最後的內容,她也不想去看了。

事情終將翻篇,過去的事也只會停留在過去,是周雪韶先逃,而後來魏襄也離開了他們所相識的那座城,他們過往的經歷都埋藏在了那裏,魏襄接下來的故事,也絕不會與她有關。

可能過不了多久,周雪韶再回想起與魏襄的點點滴滴時,便會覺得和他的那一場相遇,只值得六個字:“不過萍水相逢。”

在院中踏鞠,暢快淋漓,讓周雪韶放下了所有思慮。

裴寰身材矯健,若不是他有意讓球,他只需長腿一邁,那只彩球左右都躲不開。不過對裴寰來說,妹妹們高興顯然要比贏球更為重要。

踏鞠結束,周雪韶留在裴府用過小食後才回去。

六出院內。

周雪韶前腳剛回來,後腳就來了侍人,說是父親要見她,周雪韶立刻動身前往。

去到父親院中,侍人卻將她引到了院內湖上所設的一處涼亭裏。在那裏,周雪韶見到一個背對著她的身影,玄衣墨發,明顯是個男子。

他坐在欄桿旁,隨意擡手向湖中投餵魚食的姿態,令她熟稔。光輝覆下,照在他的側臉上,周雪韶走近了一些,便更覺這人的形容舉止處處酷似舊人。

她心中驚顫,旋即喚出一聲。

“昭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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