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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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不夜天
生活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忙碌。
趙予安發現, 有目標的充實生活特別適合自己。本質上，她就是個能量充沛的人, 喜歡和人交流，喜歡熱火朝天的討論氛圍，喜歡攻堅克難挑戰新事物，無論是曾經去學習打鐵花，還是現今拍攝一部紀錄片。
那種把拳頭握緊，奮力朝著一個方向攀爬的感覺，簡直妙不可言。
飯點早過了, 會議室的人也都陸續散去，她還在聚精會神的學習觀摩別的優秀紀錄片, 一邊刷刷改著PPT，一邊冥思苦想抓耳撓腮，專註到連陸贏川去而覆返都沒察覺到。
他推門而入，手上是馮恒親自送來的果盤和茶點，不無戲謔的想：她的註意力被徹底奪舍，也不知他是搬了石頭砸了誰的腳。
陸贏川在她身邊坐下，開始剝橘子, 空氣中香味甜而清新, 他掰了一半遞給她。
趙予安還在發呆, 下意識接過，看也不看整個囫圇塞進嘴裏, 木木的咀嚼著。
他看著她鼓起的腮幫子，沈默了一瞬：“好好吃行不行？”
她一臉茫然，嘴角還沾著橘子的白絡, 眼睛睜的圓圓的：“ ？”
陸贏川面無表情：“你是個人，不是個……河馬。”
“嗚嗚。”她耷拉嘴角, 哼哼唧唧：“拍紀錄片真的好難哦。”
陸贏川挑眉看向她，說難的人明明一副摩拳擦掌的興奮模樣，她只是在跟自己撒嬌，遂十分受用，矜持開口寬慰：
“我曾經在野外見過一只土狗，很兇惡，從路邊竄出來，邊跑邊沖我叫……”
他故意停頓，她果然上套，緊張道：“然後呢？你被咬了？有沒有打狂犬疫苗？”
“然後，我和它雙向奔赴，我跑的比它還利索，叫的比它還兇殘，它以為我也是條瘋狗，嚇得掉頭就跑……”
“……”
“所以安安，別怕，你遠比你想象的更強大。打倒困難，只需要比它更兇殘！”
“……”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她怎麽不知道，陸贏川還會一本正經講冷笑話呢。
他桌上的手機在震動，淡淡掃了一眼，直接摁了掛斷。
不一會兒，電話鍥而不舍打到趙予安手機上來。
趙予安想了想，看了眼陸贏川，沒接。起身將手機揣進兜裏，可憐兮兮沖他張開雙手：“餓了，要吃飯飯~”
“不許用疊詞！”他耳朵一紅，眼裏有幾分狼狽。她這幾天總是故意這樣，不知道又看了什麽奇奇怪怪的漫畫，音調像擰起來的糖絲，在不合時宜的時候婉轉嬌柔。
“哦，那別逼逼。”她翻了個白眼，叉腰，語調迅速恢覆了正常。
“……”
*
南洋風的家，走廊是覆古綠的墻面，盡頭的那間門刻有精致的雕花，拱形的藤編竹簾垂下，精巧的黃銅把手卻從沒有人轉動過。
——那是陸瑛的房間。
趙予安從未進去過，他們也很有默契的閉口不談。
當天晚上，陸贏川罕見的失眠了。
手機在枕頭下震個不停，他不接，但也不關機，手臂搭在額上，雙目沈沈地望著天花板，是罕見的迷茫。
趙予安翻了個身，腿搭上他的肚子，一雙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無聲的凝視著他。
“吵到你了？”他反應過來，摸摸她的頭，拿起手機，走到陽臺上。
他很少抽煙，此刻卻有淡淡的煙草味兒傳來。
趙予安披了件外衣，踢踏著拖鞋走到他身後，攬住他勁瘦的腰，也不言語，只是將臉貼在他的背上。他握緊了她的手，輕拍安撫：“我沒事，安安。”
“哥哥，”她從他手臂下鉆出來，從他身前冒出來，眼睛撲簌簌眨巴：“是你教會我遇事冷靜，不恐懼，必要時直面它。”
“是你教會我，不逃避，手握利刃往前走。”
“——對嗎？”
他不答，只是擁緊了她，許久才澀聲道 “不一樣。”
“一個將死之人，你就當聽聽他還要說什麽。可你……在害怕什麽？”她不解。
在怕什麽？陸贏川沒有說話。慶幸他的安安雖痛失雙親，卻自小幸福堅固的長大，受盡疼愛。她有安全的人生底色，她不懂他強悍外表下那部分從未示人的殘破自我。
——那個帶著“生來即錯誤”詛咒的孩子，那個從未被好好愛過的孩子，那個母親背負罵名，父親杳無蹤跡的孩子。
他怕什麽？
也許他怕聽到真相，聽到那個所謂的父親，親口再血淋淋告知一遍，自己從未被愛過的事實。
然後是什麽？謾罵？慟哭？懺悔？
他不在意自己自幼在畸形中被摧折長大，但他不願意在後天已經靠著自身強大一步步甩開那些陰影後，還要被挖開厚痂，將血淋淋的傷口示人，看著那些創傷一遍遍被刨出來。
趙予安似知道他所想，攥緊他的手指，聲音堅定：“哥哥，不要怕，你有我。”
——我在。
——我才是你的親人、你的鎧甲、你抵禦世界的屏障。
——所以這一次，沒有人能再次傷害你。
他懂了她的意思，眼尾慢慢變紅，悶悶的將下巴擱在她的發頂：
“……我這一生的不幸皆因他而起，卻仍慶幸，他們生下了我，讓我能來到這世界，你知道為什麽嗎？”
她笑的眼睛彎彎，毫不謙虛地驕傲道：“因為這個世界有我呀！”
是了，正因為這個世界還有一個帥氣的安安，那座快要融化進深淵裏的冰山才被撈起來了。
他被她逗樂，攬著她，在她發間落下一個又一個溫柔的吻。
電話再次震響，這一次，陸贏川不再拒絕，面色平靜地接了那通電話。
*
病房走廊，辰山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
兩天前，纏綿病榻的白坤突然醒來，連神智都恢覆了，他還不及欣喜，醫生檢查過後的告知就讓他的一顆心墮入谷底。
父親的生命已走入倒計時，可能是這幾天，也可能是下一秒的事兒。
白坤拒絕了需要備受痛苦的治療方案，這麽多年昏迷，半個身子早已踏入了鬼門關，他沒什麽看不開的。
——唯一的願望是在死前，希望能見陸贏川一面。
走廊上，坐在不銹鋼椅子上的辰山看到陸贏川，神色一震，百般覆雜滋味，內心仿佛在鍋內被燉煮。他慢慢起身，又看到他身後的趙予安，目光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那覆雜神色又變成了克制的漠然。
“他在等你。”辰山挺起胸膛，別過頭硬邦邦道：“我就不進去了。”
“我也不進去了。”趙予安抽出手，每個人都有最為私密的時刻，她已然懂得，眼神清亮的望著他。
陸贏川目光在趙予安臉上頓了一下，推門而入。
“你很像你母親。”
這是白坤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他遠比實際年齡更蒼老，眼神卻犀利鎮定，哪怕垂死，依然有著一種說不出的魅力，高大幹癟的身軀半靠在床榻上，頭發梳理的很妥帖，是個很驕傲，很註重儀表的男人。
陸贏川冷靜地與白坤對視，覺得他比陌生人還要陌生。
“你找我，就為了說這個嗎？”
他打量他的同時，白坤也在打量著他，比他年輕時還要出眾奪目的容色，卻硬朗筆挺的如同蒼鷹，一身清風朗月、風骨錚錚。是和自己人生選擇截然不同的人。
他咳嗽了陣兒，似是肺都要咳出來，喘息了會兒才道：“你母親走的時候，還安詳嗎？”
陸贏川不答，起伏胸口卻已是回答。
白坤默然良久，突然抓住欄桿勉力撐起身子：“你有什麽想問我的嗎？”
“你愛過她嗎？”陸贏川問的很直接，這個問題困擾自己良久，他想知道答案。
“愛過。但我是個混蛋，我愛過很多女人，每一個都是真心實意，但我依然能拍胸脯保證，你母親是我愛過的女人裏最愛的那一個。”白坤坦然道，他的目光因被回憶牽引而游離，又在陸贏川譏逍的目光中慢慢凝聚。
“你只是愛自己。”陸贏川毫不留情戳穿他。
“是。你說的沒錯。”白坤虛弱笑道：“但混蛋也有心，所以我受到了懲罰，也許你覺得不夠，但我人生的大半光景都在床上虛度，就是最大的懲罰了。”
“孩子，我知道你不需要。但你就當是一個混蛋的最後心願吧，接受這些，還有……”
“——對不起。”
一場遲到多年的道歉，聊勝於無。
身後儀器響起尖銳警報聲，陸贏川與急急沖進來的醫生和辰山擦肩而過。
趙予安很安靜站在那裏，她理解地、朝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終於抓住了，真暖和。
他只是進去了一小會兒，手就變得那麽冷。
*
三天後，趙予安帶著已然壯大的團隊前去朗陵，進行一部分紀錄片素材的拍攝，以及鐵樹銀花和晉陽烽火流星的同臺演出。
而陸贏川，則留下處理白坤留給他的一筆龐大遺產。
他並不想要，於是在趙予安的建議下，橫向對比，將錢捐贈給一家名氣不大，但做實事的兒童慈善救助基金會，簽字的那一刻，仿佛散盡的不是千金，而是無形的負累。
然後，他定了最快的行程，前去朗陵找她。
何樂衍嘲笑陸贏川簡直就像一只歸心似箭的鴻雁，被他反唇相譏：“那你呢？沒人疼愛的西伯利亞紅嘴海鷗？”
程卉與他大吵一架，飛去了美國，何樂衍先是悠哉了幾天，然後越來越不自在，此刻正在內心煎熬內耗。
“我得去美國一趟。”他說。
“行。”陸贏川毫不意外：“但你得先跟我去朗陵一趟。”
“？？？資本家都這麽壕無人性嗎？”
“我不是資本家，壕無人性這個詞只適用於你。”
“別亂說別亂講我不是。”何樂衍正一臉憂郁的用雪茄剪剪雪茄，聽到連忙否認三連。
新年前一天。
陸贏川才行色匆匆地趕到了朗陵。
這兩天趙予安明顯對他很冷淡，微信都不怎麽回覆，問她什麽，都是高冷的“嗯嗯啊啊”敷衍了事。
他猜是因為自己比約定好的日子來晚了，所以她生氣了。
早上剛下過小雪，地面濕滑，他趕到黃家小院，意外的發現大門緊鎖，她並不在。
陸贏川暗罵自己忙糊塗了，群裏的消息太多，他沒看。此時一條條翻上去，又打電話給馮恒，才知道今天有多重要，是鐵樹銀花和烽火流星在洛邑同臺演出的大日子。
難怪她生氣。
立即動身前去洛邑，在疾馳的車上忽然想起，這與那天從大樂山上一路狂奔下來何其相似，他再一次懷揣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行動迅疾地奔向她。
*
演出非常成功。
這次的表演除卻打鐵花和烽火流星，還融合了銅鼓藝術和傳統武術。
她擊打出漫天銀花，地面上的其他表演者，讓繩子兩端的鐵籠火借風勢，獵獵飛舞，演員在其中坐臥翻滾，動作充滿力量之美，密密麻麻的小鑼鼓在兩旁跟著表演者們的動作而變換節奏，時而低沈、時而高亢。
——一場酣暢淋漓的視覺盛宴。
她打完了上半場，黃廷征打下半場，一替一換間，她也從表演者變為觀眾，表演還在繼續，她看著大監上錄制的畫面，一時間也目眩神迷。
中國古老而傳統的技藝，是如此美麗，宛如波瀾壯闊的史詩。
新年伊始，萬象更新，願歲並謝，與友長兮。
她於是不可控制的開始想他。
馮恒將她的保溫杯遞給她，裏面是熱氣騰騰的溫水。
道了謝，抿了口，又見他對自己使眼色。
一回頭，就看到陸贏川，正拾階而下。
他穿著剪裁精良的白色襯衣，領子隨意的立起來，黑色長褲，一件深灰色的羊絨色大衣，領口上一圈醒目白霜。
燈彩流轉，人聲鼎沸，世界是火熱的、沸騰的、要燒起來的，只有他是唯一的清寂嚴霜。
他看到她了，笑意先是在眼裏彌漫開來，然後慢慢蔓延到上揚的唇角，那張冰雪般深峻的容顏，此時閃動著熠熠光彩，眸底深處盡是溫和。
人群不知何時，已經識趣的給陸贏川分開了一條路。
他朝她走來，步履穩而堅定。
他在看她，她卻在看表演，無比專註。
“趙予安，”他單膝跪下，在周圍人的尖叫喝彩聲中，有些赧然的、不甚熟練的打開了手上昂貴的絲絨盒子，裏面是一枚戒指，上面墜著一顆蔚藍色的、極為剔透的寶石：
“——嫁給我。”
她沒回答，他就固執地保持著那個仰望的姿態，眼神清亮，語速緩慢而有力的，再次鄭重的重覆了一遍。
趙予安聽到了，美目一顫，有些驚訝的看著他。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他逐漸僵住，眸中氤氳出層層熒光，挺拔的姿態也顯出幾分落寞，卻見她回過神兒似的，俯身認真地、拿起那枚戒指——
一朵一朵的火樹銀花在夜幕中炸開，將夜晚照的宛如白晝。
無數璀璨在趙予安的身後綻放，她在漫天華彩中。
——笑著回頭說了聲好。
馮恒帶頭喝彩，喜氣洋洋的喝彩聲如浪潮般越來越大，越來越嘹亮。
就像幸福的降臨一樣。
陸贏川站起身，扣住她的後腦，深深的吻了下去。
……卻淚流滿臉。
——他的世界長夜如磐，而她是永不熄滅的盛大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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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予安發現, 有目標的充實生活特別適合自己。本質上，她就是個能量充沛的人, 喜歡和人交流，喜歡熱火朝天的討論氛圍，喜歡攻堅克難挑戰新事物，無論是曾經去學習打鐵花，還是現今拍攝一部紀錄片。
那種把拳頭握緊，奮力朝著一個方向攀爬的感覺，簡直妙不可言。
飯點早過了, 會議室的人也都陸續散去，她還在聚精會神的學習觀摩別的優秀紀錄片, 一邊刷刷改著PPT，一邊冥思苦想抓耳撓腮，專註到連陸贏川去而覆返都沒察覺到。
他推門而入，手上是馮恒親自送來的果盤和茶點，不無戲謔的想：她的註意力被徹底奪舍，也不知他是搬了石頭砸了誰的腳。
陸贏川在她身邊坐下，開始剝橘子, 空氣中香味甜而清新, 他掰了一半遞給她。
趙予安還在發呆, 下意識接過，看也不看整個囫圇塞進嘴裏, 木木的咀嚼著。
他看著她鼓起的腮幫子，沈默了一瞬：“好好吃行不行？”
她一臉茫然，嘴角還沾著橘子的白絡, 眼睛睜的圓圓的：“ ？”
陸贏川面無表情：“你是個人，不是個……河馬。”
“嗚嗚。”她耷拉嘴角, 哼哼唧唧：“拍紀錄片真的好難哦。”
陸贏川挑眉看向她，說難的人明明一副摩拳擦掌的興奮模樣，她只是在跟自己撒嬌，遂十分受用，矜持開口寬慰：
“我曾經在野外見過一只土狗，很兇惡，從路邊竄出來，邊跑邊沖我叫……”
他故意停頓，她果然上套，緊張道：“然後呢？你被咬了？有沒有打狂犬疫苗？”
“然後，我和它雙向奔赴，我跑的比它還利索，叫的比它還兇殘，它以為我也是條瘋狗，嚇得掉頭就跑……”
“……”
“所以安安，別怕，你遠比你想象的更強大。打倒困難，只需要比它更兇殘！”
“……”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她怎麽不知道，陸贏川還會一本正經講冷笑話呢。
他桌上的手機在震動，淡淡掃了一眼，直接摁了掛斷。
不一會兒，電話鍥而不舍打到趙予安手機上來。
趙予安想了想，看了眼陸贏川，沒接。起身將手機揣進兜裏，可憐兮兮沖他張開雙手：“餓了，要吃飯飯~”
“不許用疊詞！”他耳朵一紅，眼裏有幾分狼狽。她這幾天總是故意這樣，不知道又看了什麽奇奇怪怪的漫畫，音調像擰起來的糖絲，在不合時宜的時候婉轉嬌柔。
“哦，那別逼逼。”她翻了個白眼，叉腰，語調迅速恢覆了正常。
“……”
*
南洋風的家，走廊是覆古綠的墻面，盡頭的那間門刻有精致的雕花，拱形的藤編竹簾垂下，精巧的黃銅把手卻從沒有人轉動過。
——那是陸瑛的房間。
趙予安從未進去過，他們也很有默契的閉口不談。
當天晚上，陸贏川罕見的失眠了。
手機在枕頭下震個不停，他不接，但也不關機，手臂搭在額上，雙目沈沈地望著天花板，是罕見的迷茫。
趙予安翻了個身，腿搭上他的肚子，一雙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無聲的凝視著他。
“吵到你了？”他反應過來，摸摸她的頭，拿起手機，走到陽臺上。
他很少抽煙，此刻卻有淡淡的煙草味兒傳來。
趙予安披了件外衣，踢踏著拖鞋走到他身後，攬住他勁瘦的腰，也不言語，只是將臉貼在他的背上。他握緊了她的手，輕拍安撫：“我沒事，安安。”
“哥哥，”她從他手臂下鉆出來，從他身前冒出來，眼睛撲簌簌眨巴：“是你教會我遇事冷靜，不恐懼，必要時直面它。”
“是你教會我，不逃避，手握利刃往前走。”
“——對嗎？”
他不答，只是擁緊了她，許久才澀聲道 “不一樣。”
“一個將死之人，你就當聽聽他還要說什麽。可你……在害怕什麽？”她不解。
在怕什麽？陸贏川沒有說話。慶幸他的安安雖痛失雙親，卻自小幸福堅固的長大，受盡疼愛。她有安全的人生底色，她不懂他強悍外表下那部分從未示人的殘破自我。
——那個帶著“生來即錯誤”詛咒的孩子，那個從未被好好愛過的孩子，那個母親背負罵名，父親杳無蹤跡的孩子。
他怕什麽？
也許他怕聽到真相，聽到那個所謂的父親，親口再血淋淋告知一遍，自己從未被愛過的事實。
然後是什麽？謾罵？慟哭？懺悔？
他不在意自己自幼在畸形中被摧折長大，但他不願意在後天已經靠著自身強大一步步甩開那些陰影後，還要被挖開厚痂，將血淋淋的傷口示人，看著那些創傷一遍遍被刨出來。
趙予安似知道他所想，攥緊他的手指，聲音堅定：“哥哥，不要怕，你有我。”
——我在。
——我才是你的親人、你的鎧甲、你抵禦世界的屏障。
——所以這一次，沒有人能再次傷害你。
他懂了她的意思，眼尾慢慢變紅，悶悶的將下巴擱在她的發頂：
“……我這一生的不幸皆因他而起，卻仍慶幸，他們生下了我，讓我能來到這世界，你知道為什麽嗎？”
她笑的眼睛彎彎，毫不謙虛地驕傲道：“因為這個世界有我呀！”
是了，正因為這個世界還有一個帥氣的安安，那座快要融化進深淵裏的冰山才被撈起來了。
他被她逗樂，攬著她，在她發間落下一個又一個溫柔的吻。
電話再次震響，這一次，陸贏川不再拒絕，面色平靜地接了那通電話。
*
病房走廊，辰山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
兩天前，纏綿病榻的白坤突然醒來，連神智都恢覆了，他還不及欣喜，醫生檢查過後的告知就讓他的一顆心墮入谷底。
父親的生命已走入倒計時，可能是這幾天，也可能是下一秒的事兒。
白坤拒絕了需要備受痛苦的治療方案，這麽多年昏迷，半個身子早已踏入了鬼門關，他沒什麽看不開的。
——唯一的願望是在死前，希望能見陸贏川一面。
走廊上，坐在不銹鋼椅子上的辰山看到陸贏川，神色一震，百般覆雜滋味，內心仿佛在鍋內被燉煮。他慢慢起身，又看到他身後的趙予安，目光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那覆雜神色又變成了克制的漠然。
“他在等你。”辰山挺起胸膛，別過頭硬邦邦道：“我就不進去了。”
“我也不進去了。”趙予安抽出手，每個人都有最為私密的時刻，她已然懂得，眼神清亮的望著他。
陸贏川目光在趙予安臉上頓了一下，推門而入。
“你很像你母親。”
這是白坤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他遠比實際年齡更蒼老，眼神卻犀利鎮定，哪怕垂死，依然有著一種說不出的魅力，高大幹癟的身軀半靠在床榻上，頭發梳理的很妥帖，是個很驕傲，很註重儀表的男人。
陸贏川冷靜地與白坤對視，覺得他比陌生人還要陌生。
“你找我，就為了說這個嗎？”
他打量他的同時，白坤也在打量著他，比他年輕時還要出眾奪目的容色，卻硬朗筆挺的如同蒼鷹，一身清風朗月、風骨錚錚。是和自己人生選擇截然不同的人。
他咳嗽了陣兒，似是肺都要咳出來，喘息了會兒才道：“你母親走的時候，還安詳嗎？”
陸贏川不答，起伏胸口卻已是回答。
白坤默然良久，突然抓住欄桿勉力撐起身子：“你有什麽想問我的嗎？”
“你愛過她嗎？”陸贏川問的很直接，這個問題困擾自己良久，他想知道答案。
“愛過。但我是個混蛋，我愛過很多女人，每一個都是真心實意，但我依然能拍胸脯保證，你母親是我愛過的女人裏最愛的那一個。”白坤坦然道，他的目光因被回憶牽引而游離，又在陸贏川譏逍的目光中慢慢凝聚。
“你只是愛自己。”陸贏川毫不留情戳穿他。
“是。你說的沒錯。”白坤虛弱笑道：“但混蛋也有心，所以我受到了懲罰，也許你覺得不夠，但我人生的大半光景都在床上虛度，就是最大的懲罰了。”
“孩子，我知道你不需要。但你就當是一個混蛋的最後心願吧，接受這些，還有……”
“——對不起。”
一場遲到多年的道歉，聊勝於無。
身後儀器響起尖銳警報聲，陸贏川與急急沖進來的醫生和辰山擦肩而過。
趙予安很安靜站在那裏，她理解地、朝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終於抓住了，真暖和。
他只是進去了一小會兒，手就變得那麽冷。
*
三天後，趙予安帶著已然壯大的團隊前去朗陵，進行一部分紀錄片素材的拍攝，以及鐵樹銀花和晉陽烽火流星的同臺演出。
而陸贏川，則留下處理白坤留給他的一筆龐大遺產。
他並不想要，於是在趙予安的建議下，橫向對比，將錢捐贈給一家名氣不大，但做實事的兒童慈善救助基金會，簽字的那一刻，仿佛散盡的不是千金，而是無形的負累。
然後，他定了最快的行程，前去朗陵找她。
何樂衍嘲笑陸贏川簡直就像一只歸心似箭的鴻雁，被他反唇相譏：“那你呢？沒人疼愛的西伯利亞紅嘴海鷗？”
程卉與他大吵一架，飛去了美國，何樂衍先是悠哉了幾天，然後越來越不自在，此刻正在內心煎熬內耗。
“我得去美國一趟。”他說。
“行。”陸贏川毫不意外：“但你得先跟我去朗陵一趟。”
“？？？資本家都這麽壕無人性嗎？”
“我不是資本家，壕無人性這個詞只適用於你。”
“別亂說別亂講我不是。”何樂衍正一臉憂郁的用雪茄剪剪雪茄，聽到連忙否認三連。
新年前一天。
陸贏川才行色匆匆地趕到了朗陵。
這兩天趙予安明顯對他很冷淡，微信都不怎麽回覆，問她什麽，都是高冷的“嗯嗯啊啊”敷衍了事。
他猜是因為自己比約定好的日子來晚了，所以她生氣了。
早上剛下過小雪，地面濕滑，他趕到黃家小院，意外的發現大門緊鎖，她並不在。
陸贏川暗罵自己忙糊塗了，群裏的消息太多，他沒看。此時一條條翻上去，又打電話給馮恒，才知道今天有多重要，是鐵樹銀花和烽火流星在洛邑同臺演出的大日子。
難怪她生氣。
立即動身前去洛邑，在疾馳的車上忽然想起，這與那天從大樂山上一路狂奔下來何其相似，他再一次懷揣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行動迅疾地奔向她。
*
演出非常成功。
這次的表演除卻打鐵花和烽火流星，還融合了銅鼓藝術和傳統武術。
她擊打出漫天銀花，地面上的其他表演者，讓繩子兩端的鐵籠火借風勢，獵獵飛舞，演員在其中坐臥翻滾，動作充滿力量之美，密密麻麻的小鑼鼓在兩旁跟著表演者們的動作而變換節奏，時而低沈、時而高亢。
——一場酣暢淋漓的視覺盛宴。
她打完了上半場，黃廷征打下半場，一替一換間，她也從表演者變為觀眾，表演還在繼續，她看著大監上錄制的畫面，一時間也目眩神迷。
中國古老而傳統的技藝，是如此美麗，宛如波瀾壯闊的史詩。
新年伊始，萬象更新，願歲並謝，與友長兮。
她於是不可控制的開始想他。
馮恒將她的保溫杯遞給她，裏面是熱氣騰騰的溫水。
道了謝，抿了口，又見他對自己使眼色。
一回頭，就看到陸贏川，正拾階而下。
他穿著剪裁精良的白色襯衣，領子隨意的立起來，黑色長褲，一件深灰色的羊絨色大衣，領口上一圈醒目白霜。
燈彩流轉，人聲鼎沸，世界是火熱的、沸騰的、要燒起來的，只有他是唯一的清寂嚴霜。
他看到她了，笑意先是在眼裏彌漫開來，然後慢慢蔓延到上揚的唇角，那張冰雪般深峻的容顏，此時閃動著熠熠光彩，眸底深處盡是溫和。
人群不知何時，已經識趣的給陸贏川分開了一條路。
他朝她走來，步履穩而堅定。
他在看她，她卻在看表演，無比專註。
“趙予安，”他單膝跪下，在周圍人的尖叫喝彩聲中，有些赧然的、不甚熟練的打開了手上昂貴的絲絨盒子，裏面是一枚戒指，上面墜著一顆蔚藍色的、極為剔透的寶石：
“——嫁給我。”
她沒回答，他就固執地保持著那個仰望的姿態，眼神清亮，語速緩慢而有力的，再次鄭重的重覆了一遍。
趙予安聽到了，美目一顫，有些驚訝的看著他。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他逐漸僵住，眸中氤氳出層層熒光，挺拔的姿態也顯出幾分落寞，卻見她回過神兒似的，俯身認真地、拿起那枚戒指——
一朵一朵的火樹銀花在夜幕中炸開，將夜晚照的宛如白晝。
無數璀璨在趙予安的身後綻放，她在漫天華彩中。
——笑著回頭說了聲好。
馮恒帶頭喝彩，喜氣洋洋的喝彩聲如浪潮般越來越大，越來越嘹亮。
就像幸福的降臨一樣。
陸贏川站起身，扣住她的後腦，深深的吻了下去。
……卻淚流滿臉。
——他的世界長夜如磐，而她是永不熄滅的盛大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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