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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碰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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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碰瓷

生於蘇杭, 葬於北邙。

這是沈老生前,對他們科插打諢多次的笑言。

也是他最真實的心願。

——既然生時抱憾錯過, 就讓他在死後能安眠於她長大的故鄉。

趙予安和辰山,按照沈老生前的願望,將他葬在洛邑的北邙山。

沈老沒有辦葬禮,他們知道老人一生喜靜,不喜歡那些東西。

趙予安將各式各樣的帽子輕輕堆砌在老人的碑前。

“這個可不能忘了,沈爺爺。”她身影單薄,緊閉的眼睫像脆弱的蝶翼, 在輕輕顫動,粗糙的手指溫柔地撫過那頂沈居正最愛戴的紅色毛線帽。

照片上, 老人慈眉善目,沖他們和藹的笑。

辰山狠狠的擦去奪眶而出的淚水,他想把手放在她肩頭,卻又有所顧忌地縮回手。兩人是共同去火花老人的,他留了一部分沈居正的骨灰,決定將之制成鉆石項鏈。

祖孫二人相認即是訣別,生前相伴的時光也變成了永恒的回憶。

他很遺憾, 他也知道沈老也遺憾, 所以固執地想留住點什麽。

北邙山坐擁黃河, 三水環繞,風景宜人。

兩人心中苦澀, 俱無心欣賞,放下花束後,踩著地上的落葉樹枝, 走了很久才到山腳。

不期然看到了門口的男子。

辰山不知道該以何種心情面對陸贏川,長大仿佛是一夕之間的事情。

何青入獄後, 他也知道了七七八八的事情,上一輩的恩怨太覆雜,他不願意去背負上那些枷鎖,卻也再無可能心無芥蒂的叫他一聲“陸老師。”

“你回醫院去吧。”趙予安也看到了他,回頭對辰山道:“好好養傷。”

“……好。”辰山摸了摸肩膀上的繃帶,他還在發燒,腦子燒的發脹,腳步虛浮,他不想當街失態,於是逃也似的攔了輛車走了。

隔著馬路。

趙予安終於擡眼,緩緩看向面前的男子。

這是那日之後,她第一次見到他。

他依然高大,人卻瘦的脫了相,頭發長到及肩,卷而淩亂,那張容顏仿佛山月洗濯過後的清輝,有種讓人想褻瀆的美麗脆弱。現在是夏天,他卻穿著秋冬才穿的長衣長褲。

陸贏川感受到她的目光,遲疑著擡眼,與她交匯。

他緩緩走向她。

就像歷經千難萬險後,覓得歸途的尋回犬,卻忐忑不安,薄唇輕啟:

“安安,我……”

“噓。”

一根食指抵在他唇上,他微微愕然。趙予安卻沒看他,而是出神地看向一側的北邙山:

“你要去看看沈爺爺嗎?”

*

暮色四合,天色將晚。

兩人來到沈居正的墓前。

陸贏川心情覆雜的看著老人的照片,彎下腰將花束放在他的墓前,又將風吹亂的帽子整整齊齊收納好。然後,他起身想回頭看趙予安,卻被她的手掌抵住後心。

她的手掌溫熱,讓他出神兒的想起剛才唇上的觸感。

趙予安在他身後低聲道:“你別回頭,就站在這裏聽我說。”

風吹鼓了他身上的長袖,純棉的面料薄薄一層貼在那勁瘦有力的腰身上,露出漂亮的肩胛骨輪廓,他微微側首,黑玉般的頭發輕遮眼簾,卻聽話的沒有回頭。

她的聲音很輕,很柔和:

“我去了你的暗房,看到了——所有東西。”

他的脊背驟然一緊,剛想開口,就聽見她迅速道:

“……別打斷我。”

他無言頷首。

趙予安接著道:“沈爺爺去世後,我一直在想,他這樣好的人,為什麽會抱憾終身,半生冷清。有一天晚上,我哭著跟師父打電話,師父告訴我,這不是命運的捉弄,而是黃奶奶和沈爺爺,其實本就不是能給彼此幸福的人。”

“我們見到的沈爺爺,幽默風趣,對黃奶奶情深不壽,但他年輕時卻是個恃才傲物的理想主義者,性子倔強又不愛表達,而黃奶奶,則是個看似溫柔嫻靜,實際敏感多疑的性子,而且因為一意孤行跟了沈爺爺,去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她很沒有安全感。”

“兩人之間,沒有被巨大的困難打倒,而是敗給了日常瑣碎間一點一滴的小事,一個不願意說,一個也不願意問,出了問題,一個試探,另一個不信任反唇相譏……最終,兩人的溝通方式將彼此越推越遠,也讓黃奶奶徹底寒了心。”

“他們的昨日,就像我們的今日。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再深沈的愛意,如果沒有勇氣坦誠相待,而是獨自去替對方背負一切,這種自我犧牲式的孤勇……有問過對方是否願意讓你如此嗎?”她擡眸看向他的後腦:“陸贏川,你其實一早就做好了自我犧牲的準備。”

她用的是肯定句。

陸贏川想轉身,他想看到她的表情,但她的手牢牢的抵著他,她不準。

“十五年,我愛了你十五年。”趙予安聲音輕的像嘆息:“如今知道你也愛過我,我們扯平了。”

“但我真的累了。”

那語氣平靜釋然,讓他霍然回頭,喉頭微動,心臟要燒起來了,他深深望著她:“你想說什麽?”

趙予安平靜地與他四目相對。

“知道你還活著,沒死,我很開心,但是……”

無數記憶湧入腦海,她略一停頓,壓下心裏席卷的海嘯浪潮,一字一字道:

“——往事不可追。”

“我不怪你……我要往前走了。”

“你也放下吧——放下往事,放下我。”

他不可置信的望著她,呼吸漸漸粗重,胸腔劇烈起伏,眼圈卻慢慢紅了。

陸贏川曾經多麽希望她能放下他,然後大步朝前向自己的嶄新人生邁進,甩開深陷泥沼不斷下沈的他。

但死去活來一遭,他嘗盡世間苦——在血腥惡臭的毒窩,在陰暗算計的陌生國度,他不人不鬼,心力交瘁。

——讓他苦苦支撐著活下去的,是一閉上眼,她流淚的眼。

他要她安全,所以他必須手刃可能傷害到她的一切危險。

然後,他的安安會好好活下去,有錢,有選擇,她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嘗試所有她喜歡的生活方式,再找一個比他更好的男人,好好的在一起。

但是,僅僅是想到她會被別的男人抱在懷裏,他的心臟就痛的不能呼吸,那種窒息的、深入骨髓的痛,遠比肉|體疼上百倍千倍。

她會主動親那個男人嗎?也會笑著叫他哥哥嗎?會在暗夜裏親昵的拱在他懷裏,放肆的在他身上上下其手嗎?

陸贏川越是想放下,越是可悲的發現,自己不過是蕓蕓眾生裏最普通不過的男人,那嫉妒之火快把他的心肺燒幹了,他光是想想就要發瘋,更遑論放下。

釋氏曾雲:利欲熾然即是火坑,貪欲沈溺便是苦海。他不是不知道,可如果他的貪欲是她,那即使烈焰成池,天翻地覆,大廈將傾……

——只要她還在他身邊,笑著換他一聲哥哥,那又有什麽不能接受?

他在生死邊緣掙紮的那夜,幾次邁進了鬼門關,是心頭那點希望,那點執拗,固執的拉住了他的衣角。

萬一呢?萬一他能回去呢?

萬一呢?他們……還有一絲可能呢?

萬一呢?他的安安,還愛他呢?

如今,他做完了該做的事情,還完了該還的債。

他只想坦坦蕩蕩愛他想愛的人。

但她不要了。

“如果我說不呢?”

“如果我不允許呢?”

他固執地拉住她的手,將她錮在自己懷裏。

趙予安笑了:“憑什麽啊?憑什麽都是你說了算啊。”

她推開他,推不動,又一根一根掰他的手,也掰不動,索性好聲好氣:“我啊,已經想通了。我不要一個隨時能離開我的人,任何原因都不行。我亦不要一個永遠覺得自己不配得到愛的伴侶,我也不接受他獨自背負、卻從不問我是否接受的愛的方式。”

“但我依然承認,你用你的方式在深深地愛著我。我理解,我尊重,但我……晤晤。”

她被他摁住後腦,沒說完的話悶悶的消失在他的肩頭。

他真的太瘦了,鋒利的鎖骨硌得她臉疼,他的氣息將她完完全全包裹,她安靜下來。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月上林梢,蟋蟀聲四起。

他遲疑著開口,將額頭抵上她的:

“……你,還愛我嗎?”

“愛。”她閉上眼睛,睫毛像濃密的小刷子,癢癢的刷過他的臉頰,陸贏川心裏緊閉的閘口驟然開啟,流出無數溫熱的暖流,他鬼使神差地在銀輝一樣的月色下捧起她的臉,就見女孩輕啟櫻唇,毫不留情說完剩下的話:

“——但我不再喜歡你了,陸贏川。”

趙予安趁他渾身僵硬的怔忡之際,一把將他推開。

她用的是巧勁兒,力氣不大,他卻重重撞上背後大樹,痛的佝僂著彎下腰,眉頭緊鎖,整個人又蒼白了幾分。

“餵,你別裝啊。”她觀察了他幾秒,直到他挺直鼻尖沁出冷汗,才走去他面前:“你怎麽了?”

“胃痛。”他仰起臉,那張極富沖擊力的容顏此時脆弱如琉璃,讓人心生不忍:“我兩天沒吃飯了。”

“你幹嘛不吃。”她見他順勢拉住她的手,皺眉欲抽出來,他卻不松手,借力站了起來,語氣也氣若游絲:“……因為我沒有錢。”

她匪夷所思的看著他,像是第一次見識了他還有這麽厚顏無恥的一面似的,但轉念一想,他的錢確實都給她了,但她不信他連吃頓飯的錢都沒有。

他想碰瓷。

想清楚這一點,趙予安二話不說抽出手,轉身就走。

“說錯了!”他在她身後拔高了聲音,又低下:“——因為我吃不下,安安。”

趙予安回頭,見他蹙眉緊緊環抱住自己,是真的不舒服,唇色比面色還慘白幾分。

終究是不忍心,她嘆了口氣。

“走吧,請你吃面。”

又警告的用食指點點他。

“——就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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